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旅行是同一个姑娘在一块,
这姑娘这时大概已成了一个小奶奶。
傩喜先生私自说:
看不出,我的名字倒为他所知,
既说认得我让我也来装装痴。
喂,阁下贵友的名字是什么,
鄙人想知道不知可不可。
百灵:
那个同您说也是枉然,
前次他给我信说是在爱尔兰!
他是我们国内许多小孩子朋友,
不过他同我似乎独厚。
傩喜先生:
喔,阁下有这么朋友一个,
我倒为贵友得人可贺:
只不知道另一个姑娘阁下可识不识?
我这里有一个同伴或者是的。
说到这里,阿丽思小姐正走过来催傩喜先生不用耽搁时间,为百灵所见到了,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他忘了先前所吹的牛皮,跳过来就想同傩喜先生握手,傩喜先生却很谦恭的向后退。
百灵先对傩喜先生行礼,又向阿丽思小姐鞠躬:
我说是您哪家像那一个先生!
为什么不早说却逗我开心?
姑娘,我见了你美丽天真的容颜,
我从此分得出声音中的酸咸。
这百灵却不自觉的把“声音”“颜色”八哥博士的诗偷用了,然而这欢喜真是无量的欢喜。可是听到傩喜先生问阿丽思小姐:
适间我听有人说我在爱尔兰,
就是这不相识的诗人所言。
百灵就忙分辩这个错误夸张。他说:
别笑我了!明白我瞎眼是我的错,
可是我为我今天的幸福还应自贺。
那一天我们不是想念到你们?
若说这是假当天赌咒也成!
他一眼又见到扁嘴鸭,扁嘴鸭平素在他眼睛里只是一个可笑的夸张的身体,以及一副可笑的夸张的扁嘴,然而明明见到她是同阿丽思小姐在一块儿就忙同扁嘴鸭打招呼。同了傩喜先生这边说后又问讯南京母鸭:
嗨,谁知道我们这好大姐倒先同你们一起,
这事情真使我羡慕要死!
好大姐,姑妈多久不见身体可好,
老人家会享福就少烦恼。
扁嘴鸭看到百灵一脸的假,只不做声。然而平素是极爱百灵,却从不为百灵理会的,这时见到这一种亲洽情形,姐姐长姐姐短喊得腻口甜,就仍然和和气气答应说托福。
傩喜先生是从不知道恨的,虽明白的见到百灵胡诌乱吹,总以为聪明也仍然可爱,意思就想同他久谈一下。
阿丽思小姐可不欢喜这个。她记得到昨天晚上那个情形,她扯走了傩喜先生,说到这个地方耽搁太久,灰鹳在家会等候得着急。
百灵:
若果是去我老友家我可以作一个向导,
只不知这一点小小义务要尽不要。
我们老友近来为悼亡极其怆心,
这实在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我说:朋友,我们多情的都免不了此,
我们需要的是悲哀当适可而止。
诗人说“有花堪折便须折”,
过分为死者伤心究竟何苦来!?
见到朋友那样灰色憔悴,
我就恨我独少一个妹妹:
假若我真是一个女人,
为这个朋友填房也行。
得一个多情郎比无价宝还难,
这是一个女奶奶诗人所言。
我们的胸腔原就是一个泪湖,
可是这眼泪不应当为谁一个哭。
先生,您说这是不是?
我们一生是不止哭一次!
像我是凡是世界一切都心痛,
所以我是个诗人别的却不中用。
百灵不待傩喜先生许可,就在他们一众面前先走一步。一面又回头来同傩喜先生讨论一切问题,各样全说了。这小子,肚子学问像是压紧了的麦片,抓出来又是那么多,并且抓一点儿出来又即刻能泡胀。傩喜先生是认为这小小身子倒装了比身子若干倍容积的议论,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所以听来也不十分厌烦的。且这小子所引证的全是一些极透彻人生的言论,傩喜先生对这古哲人古诗人思想复述者,当然是认为可以作朋友的了。百灵的话既极其谄媚,处处知道尊敬外国长辈,又处处不忘到自己是个诗人身分,见到阿丽思小姐不大高兴他,以为必定是扁嘴鸭说了他的坏话,于是又来这两个外国客人面前极力夸奖扁嘴鸭为人如何好,思想如何好,总之这个东西特别卖力气想把这友谊建树于一席的谈话上,结果居然成功了。
百灵:
好大姐,把你手腕让我挂着吧,
我们好并排走说一点私话。
我想问你声你那希望中近来的恋人?
为这个作弟弟的每天都求过神!
我想你也不要因这太心焦,
你年纪是正还似十八岁的阿姣。
像你们这种门户大家有多少,
那里会永远就不能把知心遇到?
我说一句话你别生气,
我若是找爱人就非你不娶。
一个美貌的人他常常疏忽了自己的美,
为一些闲忧闲愁就把身体毁!
扁嘴鸭,长到那么大就没有经过这种温柔熨贴的话在她耳边响过。她所遇到的,不是嘲弄也近于嘲弄的那种全不理会。如今听到这些细摩细抚的话,每一个字都紧紧的贴在心上,又听到百灵安慰她不要愁,又听到说她美,怎么样也不能再认忍,就呜呜咽咽的哭了。
傩喜先生还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些甚些话。他以为或者又是百灵惹了她,就问百灵:
怎么好端端的又哭起来?
阁下似乎也就应负一分责!
百灵他忙向傩喜先生行礼。很规矩的道歉:
这个也应当说是我错,
我不该提起我们大姐的难过。
扁嘴鸭:
不是他,是我自己的烦恼,
我稍稍流点泪也就好了。
百灵又向扁嘴鸭:
早晓得是这样给阿姐难堪,
我就决不至同阿姐说这一番!
扁嘴鸭,她不知不觉也称起百灵为弟弟来:——好弟弟,我只怨我自己命苦,
到如今还是心没有个儿主。
百灵,一种万分同情极其感动的样子,用着颤抖的嗓子,说:
其实是受苦全是一样,
这世界我以为是地狱变相!
阿丽思:
你这样哭我心真不安,
我看了别人眼泪我也心酸。
扁嘴鸭:
年青的小姐许多事你是不知道,
有些话如今说来你还要笑。
你如明白人生到底是什么味,
到那时你就了然一句话也非常可贵。
我有力量让人说我其蠢如牛,
但受不着别人一点温柔。
我存心把百年活换一次恋爱,
因我丑他们说我心术很坏。
我说“你尽我爱你为你作马作牛”,
那回答“我们身边全没有剩余的温柔”。
我说“为什么别人就可恋爱”,
那回答“只因为别人样子不坏”。
百灵轻轻的开玩笑似的搀言:
论样子难道姐又弱那一伙?
这事情天不公实应误唾!
扁嘴鸭:
我不怨天不尤人只自伤心,
我诅我为什么有这个身。
他只知生一个奇丑的显他手段,
就忘了造一个配我的丑男子汉!
阿丽思小姐,眼见到那兔子为扁嘴鸭的一遍话把心事打动,眼泪一颗一颗滴在那猎装前襟上,白白的,像一些珠子,若是在平时就要笑得肚子痛。可是这个时节却很难为情。论眼泪的多,她是以为谁都不会及她的,因为她曾流过一房的眼泪。但这个心痛的眼泪倒是一滴也没有,也试找寻过,到底是没有?她见到百灵也不能说一句话,惨惨的红着眼睛,就明白她自己必定是另外一国的人的原故,所以四个人在一起独她眼睛是干的。
有一只无聊的蟋蟀,正无聊无奈在他那门口站着望天,见到这事情,随口编成了一道歌唱着:
兔子学流猫儿尿,
鸭子学唱山西调;
可怜百灵也伤心,
小姑娘,你怎么不作鹭鹚笑?
傩喜先生听到好好的,却是作为不曾听到,走到那蟋蟀穴边,把脚猛的一边。这口多的小子,耳朵就因此一次震聋了。
灰鹳是不是访着了呢?不。在路上,玩着笑着哭着,时间耽搁得太久,到了那里快要望见了灰鹳的家,傩喜先生却看时候已不早,恐怕再在那儿稍耽一会就会把午饭耽搁,他意思又决不愿到别人家吃饭,且南京母鸭是等候到扁嘴鸭子的,扁嘴鸭也以为姑妈等候久了又要唠叨半天,阿丽思小姐则以为只要今天看到了这个地方,认清了方向,那么明天一起来也可以畅畅快快的玩一天,于是请百灵去告一声,说他们准明天来,就回家了,百灵是对这差事很乐于尽力的,就说是那么办顶好。百灵顾自去灰鹳家去后,扁嘴鸭望到他的背影:
这小子逗人恨又逗人爱,
都只为天生就这个嘴巴怪。
傩喜先生:
中国的云雀倒是玲珑透彻,
引古证今亏他这小小脑子设得。
到此是阿丽思小姐也认为百灵不坏了。
灰鹳的家
他们在路上走着。是上午八点钟光景。
傩喜先生见到一些庙中都有人磕头作揖,不很了解这件事意义,就邀阿丽思小姐进去观光。
阿丽思小姐来中国原就是想看这个!
她看到一只猫拿了一尾很小的鱼放在那个朱红漆神桌面前,跪了下去磕头,又低低的祷告。这祷词也用的是一种韵语,只听到说,——菩萨,这是一点薄薄礼仪,
你别以为菲薄请随便吃吃。
我是一匹平素为人称为正直的老猫,
从不曾肚子不饿也向人唠叨。
因为听花猫说您菩萨真灵,
我敢将我的下情陈陈。
你保佑我每天吃鱼吃鸡,
你保佑我以后得一个好妻。
你保佑我身无疾病,
你保佑我白天能困。
你保佑我凡事如意,
你保佑我……
磕完头,致了心愿以后,就见到这个猫收拾东西把神桌前那尾小鱼用口衔去了,第二个求神保佑的便又补上,把一个鸡头从口中吐出,照例的跪下,照例的念诵祷词。猫儿是来得很多,所有希望则一致,初无稍差异。本来想从此中找到一些趣味的他们,见到这磕头亦正同欧洲人对十字架行礼想神帮忙一个样,没有一点出奇,就一出这庙再不想进其他庙里了。
阿丽思说:“傩喜先生,我们不看这个吧,恐怕人家灰鹳是老等着!”
这兔子绅士,则为这地方情形奇怪,实在再愿意看一点别的,如像本地兔子之类求神的事实。但他不好意思把这个希望同阿丽思小姐说。虽答应了阿丽思小姐赶忙走,却每从一个庙前经过就留心到进庙的人物。谁知所见的多数是猫,狗,狼,狐狸,肉食者类。吃斋的也有,如像獐鹿等等,总不是兔。他从那众兽中拣那耳朵大一点的注意,却看不出一匹兔子本家来。
他对这地方的社会组织是满意极了。他明白,在欧洲,人的生活都全应自己负责,到无可奈何时求是求神,也不敢太贪,神只是一个,正像照料不到许多那样子。这里要发财,就去求财神。要治病,就又可以到药王庙去。坐船可以请天后同伏波将军派人照料。失落了东西,就问当坊土地要。保护家宅有神荼郁垒,(比红头阿三就像可靠得多)虽然从地方下级法庭到大理院还办不清楚的案,一到城隍庙也就胜败分明了。多神的民族,有这种好处,使人人都对于命运有一种信心,且又相信各样的神如各样的官一样足以支配人的一切,并且又知道神是只要磕一个头作一个揖便能帮忙作事,虽说香烛三牲有时是不可免的事,但总之比——譬如说,家中孩子生了病,与其花两块钱请一位医生,一块钱捡一副药,比用两毛钱到庙里神面前讨一点香灰什么为合算?吃了香灰终于死去,那么是这小子在命运里注定应吃香灰而死,不吃香灰倒似乎是有意回避命运所给他的义务,罪是更大了。
阿丽思小姐,则因为见到庙太多——怎样是庙同衙门,怎样是人家住宅,这是给昨天扁嘴鸭一指点就知道了的。——想起神也多的事,她说:
“傩喜先生,这地方通信大概方便极了,差不多每个庙里都可以为我们捎信!”
“嗯,好像是。”
于是阿丽思小姐就想起家中一切来了。第一个是想起姑妈,第二是家中一匹拉稻草的马,第三是一只皮手套(这手套上面是有自己的名字,为远房一个堂姐用金线绣上的),第四才想起爸爸以下的诸人,她想今天回到旅馆就去详详细细的写一封信,告他们这里如何好玩,且想把所见的一切都写在信上。她有笔,有纸,她存心写二十张或再多的信,要家中人围到桌边张大起口坐着,静静的听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把这信来念读。想到信,她又俨然看到姑妈在家中这老太太自己小房子里,坐在旧皮软椅上,用手幅子擦她的大黑边的眼镜情形来了。
……
去灰鹳家的道路,是在昨天经过扁嘴鸭与百灵的指点,已再不会走错的,于是他们俩在约九点钟左右就抵灰鹳家的玉皇阁附近了。
按到门牌去找索,找到了第九号第五个巢。
小小的灰色的门,灰得正同那鹳鸟身上所穿衣服颜色一样,阿丽思小姐就笑笑的对傩喜先生说,这个一定再不会错,因为门的颜色就已经告给这是灰鹳的家了。
每一扇灰的门上,还有一长方朱红漆,在这红色的上面用黑色写了一副对子。对子的字是,——备致嘉祥
总集福荫
傩喜先生就用他的象牙手杖轻轻的敲打那门,且听到里面脚步声,就同阿丽思小姐皱一皱眉头,又点头笑笑的说来了。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