灯光亮极了,顾惜轻轻合上苏锦的上衣,避着希希压低声音劝她,“还是去医院仔细检查一次,已经四年了,如果还是疼肯定是有后遗症,不要等到非要切除子宫的地步……”
“那就切了。”苏锦闭着眼睛,声音淡漠的像并非在说自己。
顾惜沉默了。
没有女人会不重视自己的子宫,没有女人不会渴望孩子,何况是曾经孕育过一个生命的苏锦。说出这四个字,她该是心疼到极致了吧?
“别那么说,我会想办法……”紧紧握住苏锦的手,顾惜心里是刀割般的疼痛,到底是哪个变态居然用这种手段折磨她?那时候,她该多么痛苦,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生不如死的活着的四年,她的心一定是千疮百孔了。
苏锦的唇角勾了勾,窗外划过一道闪电,在明亮的灯光下依旧折射出冰冷的光芒,她唇角的那抹笑也化作了冷剑,面庞显得有些鬼魅。
有门打开的声音,伴着希希的话,“夜曦?”
顾惜起身,看到夜曦正大步朝她们走过来。
他换了一件家常的灰色开衫,白色的棉质衬衣,顿时将素来的神秘化解开来,干干净净如同夏日雨后的阳光,走过来的时候眼睛只看着苏锦,好像顾惜根本不存在。她不禁偷偷捂着嘴笑,避开他。
夜曦在苏锦身边坐下,伸手揽住她的肩把她抱进怀里。苏锦的身子不自觉的颤了下,眉端轻轻皱起。
“你干什么?”睁开压抑许久的眼睛,眼眶泛红,声音沙哑清冷。
“打雷了。”哄慰般的说着,手就跟着紧了紧,“我说过,打雷会陪着你。”
抬着眼皮看着夜曦,苏锦在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不言语。低着头,任由他把她抱在怀里。
窗外雷声滚滚,闪电如同刀子,从前她最怕下雨的天气,因为那时候失忆,爷爷去世时候的情形对她来说就尤其恐怖。但在没有失忆的日子呢?下雨天,苏锦会盯着天上的闪电一直看,眼前依旧是那些景象,心里也会深深的恐惧,可是除了握紧双手让指甲的疼痛刺激她冷静、仇恨,就再也没有其他办法。
苏锦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也会变成电视里那些她连多看一眼都没有时间的泡沫女主角,在恶劣天气被一个男人主动保护着、呵护着。
她孤独的实在太久,突然有了一个怀抱,即便不算温暖也会觉得心里发酸。
每个女孩儿都是柔软的,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说到底苏锦也只是个普通女孩儿,不是没有过梦,不是不会孤独害怕,只是一直以来没有机会。复仇、训练、日日夜夜的暗杀和逃避暗杀,剥夺了她做一个女孩儿的权利。
现在想来,失忆的那些日子,真的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雨下的很大,噼里啪啦敲打着窗户,淡淡的腥味从窗外伴着冷风传来,苏锦的微微瑟缩了下,夜曦就忙扯过被子裹住她,“等等,我去关窗户。”他起身,突然离开她,苏锦的手竟然不自觉的朝他抬了抬想要扯住他。
僵在半空中,她尴尬的忙把手缩回来,却还是被夜曦捕捉到。他拉着她冰凉的小手,看着她笑。
笑意温柔,就是有点儿狭促,让人生气。
“叫佣人也可以。”她垂下眼皮,实在窘迫的厉害,他这样看着她是什么意思!
“好。”夜曦笑,拿起电话,回身问她,“不怕被人看到?”
什么?苏锦茫然片刻,旋即反应过来,慌忙抬手按住电话,沉着小脸儿,“还是你去!”
好脾气的笑着,夜曦快步走到窗前关了窗户,回身时,她却已经平静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害怕闪电打雷,看了许多年,后来真的渐渐就不怕了。景商说怕什么,就要努力去适应他,克服它,即便很困难,即便过程极度痛苦,但一味逃避就永生都走不出桎梏。孩子死去的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天气,身上的血像是流干了,她却依然睁着眼睛死死盯着刺目的闪电寒光,她让自己记住那一天,记住那一刻,记住那份仇恨,就像当初对着闪电,记住了爷爷惨死时的面庞。
那个时候,她对闪电没有恐惧,只有仇恨。
身边的床沉下来,夜曦微微凉薄的气息靠近,是钻进被子里了。手心被温凉干燥的手握住,苏锦的眼皮动了动,任由他的大掌把她的手包裹在里面。偏着头,放松思绪,很快就在雷雨中睡着了。
这一天,苏锦精疲力尽。
夜曦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许久,直到感觉到身边的人儿真正安宁下来,他才小心翼翼的侧脸看她。苏锦很敏感,如果在她闭着眼睛没有睡着的时候长时间盯着她看,她必定立刻会反应过来,此刻睡着了,危险系数降低,整个人看起来就柔和了许多。
窗外又有雷声,已经减弱了,他支着身体,有点儿可笑的想把雷声挡住,但苏锦还是听到了,蹙了蹙眉,翻个身寻了个舒服的地方睡。
那地方是夜曦的胳肢窝,看着刚刚枕在自己那里的小脑袋,夜曦足足愣了五六秒钟,才缓缓放下身子,帮她找了个更加舒服的地方让她肆意依靠着,苏锦似乎很满意,梦里竟还勾了勾唇角。夜曦的笑容便在一瞬间绽放,带着心满意足的喜悦感。
多好,她睡着的时候,对他没有半分防备。
白天的时候,她看起来温柔平淡,但面对他的时候却像一只随时警惕的小兽,一刻都不肯放松。她的笑,她的冷,没有一点不是伪装出来的,他却不能戳破,只能陪着她演戏。她愿意和他亲密,他就亲密,她愿意远离他,他就给她空间。他没有奢望她不骗他,只要她能够轻松一点儿,能够有片刻不需要辛苦的伪装,他就会满足。
可是那样的满足比起如今她毫无防备的依靠,真是万分之一也不如。
夜曦发现,自己是越来越贪心了,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和沈千秋一样,想尽办法的禁锢住心爱的女人,把她保护在他的翅膀下?
雨过天晴,阳光耀目,可苏锦竟然贪睡了。迷蒙间感受到阳光的力量睁开眼睛,看清了面前的一张容颜,苏锦足足有几秒钟都是盯着那张脸看着的。
夜曦很漂亮,就像她小时候爷爷说的那种男生女相,眉目深刻,眼眸如画,细长的双目即使闭着也会让人浮想联翩,那挑起的弧度,难说世上有几个女人能比他更美,唇薄,薄如桃花般,艳如桃花般,翩翩佳公子一般。阳光下,整个人看上去那样温柔,那样无害。面相书上说,男生女相主富贵。夜曦是天生的富贵王者,就连薄薄的唇片,人人都说的凉薄性情,也都应着他的命运。
这样的人,睁开眼睛时却会瞬间变成地狱的主神,让人从眼里寒到心里,再从心里寒到骨子里灵魂里。刚强冷硬,无情狠辣。
温柔的外貌和冷硬的性格在他身上竟然丝毫没有冲突,无论走到那里,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让他成为众人的焦点,众生的王者。
就是这样的男人,此刻拥着她,唇角在梦里扬起时竟好像有满足的感觉。
苏锦是个女人,普通女人,普通会有虚荣感的女人。就像顾惜说每每看到旁人对沈千秋毕恭毕敬她会产生罪恶的得意感一样,被他小心翼翼呵护着的她,被他日日夜夜担心会离开的她,也觉得得意。
被子里的手突然被人紧了紧,那双眼睛睁开,速度缓慢,像是担心吓到她,但唇角的笑意却不知何时已经带着几分狭促的扬起,他笑看着她,清晨里,很俊美。
“什么感觉?”他问。
“……”苏锦默默,微微垂下眉端表示不解。
“看着我,有什么感觉?”他躺在那里,单手抬起枕在脑后,好整以暇的笑着。
愣了愣,她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清单,带着清晨的淡淡沙哑,“感觉没有,是在想,你怎么没有早起。”
他确确实实是早起惯了的人,从来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记录。这和他多年生活在军营和危难中离不开关系。
“你呢?为什么也贪睡?”没有回答,夜曦反问,侧脸,可以看到她漆黑的双眸。晶莹剔透的颜色,带着清晨初初醒来后的干净明亮,阳光下水洗了般的令人怦然心动。
所谓梨花一枝春带雨,说的也许并非女子哭泣的模样,因为恰如苏锦这般的美人儿,眼眸里时时刻刻仿佛都带着水灵灵的气息。
他看着她的美,用心期待她的回答。
为什么睡得那么安稳,为什么贪睡?苏锦也不知道,四年来她几乎没有像昨晚那样睡着过,四年来,她已经习惯把睡眠当做是任务而不是享受,她怎么知道,自己会突然睡过头呢?
“锦儿。”
他突然叫她,她本能的朝他看过去,夜曦在笑。
他温柔的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有种错觉,就是他很享受此刻的时光,微微眯着眼睛,扬起似笑非笑的唇角,见她看他,他笑的愈发柔软,微微起身,苏锦本能的朝后退去,原本支起的身子倒在床上,夜曦便顺势将她困在身下,自上而下,俯视着她。
“昨晚,我睡得很好。”他笑着,眉眼却从未有过的认真和真诚。
“四年来,我每天夜里都在做梦,有时候梦到你回来,有时候梦到你离开,有时候梦到你就在我们家的小屋里走动,有时候,会听到你哭。四年来,我从来不敢回去那栋房子,因为我记得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你在我怀里,泪一直流,一直哭。每次进去,我都能看到你一个人坐在地板上,把自己包裹的紧紧的哭,我害怕,害怕看到那样的你,可是又很想见到你。所以我就住在锦园里,因为在锦园,我总能看到笑着的你,在梦里。昨晚我又梦到你在锦园的水池边钓鱼,梦里你在笑,醒来的时候我闻到你的气息,不敢睁开眼睛,怕是梦又骗了我,所以,我在装睡。”他说着,笑的灿烂起来,犹如外面秋日的阳光般繁盛。
苏锦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扯了扯唇角,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她别开脸望着床另一侧雪白的墙壁,手指不自觉放在肚子上。
“看来我们至少有一点是一样的,四年来,我也从来没有睡好。”她回眸,望向他的那一刻,心里却突然跳了下。
好不容易控制的情绪在他柔软中带着哀求的目光里,竟瞬间崩溃。她咬住唇片,紧紧的咬着,突然抬起手推他,“走开!”
夜曦愣了下,抬手慌乱的握住她的小手,“锦儿,别生气。”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她刚刚眼神陡然清冷下来,她看着他的时候他在心里求她别这样看她,也许眼睛泄露了,所以惹她生气了吗?
“我没生气,你走开,走开!”苏锦逃也似的翻身想离开他的桎梏,可是一动,腹部竟又疼起来,她倒抽一口冷气。
听着耳边她抽气的声音,夜曦一阵紧张,这才意识到是她肚子的问题。刚刚,应该也是因为这个,所以突然不想看到他,她还是在恨他怨他!
夜曦起身,尽量小心的把她抱在怀里,“别动,我去找顾惜。”
“不用,我还要出去。”苏锦拨开他的手想强行起身。
“什么不用?”夜曦的脾气也上来了,瞪着眼睛训斥她,“都疼成这样,等着,哪儿都不许去!”说着竟真的松开她一个翻身下床,随意穿了件衣服就走。
“顾惜还在?”
苏锦突然意识到,对着他的背影问。
走的极快的身影突然顿了下,夜曦回头看着她,犹豫着道,“昨天晚上,那个孩子病情恶化,只好让顾惜留下来照顾。不过今天醒来后,就立刻送他到医院。”说完,他略感担忧的看了眼苏锦。
她闭着眼睛,像是已经准备休息。知她无心听他说,夜曦转身悄然离开。
可是他刚走,她就起身了。
苏锦这个肚子痛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她早就是个废人,四年前失去孩子以后本以为会死,没想到被渔村里的大姐相救,送到县里的医院抢救,凭着自己的毅力活下来,县里的医疗条件差,只能凑合处理伤口。等她辗转到F国再去治疗时候,已经被告知子宫受损严重,不仅不能怀孕,可能终身都会在频繁的腹痛中度过。
下雨天,是她疼的比较厉害的时候。
顾惜一直让她去医院,她不想去,因为实在不想看到片子里自己千疮百孔的子宫。那会让她的恨,逼到自己吐血。
夜曦走了没有多久,希希偷偷从门里看了看,钻进来。苏锦睁开眼睛,正看到他小心翼翼靠近的小身影,不禁就笑了。
见她居然是醒着,希希微微挫败,但快步冲过来到她身边,“昨天晚上,我被顾惜带走了!”撅着小嘴儿,似乎不太满意?
苏锦想起,昨晚和夜曦在一起,竟然忘了顾惜和希希……
那男人,真的太具有诱惑人心的魅力。
“顾惜也没有陪着我。”希希说,明显在试探苏锦。
“还没有走么?”苏锦问。
希希点头,说,“本来顾惜要和我睡的,成方来敲门,说那个孩子在客厅里晕倒了,情况可能有点儿可怕,顾惜就走了。恰好我也睡不着,过去看了看……”希希翻着小眼皮,试探着苏锦的情绪。
她面色依旧平静,躺在床上笑看着他,似乎并不在意他说的内容,仅仅像平常听孩子讲个故事而已。可越是如此,希希越是觉得不安。
苏锦从来不会主动打断他说话,通常给他足够的表达权,但是他的错误她很少纵容。苏锦不会动手,只是微微冷下脸,希希就会害怕,而苏锦一直笑着,并不代表她赞成他,反而很可能是不赞成。
即使如此,希希却没有多少勇气为自己狡辩。
他有些挫败,“好吧,我知道我不该过去,可我担心顾惜,如果那个孩子是装病呢?”
“继续说。”
苏锦果然没有听他的解释。
“好!”希希有点生气了,“结果他真的是病得很厉害。客厅里很冷,我不知道夜曦为什么把他留在那里,但他确确实实晕倒了,顾惜说他病得很重,责备夜曦不应该这样对他。可夜曦对我说过,做人就要懂得承担错误的后果。”
以上,苏锦其实没有多少兴趣。昨晚那一次以后,她对接近夜弘文毫无兴趣。接他的那一下是人类的本能,即便不是他,别人苏锦也可能会做同样的事情。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她偶尔的善良被一个小恶魔利用了。
苏锦很不喜欢被人利用,所以走的很干脆。如果是别人她可能会利用回去,但夜弘文……
她何苦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计较?他所有的那些,都是从白潇潇那里学来,错,也是错在白潇潇。
但她却突然有些兴趣,因为希希说,夜曦告诉他那句话,而且他显然记得很清楚。她从来不知道夜曦竟然喜欢孩子到会对一个非亲生骨肉好的地步。
“他还和你说过什么?”
偏着头,苏锦唇角的笑意浓了几分。
“说过很多。”感觉到苏锦是真的在笑,希希放心,也朝她小心的笑着,“学校里的事情,他每天都会问我。我不会的题目,他偶尔也会解答,虽然不多,但每个都认真。”
什么时候开始,夜曦居然主动接近希希?苏锦觉得好像事情变得有些太快,她从来没有指望夜曦能够把希希当做孩子,毕竟他们不仅仅没有血缘关系,连基本的接触都很少。而且希希防备心特别强,陆尔昭四年里从来没能从他嘴里得到过她的任何信息。
“我觉得,这算是他讨好我的方法。”希希再靠近苏锦几分,眉目认真的盯着她的脸,“你这么漂亮的女人,会有很多人想要你,所以夜曦大概只是这许多人中的一个,他觉得我喜欢他,或者你就会喜欢。”
苏锦真的笑了,孩子的目光还真是有趣。
“那么你喜欢他吗?”她问。
希希愣了下,更加靠近她,眉目认真,“苏锦,你领养我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的名字?”
夜曦,希希。虽然完全不同的两个字,但发音相同,叫了四年,谁会相信四年来苏锦从来没有发现声音上的契合,而当希希第一次接触到夜曦这个名字就开始想,是不是因此,苏锦才要他?
苏锦看着希希,漆黑的眉眼安宁平淡,可是谁知道她的心里是何等滋味?她从来没有那样想过,绝非因为名字而要这个孩子,但是好像本能的,她竟然从来没有排斥过希希的名字,从前,她在梦里会叫他,阿曦,像每个爱情中的女子般把心爱人的最后一个字挂在嘴边,牢牢记在心里。
“我有点儿喜欢他。可是苏锦,你还是听你自己的心吧!”希希上前,从被子里拉住苏锦的手。
小手温暖中带着淡淡的潮湿,柔软细腻,澄澈的双眸里映衬着苏锦,她在笑,微笑扬起,是给希希的感谢。
希希也跟着笑。
“我看到夜曦出去,他说要去找顾惜。”他观察着苏锦的脸,小脸儿担忧的皱着,“你哪里不舒服了吗?”
“没有。”苏锦淡淡。
希希仍然皱着眉,显然没有相信,“不过顾惜可能已经不在了,我来的时候听说来过一辆车,带着人匆匆走了,大概是那个孩子去医院了吧?顾惜也许跟着去了,我刚刚应该告诉夜曦!”他自责的转身准备出去。
苏锦却疑惑,顾惜不在,夜曦怎么可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