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上的同伴是八个,各人据在最高枝,那么把身子摇着宕着,胆子大一点的且敢用手扳着细条,好身下垂到空中。又来互相交换着昨天晚上回家分手以后的话,又互相来讨论到今天应当如何办法,来消磨一个整天。说话说到第三者,不拘是教员校长,总不忘在话前面加上一点“妈的”的助语。一些蝉,无知无识的飞来,停到这操场周围任何一株杨柳上,这杨柳若无人占据,则大家就追到这蝉叫声所在,争爬到那树上去把蝉吓走。这工作,是我们所能在这大毒秋日下唯一的工作!各人能把身体训练得好好的,也许这也不无用处吧。
大家既是那么耽下来,于是本来的几个人也全来了。
每一个人都会爬树,因此后来的人总不会就在场里站,即或见到我们已预备在下树,仍然也得爬上去一趟。爬到上面后,或使劲在树身上翻一次倒挂金钩,或从顶高地方跳下,意思是并不一定为旁人看,自己就是一个人在此似乎也有这样需要。
“去!”
“去!”
大家应和着,出了北门。北门实即学校的大门一样,到北门,则已见到汤汤河水了。
沿河上。上到一里多,要过一个跳石,或者不过这跳石,则须到上面时把衣裤缠在头上泅过河去才行。
时间虽然早,可是在那长潭上泅来泅去,以及在那浅碾坝下弯了腰摸鱼的已有些人了。
各人在一种顶熟习顶快捷的手法下,已把身子脱得精光,凡是那屁股白白的,被太阳晒的资格就浅,下水总慢一点儿,我们三五个人是把衣裤向头上一缠,如一群鸭子见水一样,无声无意的都早在水中游着了。
“不准打水!”你也喊。
“不准!”我也喊。
为的是各人头上有衣裤。其实衣裤回头全得湿了水。在大的毒的能够把河滩上石子晒得不敢赤足走过的日头下面,谁还怕衣服晒不干?然而规矩是不能打水,我们全是踹水去过的河,谁都不会忘记这一件本领!若不能踹水,则就是那类屁股还不曾晒黑的人,他们是只能从浅处过河了。
一切的事在水面上开始了。各人任意玩自己欢喜的,所欢喜的是什么就做什么。
我最爱蟋蟀,就像一个水鬼一样不必再穿衣服就追逐了一种弹琴的蟋蟀声音跑到高岸旁土坎下去。太阳越大则阴处的蟋蟀声音越好,这是只有河边有这情形的。
在一种顶精细的搜索中这个带了太太在唱歌的混帐东西立时就在我手窝中了。我欢喜到不愿说话。我叫他们来看这个我从不曾经见到过的大蟋蟀,于是我身边即刻就围了一堆水淋淋的小鬼。
蟋蟀是给一般同学都吃惊了。我综计我从养蟋蟀以来就不曾有过一次得到这样一头大东西,我不大愿再下水去洗澡了,想法子来安置这俘虏。得一个竹筒之类,则这个东西就不愁它逃跑了,各处寻找的结果,却又没有一件可以说是能安插这东西的。各处找大蚌壳到今天却不拘怎么设法也不见到一对较大的蚌壳了。
“唉,我不下水了!”为的是我不能让这东西跑去,我只能用手握着这东西在岸上呆着看这些人泅水了。
我实在又愿意下水泅一阵,又感到无法处置这手上东西。
凡是洗澡的初初不很会泅水,一到深处即下沉的,救济方法把自己裤子下脚用线捆好,将裤子先用水泡湿,再用一个人提到两只裤脚,一个人拿着裤头骤往水中一钻,将裤头用线捆好,则裤子即刻膨胀起来,成了“水马”。有水马在胸前,则深水中去也无妨了。我到后见到了他们的作水马的情形,才想起用我裤子来收容这蟋蟀的方法,我且采了不少树叶垫到裤中,好好的把这家伙放到裤子里去,各处用裤带捆上,以后是我也自由到水中去同他们厮闹去了。
又不知道疲倦又不记起肚子饿,到回家,已是许多人家烧夜饭时候了。
我手中捏着的东西简直使我欢喜到忘记回到家中又要受质问,到家后,走到书房去取盖碗安置蟋蟀,大姐跟到后边来,只好笑。
“为什么?”
“我看你样子是又到洗澡了。”
“只洗一点钟,并不久。我上午是到观音山玩的。”
“有人看到你,还扯谎!”
不扯谎,我是简直就无话可说了。大姐就望到我为蛐蛐洗澡,为蛐蛐喂饭,也不再说什么话,只告我夜间有一点儿事,莫出来去玩。
我答应她后,我却在她转到上面房里时,偷偷溜出大门,带领我新得的将军同人决战去了。打两次都是胜利属于我这一面,就高高兴兴回家吃饭。
我见到娘只是对我哭,是吃饭时候,还不明白是什么事。我并不心怯。这一两天我不曾同谁打过架,又不曾到米厂上去赌过钱,心里想不出有毛病给家中找出,也就坦然的把饭吃了。
吃过饭以后,娘却要我换一件长衣,且给我新鞋新袜,简直莫明其妙。这一个热天来全是赤脚的我,对于鞋子真感不到兴趣,然而是新的,也就好。到把一切穿得整齐时,娘却要我送她到一个亲戚家去。
是的,我去了。那地方我是愿意去而不常敢去的,那家有一个女儿,是一个时候曾同我住在隔邻,这女儿是装过观音菩萨当打大醮时抬着在街上走过的,看起似乎很给人舒服,且曾听到说过还没有人家。这次不是“看郎”吧,我疑心到这个时却不敢进这个亲戚家了。
“娘,我在这个地方等你吧。”
“为什么?”
“我不愿。”
“应当愿,这来是为你找事作!”
我不十分懂找事作是什么情形。我何尝想到作事?在我的年龄中我只想家中给我自由的玩,我决不会玩厌。听到找事的话倒茫然了。
“还是送我进去,你可以到花园去玩,莲姑或者在花园。”莲姑便是我所说的那个好看的女孩子,比我小,人却比我高。我就答应了。也不是像母亲所说同莲姑玩,我只是想到花园去看看她家金鱼也好,就从她家大院转到花园去了。
这花园很大,各样花全有。这时池子中全是莲花,金鱼极其多,我答应母亲到花园里来一面还有一种偷摘一个莲蓬的野心,倒以为那个莲姑不在此方便一点。
沿到了荷池跑去,这时晚风是很热。日头是快要落到山后去了,天空中有霞,又有无数的鹰在空中打团。
我把脚步声音加重,好使那一边,为牵牛篱笆隔开的地方有人则可以听去。没有说话的声音,因此我却胆大起来了。
我沿到荷池走就是为找那伸手可摘的莲蓬。把莲蓬找到,似乎是用手还不来及,就又折了一枝篱笆上的竹子去捞那莲蓬到身边来。很小心,不让声音扩大,然竹枝打在水上的声音却给一个人发见了,正当用我手把莲蓬抓着在扭那梗子时,忽然从那大花台子背后跃出一个人来。
“哈,是贼!”
这声音,一听就明白是那个女孩子。可是我给人这一声呼喝,非常的羞愧,手中的莲蓬也随便仍然恢复它的原来地位了。
我只好站起来腼腼腆腆对她笑。
“同谁来?”
“同母亲。”
“见我的妈了不?”
“不,我不到上房去,只在此等我母亲。”
“你是不是要这莲蓬?”
“恐怕吃是吃不得,我想摘回家去玩也好。”
问到说,想不想要这莲蓬?我真不好意思!不想,却费神来摘么?见到摘又还来问我想不想,这小女孩也就够天真了。她听到我说想摘一个玩玩,就忙跑到那角门上,不到一会儿,就拿来一把长长的钩子,又拿了一个小鱼捞斗来了。
她把捞斗交给我,却用钩子很熟练的去找寻那老一点的莲蓬。
“我告你,你刚才那个太嫩了,要选这样子的才有子。”这样的一下,钩子就把那莲蓬勾着了。“来!快用你捞斗接到它!”
莲蓬是得了。先说是拿回去玩,当然就不好意思剥来吃了。其实我倒非常愿意得一个莲蓬吃吃,拿回去也只是给六弟抢的。
“请你来这边!”说着就对我作一个白眼。这白眼作的俏皮,是曾给过母亲她们笑过,说是“怪伤心了”的。我于是让这白眼引到花园偏南一个地方来了。
原来是看她的小金鱼。鱼用小缸子装着,共五缸。这鱼还不到一年,颜色还是黑的,但看这形象是顶好的种,我欢喜极了。她又指点那一缸为她所有,那一缸为她小妹妹所有,那一缸归她堂兄。
“好不好,你瞧。”
我是顶懂金鱼的,且极爱金鱼,见到这个就不忍离开缸子。问到我那一缸好看,当然我是凭了拍马屁的本能说是她的那一缸极好。听到我的一句话,却把这女孩子乐疯了。
她说她曾同堂兄打过赌,请人告她究竟是谁的鱼好,别个又不很懂金鱼,就以为堂兄的鱼大一点为好,实则好的鱼并不在大,末了对我的内行,又免不了称赞,我是也顶痛快的。
“我们明天要下辰州了,这一去才有趣!”说到这个,她似乎就想起辰州来了。
“是下辰州吗?”
“是的。应当坐三四天的船,在船上玩三四天,才能拢岸。”
我忽然想起母亲同我说的话来了。母亲说为我找事情做,不是要我也跟到走吗?我就告她,——“莲姑,我恐怕也要去!”
“谁同你去?”
“我也不明白。大哥在长沙,或者去长沙。”
“那是太远了。我听请饷的人说去长沙当过洞庭湖,湖里四面全望不见岸,可怕人。”
我们暂时就不说话又来看金鱼,看了这缸又那缸。天气热,虽然在白天,缸上全盖得厚的几层帘子,缸中的水也不很好,鱼是近于呆板了。我自己觉得我家中的鱼缸的水就比这个好得多。
我说:“莲姑,我家今年鱼也有几匹顶难得的!”
“可惜明天走,就见不到了。——我问你,你怎么知道你也要动身?”
“听到我母亲说为我找事做。”
“哎呀,那在一起才好!你若同到我爹一块动身,你到了辰州,我就可以引你去许多地方玩。那地方河边的船多到数不清,到河边去看船,那些拉纤的,摇橹的,全会唱歌!”她想起唱歌,就装成摇橹人一样,把手上那个竹钩子摇着宕着,且唱起来了。
我觉得这个也倒好听。但是我即刻惆怅起来了。从她这歌上,我似乎已经到了辰州河边,再不是在家中的情形了。我且明白若是真要走,则当然同大哥下省读书一样,就是一个人那么走的。我的蛐蛐,我的朋友,还有我的许多东西都将离开我了。我即刻怀着小小的乡愁了。然而我见到莲姑却又似乎对于下行非常高兴。听到她那唱摇橹人的歌就可明白她对于那些事情是如何熟习,我问她到辰州是不是可以随便玩的。
“好玩多了。那是大地方!”
“可不可以洗澡?”
“你们男人就只讲究洗澡。”她就用手指头在那嫩脸上刮着羞我。
我不怕。我是没有害羞的。我心中那时所佩服的只是蒋平石铸一类人物,这个那里是她们姑娘家所了解呢。
若不是洗十年二十年的澡,那个碧眼金蝉就不会有如此能耐。我把那个蛤蟆口的英雄为我自己的榜样,还在心中老以为到将来也总会有一天如他成名!
莲姑这个人,说话一天就不知道厌,见到我们的话停下来了,就又问我我的大姐近来怎么。我说大姐只每天逼到我写字。
“我的妈还不是勒到要我写字!我真不高兴。”
“但是我听我的大姐说你字很好!”
“才好!我气来了一天用一支新笔,随便画。气我的妈。”
我是知道莲姑平素极娇的。他娘就怕她,爹也是怕她,只听说她服奶妈管,听她说写字把笔乱涂,就问她,奶妈是不是要骂她。她说不。奶妈已到龙山去了。龙山出好大头菜,于是我又问她得不得过好味道的大头菜吃。
“你莫忙,让我去就来。”这个粉红衫子的女孩,便像一朵大荷花,消失到绿的荷叶中了。望到这背影,我就隐隐约约在我身上煽动一种欲望来,只觉得同这女孩子在一块是极舒畅的一件事。且我平素在学校时是以唱高音歌出名的,到她面前我就知道唱歌我是无分了。我比她年纪稍大,可是比她矮,这高一点的女子的淡淡的恋着的印象保留,乃形成了我成年以后对长大女子的倾心理由。把那发,四垂到眉下,白白的耳朵垂着那珠耳环,眼又是两粒宝石样晃着青光,这个记忆在心上是深的,然而当时却并没有那种抱搂她冲动在!
去了不久的她又来了,使我好笑的,是她拿了两个黑色龙山大头菜来,给我试,因为我问她吃不吃过味道好的大头菜,为证明她家并不缺少这个,就取了些来了。
我们就一同并排坐在鱼缸边石条子吃那大头菜,且数点天上那鹰的数目。
天的四垂是有暮色了。
一个声音从那绿色角门传来,是走着的人叫的。
“莲!莲!沈四少爷在园里吗?”是丫头声音。
这一边,莲姑却无事样子的懒声懒气说:“在的。”
“叫他来!”
我忙把还不曾吃完的大头菜丢到一边,走到角门进去,她是随到我身后来的。
见到了莲姑的爹妈,忙行礼,房子中已点灯了,这灯是在城中少有的白光灯,为这灯光耀得我眼花。
坐在一只矮木凳上的莲姑的爹,见了我就笑。
“嗨,一年不见了呀!我见到你是在文庙折桂花,不知同谁个小孩子在树上打架,是不是?”
我脸红,我记起那一次见莲姑的爹的情形,脸无从禁止它不红了。
莲姑的妈却让我坐。莲姑也就进来了,站到她妈身边轻轻的说。——“娘,他是不是同我们一起下辰州?”
“……”只见到她娘在她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莲姑就不再作声了。
坐下了,我见到母亲想要同我说什么话又不说。
那团长,莲姑的爹爹,口上含了一根极粗的烟,过了一阵才说:
“你妈说你同我明天下辰州,好不好?”
“好。”我轻轻答应。
莲姑在一旁就高兴得跳:“好呀,一块呀,娘,娘,他刚才问到我辰州好不好玩呢,娘你说,辰州不是比这城里强多了吗?”
莲姑的妈却用眼睛瞪。
我的母亲说话了。她告我是如何与表叔这边商量,明天就随到他们动身,又同莲姑的爹说:
“是吧,只要这孩子听表叔的话,我也放心了。他爹既是这样不理,放到家里又镇天同坏孩子在一起,我想书就再读两年也无用处,倒不如这样……”
“那倒不要紧。”莲姑的爹又回头同我打趣,“军队里头可不能随便玩了!哈哈,我知道你必定舍不得北门河的长潭,这一去可不能每天洗澡了。你的水性我还不明白,若是泅得过长潭来去五次,我们到辰州我要萧副官就带你去大河里泅水。”
“每天洗,做梦也只喊泅过来!”母亲说到这里就笑了。
莲姑的妈也大笑,说是小孩多是这样。莲姑则只记到母亲说的话,只学到我的声气喊“泅过来”,“泅过来”,使我害臊到了不得。
“你告我,到底泅得几次?”
又不好意思不告给这个胡子,我只得含笑的说:“三次是泅得过。”
“那好极了!我作小孩子时候也才泅过三次!”
“爹,你也能泅吗?我不信。”莲姑的怀疑我就同意。我也实在不敢相信这个瘦个儿胡子能有气力泅三次来回。可是他却说洞庭湖也洗过澡!
“我不信,我不信,爹爹吹牛皮!”
“什么牛皮,爹爹是马玉龙,比石铸还本事好!”
说得全房子人都笑了。我听他说才知道铸字不应当念为“涛”字,这个上司在作我上司以前,倒先作我一次先生了。
坐一阵,把动身的话说妥,天已断黑多久了。到回家,莲姑的妈一定要她家弁兵打灯送我们,在喊叫弁兵时节,莲姑却悄悄的把那个放在房门边的莲蓬给我,我就拿着这个莲蓬跟着母亲返家了。
见到母亲给我清理着一切东西,就在她身边痴痴的弄着那莲蓬。九妹见到我今天是特别不同,也听大姐劝告不再来同我争这莲蓬了。我记起了我的蛐蛐,就又到书房去看它,蛐蛐还是好好的在茶碗里,只用草一逗,就掉过头来,张开牙齿,咀咀的叫着。我见到这个样子,下决心要带它出门了,就又拿灯到厨房去找得一个小竹筒,预备明早一起来就装她到竹筒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