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见少年出来,就丢了健谈的棚匠,同少年站在院中丁香树边看搭棚。相片的事在少年心中涌着,打着呢。怎么办?竟像比自己事还关心的他,真不知要怎么办!不消说,从少年方面又把话谈到少甫先生身上去了。
主人说:“昨天遇到贵经理,说画报近来得君一整顿,大有起色!”
“那里是我的力量?不过……上期少翁那文章见不见到?”
“像是有点秘密消息咧,很难测!”主人说了就用着商人式的笑打哈哈。
这像是对了劲了。少年想,自己有所参考了。
“君,知不知道贵经理近来有一种好消息?”
“好消息?不知道。”虽说不知道,少年已经就料到与那相片有关,故意说不知道,实则就想从这个经理更多知道一点那个经理的事。
“应当知道的。”主人说,“少甫发财了。”
“怎么,发财了么?”
“你不知道他储蓄曾得了两千块钱特奖吗?”
“那早知道了。”
特奖两千元,是上礼拜的事,每天在一处的少甫,岂有不告编辑先生的?这也算值得特别相告的消息!这也算消息!少年想起这些人都不足与谈大事,延缠了三两句话又顾自走回到客厅中去。
在平时,这些人中也有着三两个在少年心中是认为知己者在。这知己,到今天,话全不投机,少年感着不可堪失望,以为这里全无人可以共语,不待终会就走了。
有谁知道少年是因失望而走的?不,简直无一个人明白。
回到报馆见到经理留下的字条,说请下午七点过其家中去。从字条上看来,谁能断定这不是经理特意欲把相片的事相告?……秘密呀。难道是经理还有所商于自己么?难道是这相片的所谓奉其生母——母是经理的恋人,而那七小姐……?
一个人,在心上常常作着一点快活的梦,把自己置身到一种分外的希望中,翱翔着,飘摇着,似乎并无多大的罪过。少年这时可不是正如此把自己灵魂举起来,奋力掷到空中去!
怎么去为经理设计,让经理把那未亡人接过手来,这在少年计算过了。怎么去鼓励经理,也想到了。怎么去请经理,同那小姐,……不敢想,然而仍然得想到!
按照经理所说的时间,雇车到了经理的家中,少年一路背诵着为经理为自己一切前途的计划。
命运是什么?就是忽然而来的一种祸福。最大的祸是什么?是杀头。最大的福又是什么?是今天!三小时以前,在那聚会上尽剥瓜子,想把这事来同别人过细研究一番也无一人注意。如今则经理找到头上来讨论。忽然而来,为少年所料不到的一着,谁知以后又是些什么忽然而来的?!这女人不会自己来画报社?来画报社找少甫不到,不会说就会会编辑么?
少年为一种光明所照耀,于是在路上见到一些瘦马拉着装煤大车,向前一步一步奔,就觉得非常同情这类兽物。
命运是什么?是凡事均在人意料以外。如今的少年,就正如此为命运戏弄了一阵。请他七点来,原来就是吃一顿新请来的厨子作的鸡丁炸酱面!“鸡丁”,或者甜面酱,或者面条,同所设想的事实进行的秩序是如何远!经理的口中,本应说的是“将军”,“爱情”,以及“请教”,“设法”一类话语,谁知是尽在一碗面上夸奖厨子如何如何,多可恶的命运!
他不奇怪自己为什么先要这样想,却以为经理先本也想到要商量这事,到后又忽然信不过他却只把吃炸酱面一件事来借故。一种自信的愚人,就常常容易把自己同别人牵落到一种谬误的漩水里去,越久也就越不可救药。然而少年并不愚。也许真是那样吧,我们看下去!
第二天,在银光画报的经理室中,有少年编辑先生在。此外还有一个本社的同事,专门担任滑稽感言的编辑。这是一个小胖子。凡是小胖子,在他本身脸嘴行动上,已经就是一件滑稽作品了。这胖子,姓黄,从经理以下到门房,全在他姓下附带“胖子”两字。一个人胖那是没办法,这没办法的情形也正像经理那瘦一样。在一肥一瘦的对称下少年就已生了不少感想了。
以习惯,少年照例得在胖子编辑名分下小开玩笑,于是少年装作莫名其妙的神气,问人如何可以胖的有效方法。
“吃得多,睡得多,你不想胖也不成!”
“真的吗?”
“难道是假的?”那小胖子一面把膀子展览出来,“瞧,这是什么,知不知道?这就是睡眠的结果!‘肥肉’同‘睡’等于胖,是公式,不信可以去问问秋生!”
所谓秋生者,便是少年在办事室中每天办事,一抬头便见壁上活动着那钟,从钟上可以生一种联想,联想钟与人有相等圆脸的那位朋友。然而钟的圆脸也是因为……?少年想起却独自笑了。
从肥转到瘦,是平常的事,因此不久少年就同那胖子编辑谈到经理猴相的远因近果。
“我们的经理,所以瘦,我猜他是有一点秘密!”
“对呀!”少年觉得独有胖子有知人之明,一出口就抓到了题,“黄,你以为这秘密线索在什么地方?”
“还得猜吗?我们的经理,上期报上那文章,不是一篇详细供词?”
“是极了,我也以为——”
“还有什么能使人瘦?除了女人。”
少年一面钦服黄胖子一面故意作为不什么了解的问:
“少甫先生难道近来还有什么故事?”
“近来倒不,可是——话长咧。”
……
话说得入港,经理却从会计处转回来了。讨论当然到此应暂停。胖子把一件信交经理商量,少年坐在远处一张椅上细嚼细咽胖子所说的话语。
多一种证明经理是与女人有着纠缠的缘的话,少年也在那奇怪相片加以一分的关心。将军,将军夫人,以及那七小姐……一串单个的名字,同到一堆如像恋爱,作媒,结婚,亲嘴的字言,四面八方的掷来,少年为这些来去无踪的零碎片段思想包围,人是苦恼了。
不知因何事,胖子在经理面前连说“笑话笑话”,经理也说“这真是笑话”,少年因此也想起自己所烦恼的所关心的是“笑话”。不过他同时记起,“凡事无不是可笑”一句名言,就仍然尽自己“笑话”下去了。
当天的下午,少年把肥人黄邀到公园去,结果请了将近两块钱的客。请客的结果,得了些什么?一样不得!从女人上起,胖子把无数新闻供给了少年。在少年听来,全是无用处。先是本想把相片事情同到胖子来讨论,到后见到胖子仍然是个平常人,话是平常话,平常人实不足以与言大事,在心里认失败玩一阵就分手了。
放下这事情,行着所谓“事不干己莫劳心”的金科玉律,少年便恢复到以前爽快了。然而这那里能办到。
命运是什么?是我们常常把有凭有据的实生活丢开,虽穷虽苦也能处之泰然,但时时又会为一种虚空幻象烦恼着,求摆脱而不能摆脱。
少年是在两个礼拜以来把精神生活完全变更了。
四
“少翁,我实在想要知道你那相片的原委。”
“什么相片?”
“什么相片!就是那将军的小姐。”
经理迟疑不语了。脸色也变了。经理用一种疑问记号望少年,少年竟不敢再用平常态度对经理看。
编辑先生又悔不该如此说。但又深深自幸忍无可忍已说出口了在经理方面总有一种答复。
“我不明白君定要知道这事的用意。我看你对这事也太注意了,君,这是太好管闲事,你不要红脸,我说得对不对?”
管闲事,经理的话说到少年的心里的里面。不过在经理说他以前,他想不出这是“管闲事”的毛病!脸是不得不红了。话一时也不能再说了。他不知要笑着解释是“并非管闲事”还是红着脸说“闲事不得不管”好。
少年编辑先生的忸怩情形,已为经理看得透彻到底。
“君,你一天不明白这事情你就一天不爽快。年青人多半是这样。不是么?我始终不同你说你或者还会闹出病来,这就是我的罪了。我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我不是不想同你说,你是太过分的关心这事了。笼统告你吧,我在年青时也因了管闲事如今才来办这一个小小画报,不然我们不会一同办事了。”
少年见经理说话时十分叹慨,就非常同情,且以为这管闲事决不会使经理生活坏下去,可相信似的,说,“是管闲事吗?那少翁可以说说。”
于是两人坐在一张沙发上,少甫讲:
……
失望了。
命运是什么?是料到这样偏那样。
经理所谈的是经理的事,相片却无关。经理因这相片想起另一相片,因这一将军女儿,想起那一将军的女儿。其所以感慨百端,只为这女人有几分同那女人相像。这相像的事,不是很多么?不然少年见到编辑室中的钟,也不会想起朋友秋生了。
“那吗,少翁并不认识这女人了?”
“什么时候我说认识她?”
“那为什么……”
“你是说,为什么我不要这相登载到画报上?君,我并不这样想过。不过我想拿去看一看。君到后又把第二张送来,我倒莫名其妙了。第二张是一个日本女明星,可以瞧,——”
经理把那第二次寄来的相片取出给少年看。少年不很信任那样把那相片反复瞧看,又去同那放在一旁的封面印证,都可断定经理所说无虚语。编辑先生不知怎样说为好。
“那……少翁这寄件人是谁?”
“是我们社中一个老朋友,现住……不知道么?”
“我以为……”
……
回到编辑室的少年,像忽然心上掉下了一件东西,立时觉得无聊起来。倘若说先时生活是充实异常,则这时已在精神生活方面成了荡然无存的破落户了。
一个画报的编辑先生,若果是不幸具有那种管闲事脾气,爱在一件平常事上幻着许多好景致,那他有的是机会。
又是另外的一天,少年碰到那位秋生君,谈到经理的故事,少年编辑先生以为这真不值得许多人注意。然而到少年发现真不值得注意时,每天在银光画报编辑室那秋生式的圆形的钟,倒有时时刻刻注意必要了。
十一月二十日
本篇发表于:1927年12月1924日,《晨报副刊》第21562161号,署名罗俊。
或人的太太
天气很冷。北京的深秋正类乎南方腊月。然而除了家中安置有暖汽管的阔人外,一般人家房子中是纵冷也还不能烧炉子。煤贵还只是一个不重要理由。不烧炉子的缘故,是倘若这时便有火烤,到冬天,漠北的风雪来时,就不好办了。
因为天气冷,不拘是公园中目下景致如何美,人也少。到公园的不一定是为了到公园来看花木,全是为看人,如今又还不到溜冰季节,可以供一般多暇的为看人而来的公子少爷欣赏的女人很少,女人少,公园生意坏下来,自然而然的了。公园中人少,在另一种地方人就渐渐多起来了——这地方是人人都知道的“市场”与“电影院”。
这个时候是下午三点时候,大街上,一些用电催着轮子转动的,用汽催着轮子转动的,用人的力量催着轮子转动的,用马的力量催着轮子转动的,车上载着的男男女女,有一半是因为无所事事很无聊的消磨这个下午而坐车的。坐在车上实际上也就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法子。然而到一个地方,一些人,必定会为一些非意思的约定下来的事情下了车子。当从西四牌楼到东四牌楼的电车停顿在中央公园前面,穿黑衣的大个儿卖票人喝着“公园”时,有两个人下了车子,这情形如出于无可奈何。然刚下车子的他们,走不到五步,卖票人嘘的一声哨子,黄木匣子似的电车又沿着地面钢轨慢慢走去运载另一些人到另一地方去了。
下车的是一对年青夫妇,并排的走进了公园大门,女的赶到卖票处买票。
同是卖票人,在电车上的,就急急忙忙跳上跳下像连搔痒也找不出空闲时间,公园中的卖票人,却伏在柜上打盹:倘若说,那一个生活是猴子生活,则这个人真可说是猫儿生活了。猫儿的悠闲是也正如此除了打盹以外无事可作的。
女人像是不忍惊醒这卖票人模样,虽把钱包中角子票取出,倒迟迟的不遽喊他。
“怎么?”男的说。
“睡着了。”
于是两个人就对到这打盹的隐士模样的事务员笑。
一个收票的巡警,先是正寂寞着从大衣的袋子里掏出一面小小镜子如同时下女人模样倚在廊柱间对镜自得,见到有人来,又见到来人虽把钱取出却不买票,知道是卖票人还未醒,就忙把镜子塞到衣袋里去,走到卖票门处来。
“嗨,怎么啦!”
给这么一喝,睡着正作着那吃汤圆的好梦的卖票人,忽然把汤圆碗掉在地上,气醒了。巡警见了所作事情已毕,就对这一对年青人表示一个北方仆人对上司极有礼貌的微笑,走过收票处去了。
“一碗——两碗?”他还不忘到汤圆是应论碗数,把入门票也应用到“碗”的上面。这人算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是两张。”女人对于“碗”字却听不真,说是要两张。
“二六一十二,三十二枚。”一面用手按到那黄色票券一面说着在头脑中已成习的钱数的卖票人,用着令人见了以为是有过三天不睡觉的神气,望买票的一男一女,在卖票人心上,是在这样时节来到这地方的,总不是一对正式夫妇,就用一个惯用的姿势,在脸上漾着“我全知道”意思的微笑,这微笑,且在巡警脸上也有着,当女人在取票以及送票给那长脸巡警时,就全见到了。女人也就作另一种意义的笑。
把票交了后,一进去是三条路,脚步为了在三者之间不知选那一路最合意于他,本来走在先一点的她就慢下来了。两人并排走,女的问:
“芝,欢喜打那一条路?”
“随便你。”
“随你便。”她似乎为这话生了点小气,却就照样又说转去。
“那就走左边。”
“好。”
他们走左边,从一个寂寞无人的字廊上走到平时养金鱼地方,见到几个工人模样汉子正在那里用铁丝兜子捞缸里的鱼,鱼从这缸到那另一可以收藏到温室的小缸里去,免得冬天冻坏,就停下来看。
“鱼全萎悴了,一到秋来就是这样子,真难看。”女的说,说了又去看男的,却见男的正在用手影去吓那鱼。但又似乎听到女人所说的话,就说“那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俩走到有紫牡丹花处的水榭。牡丹花开时的水榭附近,人是不知数。这时除了他们俩,便是一些用稻草裹着的枯枝。人事变幻在这一对人心中生了凄凉,他们坐在这花坛边一处长凳上,互相觉得在他们的生活上,也是已经把那春天在一种红绿热闹中糟蹋干净,剩下的,到了目下一般的秋天了。虽然两人同时感到此种情形时,两人都不期而然把身靠拢了一点,然而这无法。身上接近心更分开了。分开了,离远了,所有的爱已全部用尽,若把生活比着条丝瓜,则这时他们所剩下来维系这瓜的形式的只是一些络了。这感觉在女人心中则较之男人更清楚。也因为更清楚这情形,一面恋着另一个人,一面又因为这眼前的人苦恼的样子,引出良心的惶恐,情欲与理智搅在一处,不知道所应走的究竟是那一种道路。她能从他近日的行为中看出他对自己的事多少有些了然的意思。他的忽然的常常在外面朋友处过夜,这事在她眼中便证出他所有的苦恼全是她所给。他在一种沉默的忧郁中常常发自己的气。她就明白全是作太太的不好所致。然而她将怎么样?她将从一种肉体生活上去找那赔礼的机会?她将在他面前去认罪?在肉体方面,作太太的正因为有着那罪恶憧憬的知觉在他心上,每一次的接近作太太的越觉热爱的情形也只能使他越敢于断定是她已悖了他在第二个男子身上作了那同样的事,因为抱惭才来在丈夫面前敷衍的心也更显。流着眼泪去承认这过错吧,则纵能因此可以把两人的感情恢复过来,但是那一边却全完了。若在这一边是认了过错,在那一边又复每一个礼拜悖了丈夫去同那面的人作那私秘的聚会,则这礼是空赔,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