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是正在那所谓拐角的洑流高岸旁,拉船人到此是有愿吃苦的一段努力。为使载重的货船上前,拉船的人全是应在这个地方把身子趴伏下来,脚与手绷得撑撑①的。口上喊着“摇老和里”“咦老和里”才能使船前进的。在一些船夫们吆喝中,在一些船主蹬脚到舱板上有节奏的声音鼓励中,船于是如一匹大象,慢慢的摇摆着它那庞大的身体,分开白的浪沫爬上这个急流了。
谁能因这个木块上的半淹灭的文字把歌声稍稍放轻么?不,办不到。歌声早上有,晚上有,除了是河水过大,淹过了再下游数十里的纤路,船只无从行动,平常每一个日子里就都有这歌声!因了这歌声,住在上游一点的人才有各样精致的受用,才有一切的文明。这些唱歌的人用他的力量,把一切新时代的文明来输入到这半开化的城镇里,住在城中的绅士,以及绅士的太太小姐,能够常常用丝绸包裹身体,能够用香料敷到身上脸上,能够吃新鲜鲍鱼蜜柑的罐头,能够有精美的西式家具,便是这样无用的,无价值的,烂贱的,永远取用不竭的力量的供给拖拉来的。
这在河中有船行走时,大致也许就成了如此情形了吧,这歌声,只是一种用力过度的呻吟。是叹息。是哀鸣。然而成了一种顶熟习的声调,严冬与大热天全可以听到,太平常了。在众人中也不会为这歌声兴起一种哀感了,不会的。把呻吟,把叹息,把哀鸣,把疲乏与刀割样的痛苦融化到这最简单的反复的三数个字里,在别一方面,若说有意义,这意义总也不会超乎“渔歌欸乃胜过蛙鼓两行”的意义吧。但在自己这方面,似乎反而成了一种有用的节拍,唱着喊着,在这些虽有着人的身体的朋友躯干上就可以源源不绝的找出那牛马一样的力量,因此地方文化随到交通也一天一天的变好了。
睡到这高岸上三尺土下的年青的人,显然是非常安静,灵魂已离开了这里,不怕这些人在他头上踏着沉重的脚步与唱歌与喘气了。这一段柏木似乎是空立的。死了的是把这世界上一切事抛开,生前的苦闷,生前的爱憎,全撒手不要,很和平的闭了眼睛用那黄土作枕长眠了。若果当日立那段柏木的是一个拉过船纤的人,或者他将把这碑语是这样写:
地下年青人,吾不为汝悲!
汝今已长卧,应忘饿与疲。
谁能断定在这一条河上有那行船不用许多肮脏的汉子背纤的一天吗?这里有了这样一条河,天生就的又是许多滩,就已经把这个地方的许多人的命运铸定了。在这坟头上,长年不断的,来往的,全是在饥与疲的日子中度过着每一天的时光的,到消磨了骨里最后的一点力量时,则这类人才能同王侯将相平均得到这死亡的一份厚礼,早一点把这个得到,在自己还可说是一种不当的幸福欲望,不为有余憾吧。
但是,把一个健壮有为的身体,毁灭到一件无意而得的意外事上,这对生命仍然可以说是一种奢侈浪费。这年青的夭亡的朋友,对于生命挥霍的结果,把另外一个活着的人生活全变了。
二
我想问:你们住在凤凰县城那时节,认识到一个外科医生名叫傩寿先生的人不?这人姓吴,名字是吴成杰,但别人都只喊他作傩寿先生。
认识那就好。我也想,在那方呆过一年半载的人,当没有不知道洞井坎上那个门前挂有“家传神方”的医生家的。这又是一个药铺,傩寿先生便是这药铺的掌柜,日常靠在那个旧的脱了漆的硬木长铺柜上,玩弄着他的花猫,那是不必买药看病,只要有过一次打这儿过身,就可以瞻仰瞻仰这位先生的。
把一些起花的,微微返着亮光的,圆的长的,大小不等的,药坛作了背景,傩寿先生常常是像一尊罗汉一样坐在那铺柜里头,凡是这个样子给了不拘谁一个粗心人,也不很容易把这好的印象消失。
从药铺的招牌上看来,从那“家传神方”的文字上看来,我们可以估定这个药铺的年龄,或若已比药铺掌柜的年龄是多了一倍;傩寿先生年纪是四十七,那至少这药铺已将近八十个周年了。凡是老药铺,生意总不会极其萧条,这只看着另外一家在东门开铺子的益寿堂药铺,就可以完全明白了。何况药铺老板又是全县著名的外科医生,那这铺子的生意,不消说,很发达。
不过如今关门了,倒闭了。
不是赔本,也不是生意萧条来歇业。只是店上的铺柜板子再不全下了。铺板不下则从那儿过的,只能看到铺板上因过年贴的红纸金地的“开张骏发”的四个字,这字代了傩寿先生的圆圆的和气脸儿给人看了怅惘。
那是这当家门面上的人死了吧,这也不是。死是死了一个人,可不是当家的傩寿先生。傩寿先生还是活着,不过从前是“好好的活着”,如今可说“还是活着”吧,倒似乎并不“好好的”了。虽说到南门打从洞井坎上过身的人,已不会再见到这圆脸阔额双下巴高身材的好医生,但听人说若是要找他,到玉皇阁去,玉皇阁僧人打钟的地方,可以很容易的遇到傩寿先生。初初看,脸子已全走了样,但你仍然可以从那疏疏的眉与下巴认得这便是那个医生。他是在这儿镇天的随便哭,如同一个小孩子,傩寿先生并不死,倒把他的唯一的儿子死了。
上了年纪的人,常常把眼泪来当饭,那里算得是什么生活呢?但是中年丧子的情形,使人哀毁终是免不了的事。这儿子,死的时间是太不合式,要死也不应当到这个时候死。早死点,则傩寿先生可以再找一个伴,看傩寿先生不是再能养两个儿子的;迟到这老子归土以后再死,那就更妙。死得不是时候,则简直是同时死了两个人了。傩寿先生因了儿子的一死,自己至少也死了一半。这算一件最不幸的事。然而是无法。人要死,就死了,那死了的人,在生前想不到要死,则死后也总不会再担心到活着的父亲了。
作父亲的得到了儿子死去的信息以后,把大门前的匾牌摘下,把铺板关上,就到玉皇阁这平素相熟的老和尚处,来镇天悲泣,一些来得势子太凶的忧愁,把这老头子平空毁了。
人人可怜他。可是“可怜”这一件事那里能够抵得一个儿子的好处?为了儿女的一切,有些人是连别的什么好处都不要的。傩寿先生他也不是想到要人怜悯来活下度着这下半世的每个日子的。就是恨他,虐待他,假若是这样可以把那个儿子从死神的手上夺回来,他愿意。若是他一死,就可以使儿子活转来,也愿意。总之他认为儿子是有着那活到这世界上的权利,要死也只有像自己老年人死的,如今儿子却先死了,所以这是一种顶伟大的悲哀。
玉皇阁,是有着那所谓子尔钟,每天每夜有和尚在钟下敲打,到子午二时则把钟声加密,在钟楼的四面,全是那些本地人在异乡死去魂魄无归的灵牌子,地方算是为孤魂野鬼预备的。傩寿先生把儿子一死,也成了与孤魂野鬼相近的一个人了,所以来此。来此则自己反而好过一点了。不期然而来的事,应归于命运项下,傩寿先生命运是坏到这个样子的。行善有“好报应”,那不过是鼓励本不想行善而钱多的人,从“好报应”上去行善罢了,傩寿先生是曾经作着那真的善事多年,给了全县城人以许多好处,又结果如此,却并不怨天怨人的。
虽然药铺关了门,生意不作了,人是逃到玉皇阁与孤魂野鬼为邻,在长长的钟声下哭着过日子了,关于所谓好事,仍然推辞不来。一城中的人,知道傩寿先生的,家中儿子同人打架打伤了,或是玩毛马,骑高跷,无意摔伤了,扭了腰,破了皮,甚至于上楼梯碰伤膝盖骨,还是来请他帮忙调理。白天家中无傩寿先生影子,则到玉皇阁来找他。这老人,见到小孩子的娘带了鼻涕眼泪的孩子来到这个地方,就是在哀痛中也从不拒绝来人的请求。一面是疯子一样怀恋着已经埋到异地土里了的儿子,一面又来为人看病敷药。本来在平常时节,就不一定责人以报酬的傩寿先生,到近来,设或有人因为不好意思不得不设法将财礼备上,傩寿先生就叹气。他说:
“唉,不必要这个。这我是找不到用处的,把这东西拿回去,是不送铺子中钱的就退他们,有多的时候就拿送给穷人吧。”礼物是决不要了。
知道傩寿先生具西河之痛,又因着家中病人非傩寿先生亲来诊视不成的,这主人总每每具备许多礼物亲自带了仆从来到玉皇阁委婉的请他,同时且把礼物陈上去。结果当然是来,礼物却真无用处,全不要。
这老头子在哀痛中并不忘了他的本事,处治别人的病痛,总能够有很好的效果,只是对自己的心上的病就不会怎样调理了。
因为全不收受诊病的礼物,于是在城里知道他的人中才觉到他真是一个全好人,且所有同情也似乎比以前更多,这个我说及,更不是傩寿先生所要的!
人家的怜悯,虽不一定比送礼物来得不慷慨,却实在比礼物还无用的一种东西。傩寿先生不是为要人称他为好人才来为人治病施药,正像不要人为怜悯他才让这儿子死掉一样。人是天然好性格,儿子却意外的死去;这其间,不说有那命运存在,那在他是不行的。若说无命运,儿子决不会死。死是没有理由的死,正因为这样,无法来抵抗这命运所加于其身的忧愁负荷,所以傩寿先生也只有尽自己悲痛下来了。
遇到不拘一个作母亲的引带了哭哭啼啼的儿子,来到玉皇阁那殿外,把一个头伸进门隙探望傩寿先生时,即或是这老头子正流着身世无望无助眼泪,也会即时站起来。
“傩寿伯伯,这孩子又把手割了,告他莫劈甘蔗又不信我的话,瞧。”于是说着这些话的母亲,必定还装作很恼这孩子顽皮,出了事又要来劳动傩寿先生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把孩子的身上轻轻的拍打了两下。孩子这时本来要人安慰,还正哭丧着脸,经这一打当然又哭了。
“算了算了小孩子是这样的,在什么地方?让我来看。”于是傩寿先生就陪小孩坐到那殿前石凳子上,给小孩检查伤口,到玉皇阁厨房去舀水来为洗创,再敷上一点药末之类,再同小孩说两句笑话,小孩子是打架打伤的,就同小孩讨论一下打架时用脚去怎样套别个脚的技术,劈甘庶所伤则同小孩子研究用刀的方法,直到这小孩子嬉嬉笑笑说傩寿伯是什么都内行的话以后,作母亲的见是时候已够把孩子就带走了。傩寿先生就一个人站到这院子中出神。
“唉,老朋友,别这样子了!”那老和尚知道在外面的傩寿先生,为了见到别的小孩子,心上载不住悲哀,就在里边喊,“来,我们下盘棋吧。”
“我说,你是这样,就别给他们孩子诊病了。”
“办不到。你瞧他们多可怜。作娘的,作孩子的,都要我这两手来安慰,我好说我不干吗?”
说话要他不理病人的和尚,想起佛的慈悲为怀,就觉得自己火性不退,恧恧的不说话去想棋式去了。傩寿先生见无话可说,无端的又把同那小孩子说笑的话搬到回想上来痛心。
打架顽皮作一件不当作的事,是他自己小时经过的。到儿子长大,则儿子又每天到外面同人打闹给自己看。儿子在外面同人打架,管教是无法。或者儿子被人打流血,到家来,哭着要药,到上好药以后,又笑笑的说要爹爹交一两手拳脚好报仇,这小孩的麻烦事情,这个时候那里会再有?把别个人打伤了儿子,回家来答答讪讪不好意思说同别人打过架,到爹爹说明被打伤的人已经给爹爹给了伤药,又为他调解讲和了以后,儿子那种羞愧感激的样子,这个时候也不能见了。在爹爹面前撒赖,不上学,也不再有了。在爹爹身边走着,一面念自己作的诗给爹爹听,也成了过去的很久的事了。在离开爹爹以后,从四川寄回野山七来,谎爹爹说是从峨嵋山上采来的,直到为爹爹认识是假货,才又说是捡得的,这天真的谎话这个时候也不能够再听到了。这以后,又有谁能寄这个药来?儿子一死一切皆完了。什么也不有。儿子把作爹爹的所有快乐,以及一点小小脾气,也带到土里去了。
为别的人的儿子治点病痛,在施行手术时节,在谈笑话给这些顽皮孩子听时逗得这类孩子欢喜的时节,傩寿先生似乎稍稍好点了。可是一到别的小孩成了哭脸,这作父亲或作母亲的,就全不体会到傩寿先生,赶忙把这孩子从傩寿先生身边带回家去了。
傩寿先生在平常,就是常常为人所笑为那类近于傻的单身汉子,把妻死过后不续弦,这是给了一些人的谈助的。失了妻,不再娶,就只抱养到这遗雏把日子延长下来,许多人都说这男子讲的义道近于无稽。先是人劝他,说,医生年纪既不老,家中无一个女人也寂寞,并且家事也得人料理,就找一个相近的女人填房也不算罪过,他那时,总说这个不必。一面很有礼貌的感谢这为他设法的人,一面讷讷的说是自己行医的人是单身汉子也较方便点。
“那你太太在时节,别人三更半夜来敲你的门,要你起床也并不曾听到过你女人抱到你不准起身?”这样话一出,那忠厚人就给窘住了。
别人说医生你也随便点,不要太固执好了,听人说到这类话,显然是辩也无可辩的,医生就只好说慢慢的商议,把话才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