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重阳节,光宗因病不朝重华宫。节后,经百官上疏相劝,光宗准备起驾,百官列班静候。光宗已出殿门,泼妇李后赶出来挽他回宫,说:“天色冷,官家且进一杯酒。”百官大惊失色。中书舍人陈傅良上前拉住光宗衣裾,并随皇帝到御屏后。李后大骂:“这是什么去处你秀才们要砍掉驴头的!”陈傅良就在殿下恸哭起来。然而无济于事,皇帝还是被李后拖回宫去了。(周密《齐东野语》卷三《绍熙内祥》
在朝臣们的劝说下,终于在十一月光宗开始朝重华宫。叶适上奏:
“自今宜于过宫之日,令宰执,侍从先诣起居,异时两宫圣意有难言者,自可因此传到,则责任有归;不可复使近习小人增损语言以生疑惑。”不报。(《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三)
如果说,光宗不朝重华宫还仅仅是政治不稳的一个标志的话,那末到了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六月九日孝宗赵敦死于重华宫,而光宗赵敦因病未能到重华宫主持丧礼,就使南宋王朝面临一场政治危机。十三日是孝宗大殓的日子,光宗车驾不至,无与成服。中外人情汹汹,以为祸在旦夕。近习巨室,竞辇金帛藏匿村落。朝士中遁去数日者有之,搬家归乡者甚众,甚至侍从欲相率出城。军士籍籍有语,有发生变乱的迹象。
面对如此危急的形势,叶适向宰相留正建议:“帝疾而不执丧,将何辞以谢天下今嘉王长,若预建参决,则疑谤释矣。”嘉王即光宗第二子赵扩。留正采纳了叶适的意见,率执政入内向光宗启奏:“皇子嘉王,仁孝夙成,宜早正储位,以安人心。”过了六天又请示,光宗批示:“甚好。”次日,宰相和执政共同拟旨以进,请求皇帝亲批付学士院降诏。当天晚上,御礼付丞相:“历事岁久,念欲退闲。”宰相留正看了,十分害怕。第二天,留正上朝时,仆于殿庭,伤了脚。就上表请求罢免,在五鼓时分让人抬出了临安城。(《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三)作为宰相,在紧要关头采取了出城俟命的做法,使得人心更加动摇,从而加深了政治危机。
留正没有看到,那个使他害怕的“念欲退闲”的批示,其实是摆脱当时的政治危机的一个出路。抓住这个批语来做文章,就有了一个合法的根据,但要冒很大的风险。留正无此胆识,朝野的忧国之士就把希望寄托在知枢密院事赵汝愚身上。不过赵汝愚是宗室出身,要冒的风险会更大一些。工部尚书赵彦逾对赵汝愚说:“近事危急如此,知院乃同姓之卿,岂容坐视当思救之之策可也。”并问:“闻上有御笔八字,果否”赵汝愚说:“留丞相丁宁莫说。今事急矣,与尚书说亦不妨。”赵彦逾说:“既有此御笔,何不便立嘉王”赵汝愚说:“向尝有立储之请,尚恐上怒。此事谁敢擅当且看慈福,寿成两宫之意如何”慈福即高宗皇后,寿成即孝宗皇后。赵彦逾说:“留丞相以足疾求去,天付此一段事业与知院,岂可持疑禫祭在近,便可举行。”
(《齐东野语》卷三《绍熙内祥》)尚书左司郎中徐谊也劝赵汝愚说:
“自古人臣为忠则忠,为奸则奸,忠奸杂而能济者,未之有也。公内虽心惕,外欲坐观,非杂之谓欤国家安危,在此一举。”赵汝愚问策安出,徐谊说:“此大事,非太皇太后命不可。知合门事韩侂胄与同里蔡必胜同在侂门,可因必胜招之。”(《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三)这里引出此事件中的一个关键人物蔡必胜。蔡是温州平阳人,武状元出身,与太皇太后吴氏的外甥韩侂胄(北宋名臣韩琦五世孙)同为知合门事。
叶适与蔡必胜为同乡,关系极密切。叶适对蔡必胜说:“国事至此,子为近臣,庸坐视乎!”蔡答应了叶适的要求,回宫去同宣赞舍人傅昌朝,知内侍省关礼,知合门事韩侂胄三人定计。韩侂胄又同慈福宫提点张宗尹联络,取得一致意见,即告蔡必胜。蔡必胜又通过叶适急告赵汝愚。赵汝愚请蔡必胜议事,然后让韩侂胄通过张宗尹,关礼以内禅的动议上奏太皇太后吴氏,并请太皇太后垂帘,主持其事。太皇太后批准后,决策才定下来。其中的所有表章,奏稿及诏书,都由赵汝愚与叶适裁定,临到行大礼时才交付给仪曹郎。(见《宋史叶适传》及《蔡知合墓志铭》,《水心文集》卷十七)
绍熙五年七月甲子日,赵汝愚率百官到孝宗梓宫前,太皇太后吴氏垂帘,蔡必胜和韩侂胄扶抱嘉王升座即皇帝位,是为宁宗。一场政治危机至此总算解除。
新君即位后,叶适迁为国子司业。宁宗以赵汝愚为右丞相,赵汝愚辞不拜,说:“同姓之卿,不幸处君臣之变,敢言功乎!”宁宗改任赵汝愚为枢密使。赵汝愚要论叶适之功,叶适推辞,说:“国危效忠,职也,适何功之有!”
但是,并非人人都如叶适。韩侂胄就希望能得到节钺(即节度使的职衔)。但赵汝愚不同意,他说:“吾宗臣,汝外戚也(当时已立韩侂胄的侄女为皇后),何可以言功!惟爪牙之臣,则当推赏。”韩侂胄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就对赵汝愚怀恨在心。知临安府徐谊对赵汝愚说:“侂胄异时必为国患,宜饱其欲而远之。”赵汝愚不听。叶适也劝赵汝愚:“侂胄所望,不过节锁,宜与之。”赵汝愚又不从。叶适说:“祸自此始矣!”于是力求补外。(《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五显然,叶适是看清韩侂胃是有野心的,不过当时野心还不大,只不过是想当个节度使。以他在定策时的功劳,升个节度使也不为过。
叶适向赵汝愚提此建议,一方面满足了韩侂胄的欲望,可以平息他的不满情绪;另一方面,韩侂胄是个内臣,经常在皇帝身边,如果他对赵汝愚有怨恨之心,在皇帝身边搞些小动作,将对赵汝愚十分不利,甚至会把朝廷的政事搞乱,赏他个节度使,就可以把他从皇帝身边调开,使他不至为害。从赵汝愚来说,他虽说自己是“宗臣”,不言功,但后来还是接受了右丞相的职位,这也不能使韩侂胄信服;更为严重的是,赵汝愚以宗臣居相位,会给人以口实,是非常危险的。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就使赵汝愚处于一个十分险恶的境地,赵汝愚不设法摆脱险境,可见他见识的短浅。叶适看得比较实际,权衡利害,预计后果,见解比赵汝愚要深远得多。但赵汝愚不听他的劝告,他觉得在赵汝愚周围再也无所作为了,而且还会得祸。因此,他力求补外。朝廷同意了他的请求,以大府卿总领淮东军马钱粮,离开了临安。
总领军马钱粮的职务,是绍兴十一年朝廷收诸大帅之兵改为御前军后设置的,共有四员,与四大驻屯军相对应。总领官职务后面,还带“专一报发御前军马文字”,实际上负有监察将帅的使命。因此,总领官有“预闻军政,制其财赋之权”(《除大府卿淮东总领谢表》,《水心文集》卷之二)。淮东总领一职,掌管驻扎镇江一带的御前诸军(该军原为韩世忠所部)之钱粮,岁费为钱960余万缗。米万石。当时是和平时期,备总领所收入的钱粮,每年支出外,还稍有赢余。有关部门“多掩蔽所余,不尽载于册,往往妄称趱积,以为己功”。绍熙末,内藏库(皇宫府库)下文调拨淮东总须所的余财。这时叶适已到任,于庆元元年二月上书,说明“此钱当存留以备缓急”,不应调拨。请求朝廷“诏有司,自今除每岁收支外,并将有管实在之数,开具成册,使朝廷通知有余不足之数”。主张“非缘军前事,毋得辄支移起发,欲以它用”。待到以后“储积累多”,再行议论,“考拨定之数,宽减州县,还之于民”(《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十七)。
5.庆元党禁中的叶适庆元党禁发生时,叶适不在临安,而在镇江任总领淮东军马钱粮。叶适力求补外,目的在于避祸,然而当党禁发生后,叶适还是在劫难逃。其原因,一是淳熙十五年叶适曾上《辩兵部郎官朱元晦状》,为朱熹辩护;二是在“绍熙内禅”中叶适为赵汝愚出谋划策。因此,叶适被目为赵汝愚,朱熹一党,而受到株连。
庆元二年赵汝愚被贬衡阳,不久死于衡阳。此后,叶适被御史胡纮所劾,降两官罢,主管冲佑观。叶适由镇江罢归,回到故乡永嘉,闭门不出。面对如此腐败之朝政,叶适决意退出政治生涯。既“赐归于穷舍,即甘息望于荣涂”(《湖南运判到任谢表》,《水心文集》卷之二)。于是,变卖田产,在永嘉城外西湖中之水心村购得一所住宅,就在那里隐居起来,依靠祠禄为生,潜心研究学问。当时永嘉学者,叶适的友人也都同时罹难,叶适与他们往来甚少,只与永嘉隐士陈烨过从甚密,志趣甚为相投。对水心村的情景和隐居生活,叶适有诗六首咏之:
生姜门外山如染,山水娱人岁月长。
净社倾城同禊饮,法明阖郭共烧香。
我久无家今谩归,卖田买宅事交违。
填高帮阔为深费,柱小檐低可厚非。
虽有莲荷浸屋东,暑烦陲过一陂红。
秋来人意稍苏醒,似惜霜前零乱风。
拒霜旋插花疎疎,甘菊新移日晒枯。
花草只令如此在,儿时写作《会昌图》。
听唱三更啰里论,白榜单浆水心村。
潮回再入家家浦,月上还当处处门。
吴翁肥遯逾七十,术老芝荒手自锄。
惠我篇章成锦字,西邻得伴亦堪书。
(《水心即事六首兼谢吴民表宣义》,《水心文集》卷之八)从此以后,凡叶适退居永嘉,即居于水心村。因此,后人称他为“水心先生”。当时也有一些年轻人慕名来向叶适求学,其中有前宰相王淮之侄王植。庆元戊午(四年,公元1198年)余始居生姜门外西湖上,金华王植立之实来。于时士相禁以学,立之宰相家子,匿姓名,舍辎重,从余穷绝处,木村夜寂,蟹舍一渔火隐约,而立之执书循厓,且诵且思,声甚悲苦。其中表有仕永嘉者,节朔设玷盛集,立之独后至。
中表笑日:“上学来欤”盖靳之也。自是岁率一来。(《庄夫人墓志铭》,《水心文集》卷十六)可见当时叶适处境艰难,也使他的学生心情悲苦。
庆元五年(公元1199年)夏天,叶适得病,“畏风,更用寒热,药不疗病,聚腹胁上行,四肢百体皆失度,如土木偶。众医妄议却立,亲党不知所为”(《高永州墓志铭》,《水心文集》卷十五),“医工莫知主名,可谓异疾”(《湖南运判到任谢表》,《水心文集》卷之二)。当时叶适的丈人高子莫新授知永州(今湖南零陵),未到任而得病,回到永嘉,死于庆元六年(公元1200年)四月。“方永州且病且死,余不能伏枕席,常狂行竟日,其疾不能问,其殓不能哭也。”第二年,高子莫下葬,叶适又不能提笔为其写墓志铭。(《高永州墓志铭》,《水心文集》卷十五)叶适这场病历时十余年之久。
叶适得此异疾,与当时政治上的遭遇有很大关系。朝中的当权者,并不以立党籍,将党籍中人罢斥为满足,还要制造更大的冤狱,置党籍中人于死地而后快。庆元五年正月,原来在赵汝愚策划立宁宗时因泄漏过机密而被远斥的蔡班逃回临安,韩侂胄指使他诬告赵汝愚在定策时有“异谋”,蔡琏所写诬告状七十余纸,韩侂胄指使大理寺逮捕彭龟年,曾三聘,沈有开,叶适,项安世等来审问。经中书舍人范仲艺劝阻,总算没有逮捕。(《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五)但此事对叶适的打击很大。从他的病状看,显然是在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所引起的。虽然庆元党禁的发生,是他预料之中的事;但事情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学术界受到如此巨大的摧残,他的朋友们几乎无一例外地受到迫害,贬的贬,死的死,举目四顾,一片凄凉,使他心中感到无限的孤独和愤懑,其中确实也有一些使他难以理解和难以承受的东西,因而在心理上失去了平衡。庆元党禁将当时在学术上有所建树的各派学者一网打尽,乾道,淳熙年间的那种学术繁荣,百家争鸣的局面,一去不复返了。不仅如此,叶适所毕生努力的革新政治,振兴经济,增强军力以实现收复故土,报仇雪耻的抱负,也前途渺茫。
显然,依靠朝中那些只知投机钻营,踩着别人的身体往上爬而在政治,军事,学术上都毫无建树的庸碌小人,恢复大业是没有希望的。
此时此景,叶适的心中万分悲苦是可想而知的。而叶适身体上的疾病,正是由于他的这种心病所引起,为汤药所无法治疗的。
6.开禧北伐中的叶适
宋宁宗嘉泰二年(公元1202年)二月,“弛伪学,伪党禁”。在此前一年,叶适起为湖南转运判官,带病赴任。二年,又改为知泉州(今福建泉州市)。这次弛禁,与准备北伐有关,因为党籍中人有曾“以复仇之说进者”,当然包括叶适。
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九月,叶适应召由泉州回临安,上殿应对。他对宁宗“志虑日新,销磨党偏,秉执中道,人材庶几复合”予以肯定,并进言“治国以和为体,处事以平为极”。他说自己“久病积衰,已绝荣望。区区之愚,所期人臣忘己体国,铭心既往,图报方来”,“使下知和平之实义,上享和平之实福”(《上宁宗皇帝札子(嘉泰三年)》,《水心文集》卷之一)。他对自己在党禁中的遭遇并无怨言,只是希望消除党禁的影响,使得人材复合。宁宗嘉纳之,授官权兵部侍郎。叶适举荐楼钥,邱崈,黄度三人,皆授郡守职。
嘉泰三年十一月十一日,叶适父光祖逝世。叶适回永嘉守制。
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服除,召至临安。叶适即对韩侂胃拟议中的北伐提出异议:是未可易言也。请先择濒淮沿汉数十州郡,牢作家计。州以万家为率,国家大捐缗钱二千万,为之立庐舍,具牛,种,置器杖,耕织之外,课习战射。计一州有二万人胜兵,三数年间,家计完实,事艺精熟,二十万人,声势联合,心力齐同,敌虽百万,不敢轻挠。
如其送死,则长弓劲矢,倚堑以待。当是时,我不渝约,挑彼先动,因其际会,河南可复。既复之后,于己得之地,更作一重。气壮志强,实力足恃,虽无大战,敌自消缩,况谋因力运,虽大战亦光难。此所谓先为不可胜以待可胜者也。(《宋元学案》卷五十四,《水心学案》上叶适这个兵民结合,坚守淮汉,在我方基地巩固,立于不败之地的条件下,再逐步向前推进,恢复故土的建议,是切合实际的。但当时韩侂胄“意方锐,不听”。于是叶适上书宁宗:
臣闻甘弱而幸安者衰,改弱以就强者兴。今陛下申命大臣,先虑预算,思报积耻,规恢祖业,盖欲改弱以就强矣。臣宿有志愿,中夜感发,窃谓必先审知今日强弱之势而定其论,论定而后修实政,行实德,如此则弱果可变而为强,非有难也。很显然,叶适对于报仇雪耻,恢复祖业,从根本上是赞成的,这是他的一贯主张;但是要实现这个目标,先要定其论,修实政,行实德,从而改弱就强。因此,他提出了“备成而后动,守定而后战”的战略主张。他说:
此至大至重事也。诚宜深谋,诚宜熟虑,宜百前而不慴,不宜一却而不收。故必备成而后动,守定而后战。今或谓虏已衰弱,虏有天变,虏有外患;怵轻勇试进之计,用粗武直上之策,姑开先衅,不惧后艰;求宣和之所不能,为绍兴,隆兴之所不敢;此至险至危事也。在这里,叶适明确地反对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轻开边衅,贸然出兵;他警告宁宗,这是“至险至危”之事,一定要慎重,否则局面将不可收拾。
因此,他认为当务之急是“修实政”,“行实德”。所谓“修实政”,首先是“经营濒淮沿汉诸郡,各做家计,牢实自守”,“然后进取之计可言矣”。其次是四处驻屯大兵,其统副将校,人马器甲,营伍队阵,进战退守,“未能一一皆是”,必须措置得当,能做到“一人真有一人之用,淮,汉能守,此兵能战,数年之内,制虏有余”。第三是人材,由于“积安之久”,对于恢复大业“素所不习,耳闻目见,茫然生疎”,必须按其才能大小,“宜付一职,使之观事揆策,以身尝试”,得到锻炼。
所谓“行实德”,就是要改变“财既多而国愈贫”,“赋既加而事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