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以为这样诚实的同神赌博,决不是无教养的小孩子所能办到的,所以在此事上又不免对孩子夸奖了两句,阿丽思又想起这事也不是在别一世界上找取例子的事。其实,反过来说,别的地方所有的类乎老太太夸奖孩子公正的事又何尝是这里所有?在另一种教养得有法有则的成年人所作的事上去看,那给阿丽思怀疑的事就更多了。而且这事便是例子,可以证明老太太夸奖小孩的行为,是另一世界也曾有过了。这只能怪阿丽思愿意自己的胡涂。
“同神赌博与同人赌博还容易占便宜,那是只有这一个地方小孩子懂到的事。”阿丽思这话是并不成心为老太太而说的。
但是听到这个话的老太太,很感谢阿丽思的称赞,要小孩子为阿丽思作揖,小孩子在作揖却说:“请小姐保佑我再赢一点香头。”
“我决不能够保佑你什么的,我是平常人!”
“小姐,你是平常人就更可以保佑我这孩子了,因为他命大,还得拜许多平常人作干妈呀!”
阿丽思可真生气了,因为老太太这话的不检点,好像是以为阿丽思有作小孩干妈必要的样子,所以生气想走。
“我的妹,你要走就走,但不必生气。我知道你生气的理由,但我们普通作了错事还不当回事,说错话当然是更不应当算一回事了。”
“我并不说算一回事呀!”
“但是你走吧,不然我就不客气说要你拜我做干妈了……准我附带的说你若作了我的干女儿决不是使你吃亏的事吧。……但是你走吧,我要打牌去了,而且今天好日子,虽然利于拜干妈也利于赢钱,我的妹,我们再会好了。”
“再会也好,不过,然而,但是……”阿丽思说来觉已无话可说,便不说下去了,——她看到这两祖孙沓沓拖拖的走去,消失到一个土堆里,她才放了一口气。
……
“七百二十个人的干妈,真不是一个小数目!……”阿丽思小姐,在晚上,是利用这类乎珍闻的起始文字写信告给住茯苓旅馆的傩喜先生的,末了,是要那兔子也告她一点珍闻,类乎拜干妈穿百衲衣,这一类事。在中国,谅想是不至于缺少这希奇古怪的一切一切,阿丽思人太年幼,年幼则免不了遇事奇怪。至于中国人,则虽比阿丽思还幼稚,他已在先养成了一种不随便惊讶的镇定精神了。
回到家来的阿丽思,最出奇的还是中国此地小孩子的聪明。
看卖奴隶时有了感想所以预备回去
“我不愿意一个人出去了,你引路,带我玩去吧。”阿丽思小姐一面说一面吃小汤圆,汤圆是用豆沙作馅,味道是甜的。这是“过早”,是吃早点心;情形同欧洲一样,同是口,牙齿,牙板骨,有些咀嚼的是咖啡,焦黄的面包,牛奶饼,有些却是马铃薯与白米汤的。
另外还有一个人也伏在桌前吃汤圆。这是什么人,我不能在此再费神加以说明了。但你们读者,记性若好就会记得这个人是谁。记忆力不行,那我即或在此又点名道姓的说这是某;是某人的哥,呆一会儿那你仍然就又忘掉了。
这个他,见到阿丽思有意见,他答应还是不答应?暂时不作声,只空笑,仿佛是还得听读者的意见,再来决定。且帮他想想吧。去是不去?这里应不应有一个向导之类,读者总有意见可以提出供商酌吧。尽阿丽思一个人走,离开了傩喜先生,离开了仪彬的二哥,(除了这次以后我决不说这是谁的二哥呀!)看见了水车,看见了干妈,看见了……但这个可不行呀!这地方,还有许多好看的东西,总不止这点点吧。并且这地方,狗是可以随便咬人,像喝足了烧酒的英美水兵有随便打人的趣味一样,作主人的不但不负责管束,反而似乎因为奖励才把它们脾气弄坏了。此外马也可以随意踢人,牛也随意触人,单欺生。作这些骄傲放荡行为的禽兽,且居然是社会所称可的事;阿丽思有一次还被一只公鸡追过,多危险!(中国人怕外国人,狗同牛马之类,是还懂不到容忍客气的。)这样来看缺少保护人,阿丽思一个人出门,真近乎是一件冒险行动了。
但是,到苗地去是不必怯的,苗人的狗也懂到怕汉人三分。这地方,从不曾闻有苗人欺侮汉人的新闻,也不曾有这故事。他们有口,有手脚,有硬朗的头,(可以碰倒一堵墙,仿佛是那么有劲!)可是口只专为吃粗糙山粮而生,不及汉人的灵便,要他们用口来说谎骗人那是不行的;并且也不能咬人。苗子的脚不过拿来翻山越岭奔路而已,那里及这地方一匹马的两只后蹄呢。(还有头呀!)是的,还有头,这东西除了顶适宜于尽作主人的敲打以外,真找不到什么用处了!这地方苗子比狗比牛马还驯良,不消说是不奖励的原故(这一点我们是应明白地方官值得钦佩的)。地方官奖励苗子作奴隶,于是他们就作着奴隶下来了。……如此说来阿丽思到苗地方去,却是什么危险也不会有的。
阿丽思是非常想到苗地去,因为她不忘记仪彬姑娘为她说的话,她要同苗王握手,同苗公主认同年,同苗歌女学歌。苗子是好的,好在他的诚实待人。他的样子似“人”,却只仿佛是人。凡是人类的聪明处他不有,他有的却不是穿大礼服衣冠整齐的中西绅士所有的德性。
应当设法到苗地去一看,是无疑了。
问题到了阿丽思是不是一个人可以去同苗人接近。事实上这是不行的。她不能用小费一类挥霍来问路了,也不能用“我是英国人”那种话来问路了。傩喜先生的老友哈卜君,在他大作上,提出送这小费的常识,却只能适用于中国大都会,苗疆乡僻可不成。他们苗人知道发洋财的意义,是从一个洋人手上攫到一笔钱,这钱如天赐赏号一样,这个只不过一个通俗的梦,比鸡下金卵的故事还来得更荒唐更不合事实,所以真的洋财他们是不能接受的。你是英国人,想吓他,他也不怕,因为他只信菩萨。他们的巫师,是除了说妖怪洞神应当尊敬畏怯外,还不曾说过外国人也有妖怪一样法术的。
没有人引路,那又怎么成事呢?
到了非要人引路不可的地步,那一个吃着汤圆的他,自然应当让阿丽思再要求一次,把陪去的理由说出,就好好的答应下来了。
我们把一些不重要的业已明白的事情,且节略过去,看他们俩到新鲜地方去见的是什么情形。
……
随了一群作生意的商人,走到石牌溪。石牌溪是一个场,五日一场卖生熟货,这里苗子多呔多②。好像是苗子因为是不咬人的东西,很容易管理,所以这里一切交易以外还有一个地方作奴隶的买卖。一面是从各处大城来的人贩子,一面是携带儿女来的父母,(这些作父母的到这场上来卖一个女儿便可以换两只小猪回去)两方面各扛有大秤,秤杆用椿木作成,长的像小桅,杆上还嵌有铜星,非常美观。在苗子方面,多数还是那小奴隶背着大的铁秤锤;(也正因此才可显出奴隶是强健的无疾病的奴隶!)还有经纪,才真可以称作名人要人,值得我们佩服!他们那公正不阿,那气概与魄力,那责任,说他不比一个县知事为重要,那是不行的。遇到两方面对于秤上有争持时,他那从中取和的手腕,这才干,是更应在一个县知事的才干以上的!
奴隶的父母长辈,把奴隶从各处地方带来,将奴隶放在自己身边(这时是不必用绳索牵捆的),尽人看货。作这样买卖的城中人,总不是全然外行的。他们知道一切的方法,才不至于上当蚀本。他们在秤上全知道用二十两作一斤的大秤。在货上则常常嘱咐奴隶把上衣搂起,检验有无疮疤伤痕。又用苗话问奴隶,试试是不是哑子。又要奴隶走几步路,看腿脚有不有毛病。奴隶年龄多数是三岁到八岁。在这情形下,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全然是莫明其妙,只规规矩矩的尽人检察一切,且痴痴的望到父母同人讨论价钱。当到把她用腰带捆起。挂到秤钩上去;或者要她藏到经纪所备置的竹笼里,预备过称时,多数是还望到这些人作着生疏的微笑的。价钱一讲妥,那经纪,便用了习惯的方法,拿出一点糖果之类来,把小孩哄到一旁去,以便两方负责人,在用粗棉纸印就的契据上画押交钱。到这时,比较懂事一点的孩子,从父母眼睛中看出了这事的重要,就低低的哭起来了。然而这不是妨碍,哭归哭,也决不敢大声的!因为在汉人面前,哭也不是随便可以放纵的,这是在作奴隶以前的苗子,一出娘胎也就懂得的事了。
阿丽思来到这场上,就看到了这事,看了一阵。
今天的行市,是大约在八十个小钱一斤起码到二百六十个小钱一斤为止,因为奴隶的价钱,平均多是三串到十串。虽然在肥壮以外,也还有货物好坏的估价,但行市是决不能超过五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