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十一人,韩愈第三次参加博学宏辞科,又再度落榜,他的好友崔立之写信安慰他,希望他不要恢心,再接再励,并以楚人和氏献壁给楚王为例,虽一时未被接受且遭两次削足,最后终于证明自己所献的玉是稀世宝玉。韩愈则从自己的经验中认识到,考中科|者不一定是真才实学,而真正的英才却未必能中科及第,关键在于能否迎合主考官的味口。而韩愈却又不屑做那种令自己觉得羞愧的文章。
此文风格,清林云铭评:“文之反覆曲折,总缘失意时有激而发,遂觉劲悍气动沛然莫御耳”。
斯立足下: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倾仆、困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乃至于手笔以问之,扳援古昔,辞义高远,且进且劝,足下之于故旧之道(老朋友之间交往的原则)得矣。虽仆亦固望于吾子,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晓者(似乎有不了解我的地方)。非故欲发(启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大丈夫期(期许)我也。不能默默(沈默不回应),聊复自明。
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做官是为了服务人群,而不是为了私己之利)。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为人耳(出来做官也是为了养活自己)。
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诗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前往)州县求举。有司者(主考官)好恶出于其心,四举(考了四次)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辞(博学宏辞科)选者,人尤谓之才(俊才),且得美仕,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文章平平而已),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虽然考中博学宏辞科,但未被中书选中分发官职),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有时人认为我能写出好文章)。退而自取所试(考试时写的文章)读之,及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书》所谓“耻过作非”(耻于错误,却以文饰之,遂成大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也没有侥幸考中),乃复自疑,以为所试(自己考试的文章)与得之者(考中者所写的文章)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我的文章并没有写的比别人差,无所惭愧)。
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真正的博学者,岂是今天世人这种标准呢?)?夫所谓宏辞者,岂今之所谓者乎?
诚使古今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己耳(他们会觉得写这种应试文章令人惭愧而不愿中举)!设使与夫今之善进取者(善于取科第的人)竞于蒙昧之中(匿名考试),仆必知其辱焉(屈原、孟轲、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等人也会落榜)。然彼五子者,且使生于今之世,其道虽不显于天下,其自负何如哉!(即使道不显,他们又会如何自许呢?)肯与夫斗筲决得失于一夫之目而为忧乐哉!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其小(小愿)得盖欲以具裘葛、养穷孤,其大者(大愿)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愿使别人和我一样获得幸福快乐)。其他可否自计已熟(其它事能不能做,我思量已久),诚不待人(别人指点)而后知。今足下乃复比之献玉者(献和氏壁的楚人),以为必俟(等待)人之剖(磨玉),然后见知于天下,虽两刖足(两次被砍脚)不为病,且无使勍者再克。诚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进者舍此(参考科举考试)而无门哉?足下谓我必待是(参试考试)而后进者,尤非相悉(了解)之辞也。仆之玉固未尝献,而足固末尝刖,足下无为为我戚戚也。
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披甲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一障而乘之(得一边塞守备来报效国家),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隐居田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写成唐代的一部经典之书),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足下以为仆之玉凡几献,而足凡几刖也;又所谓勍者(强者)果谁哉?再克之刑(刑罚)信如何也?士固信于知己,微足下无以发吾之狂言。愈再拜。
试评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
读者,怀奇负怀(怀着意气),不肯随人后(跟着一般人参加)举选。见功业有道路可指取,有名节可以戾契致(不循正常管道而得到),困于无资地(资格及地位),不能自出,乃以干(求)诸公贵人,借助声势。诸公贵人既得志,皆乐熟软媚(谄媚)耳目者,不喜闻生语,一见辄戒门以绝。上初即位,以四科募天下士。君笑曰:“此非吾时邪!”即提所作书,缘道歌吟,趋直言试。既至,对语惊人;不中第(未考取),益困。
久之,闻金吾(保卫皇宫的部队)李将军年少喜士可撼(打动)。乃踏门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适愿见将军白事。”
一见语合意,往来门下。卢从史既节度昭义军,张甚(狂妄),奴视(轻视)法度士,欲闻无顾忌大语;有以君生平告者,即遣客钩致(招致)。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谢客。李将军由是待益厚,奏为其卫胄曹参军,充(担任)引驾仗判官,尽用其言。将军迁帅凤翔,君随往。改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观察判官。栉垢爬痒,民获苏醒。
居岁馀,如有所不乐。一旦载妻子入阌乡南山不顾。
中书舍人王涯、独孤郁,吏部郎中张惟素,比部郎中韩愈日发书问讯,顾不可强起,不即荐。明年九月,疾病,舆医京师,其月某日卒,年四十四。十一月某日,即葬京城西南长安县界中。曾祖爽,洪州武宁令;祖微,右卫骑曹参军;父嵩,苏州昆山丞。妻上谷侯氏处士高女。
高居奇士,自方阿衡、太师(官名,殷时伊尹曾任阿衡,即后世的宰相),世莫能用吾言,再试吏,再怒去,发狂投江水。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吾以龃龉穷,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不嫁给凡夫俗子)。”君曰:“吾求妇氏求矣,唯此翁可人意(适合我的心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诺许,白翁。翁曰:
“诚官人邪?取文书(官府的授任文书)来!”君计穷吐实。
妪曰:“无苦(愁),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视,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塞于袖内),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与王氏。”生三子,一男二女。男三岁夭死,长女嫁毫州永城尉姚挺,其季(小女儿)始十岁,铭曰:鼎也不可以柱(支撑)车,马也不可使守闾(看门)。佩玉长裾,不利走趋。只系(关系)其逢(机运),不系巧愚(与聪明愚笨无关)。不谐其须(需要),有衔(怀抱)不袪。钻石(刻石)埋辞(铭辞),以列幽墟(将它埋于墓之深处)。
(此篇墓志铭写一个怀才不遇的奇男子王适的一生,韩愈对王适表达了深切的同情。
燕喜亭记
太原王弘中在连州,与学佛人景常、元慧游,异日从二人者行于其居之后,丘荒之间,上高而望,得异处焉。斩茅而嘉树列,发石而清泉激,辇粪壤,燔椔翳。却立而视之,出者突然成丘,陷者呀然成谷,洼者为池而缺者为洞;若有鬼神异物阴来相之(暗中来帮助)。自是弘中与二人者晨往而夕忘归焉,乃立屋以避风雨寒暑。
既成,愈请名之,其丘曰“俟德之丘”,蔽于古而显于今(这座山以往隐蔽,如今获得彰显),有俟(等待)之道也;其石谷曰“谦受之谷”,瀑曰“振鹭(比喻操行高洁的人。诗经˙周颂˙振鹭:振鹭于飞,于彼西雝。)之瀑”,谷言德,瀑言容也;其土谷曰“黄金之谷”,瀑曰“秩秩(水流貌。诗经˙大雅˙假乐:威仪抑抑,德音秩秩。以秩秩象征道德无尽之意)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志(记载其入时(入洞的时令)也;池曰“君子之池”,虚以锺其美,盈以出其恶也(比喻能谦虚接受美德,又能不断改正缺点);泉之源曰“天泽之泉”,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宴会欢乐。诗经˙小雅˙六月:吉甫燕喜,既多受祉。)之亭”,取《诗》所谓“鲁侯燕喜”者颂(鲁侯燕喜,令妻寿母。
有歌颂祝福之意)也。
于是州民之老,闻而相与欢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无与“燕喜”者比。经营于侧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
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遗(赠)其人乎?弘中自吏部郎贬秩而来,次其道途所经,自蓝田入商洛,涉淅湍,临汉水,升岘首(岘山)以望方城(指楚长城);出荆门,下岷江,过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繇郴踰岭,蝯狖所家,鱼龙(一种古生物。
属爬虫类。全体似鱼,头大,颈短,尾细,吻长而突,四肢似鳍无刺,体长四尺至四丈,繁殖甚广,其化石产于三叠纪白垩纪之间,印度、纽西兰等地曾掘得。)所宫,极幽遐瑰诡(奇伟特异)之观,宜其于山水饫闻而厌见也。今其意乃若不足,传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弘中之德,与其所好,可谓协矣。智以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连州)而羽仪(古代天子、后妃出游时所陈卤簿旌旄之类。比喻贤人登用,为世仪表、表率。)于天朝(对朝廷的尊称)也不远矣。遂刻石以记。
上兵部李侍郎书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监察御史韩愈因揭穿权贵隐瞒灾情的《论天旱人饿状》而得罪当朝权贵,被贬至连州。贞元二十一年,德宗死后,韩愈遇赦而被任命为江陵法曹参军,于是韩愈写了这封自荐书给当时的兵部侍郎李巽,希望获得重用,以施展抱负。在这篇自荐书里,韩愈抒发了怀才不遇的感慨,也对自己的学识充满信心,他善用历史典故(如:
牛角之歌、堂下之,并大量运用排比词句,而使文章形成了一股如波涛般的雄奇气势。
愈少鄙钝,于时事都不通晓,家贫不足以自活,应举(参加科举考试)觅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动遭谗谤,进寸退尺,卒无所成。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沈潜乎训义(解释文辞字意),反覆乎句读(文章断句),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为文章。
凡自唐虞以来,编简(书籍)所存,大之为河海,高之为山狱,明之为日月,幽之为鬼神,纤之为珠玑华实,变之为雷霆风雨,奇辞奥旨,靡不通达。
惟是鄙钝不通晓于时事,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怜悼,悔其初心,发秃齿豁,不见知己。
夫牛角之歌(春秋时卫人甯戚欲求见齐桓公,因贫穷无资,遂替商旅驾车,终于到达齐国。夜晚露宿于城郭门外,值桓公往郊外迎客,夜开城门。甯戚正在车下喂牛,见状,便扣击牛角高歌。桓公听见以为不凡,便载他回去,后来果受重用。典出吕氏春秋˙离俗览˙举难。),辞鄙而义拙;堂下之言(贤士鬷蔑面貌长得丑,故意混在佣人中,在堂下发言,叔向只听了一句,就知道是鬷蔑,而拉着他的手上堂),不书于传记。齐桓举以相国,叔向携手以上,然则非言之难为,听而识之者难遇也!
伏以阁下内仁而外义,行高而德钜,尚贤而与能,哀穷而悼屈,自江而西(指李侍郎在江西观察使有政绩),既化而行矣。今者入守内职,为朝廷大臣,当天子新即位,汲汲于理化之日,出言举事,宜必施设(实行)。既有听之之明,又有振之之力,甯戚之歌,鬷明之言,不发于左右,则后而失其时矣。
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诗一卷,舒忧娱悲,杂以瑰怪(奇特)之言,时俗之好,所以讽(朗诵)于口而听于耳也。如赐览观,亦有可采,干黩(冒犯)严尊,伏增惶恐。愈再拜。
答张籍书
(韩愈的好友张籍写信给他,批评韩愈喜博戏,又爱戏谑的文章,忙于与人议论攘斥佛老,却不能专心着书如孟轲、扬雄着书以垂后世。韩愈针对朋友的指责一一作覆。
韩愈这封信写的抑扬顿挫,跌宕多姿,情理兼具而纵横自如,颇具艺术魅力。
愈始者望见吾子(你)于人人(众人)之中,固有异(特异之处)焉;及聆其音声,接其辞气,则有愿交之志;因缘幸会,遂得所图,岂惟吾子之不遗(嫌弃),抑仆之所遇(与你相遇)有时(机缘)焉耳。
近者(最近)尝有意吾子之阙焉无言(感觉你对我缺少谏言),意仆所以交之(结交)之道不至(不够)也;今乃大得所图(终于得到你来信指正我的平日缺失),脱然若沉痾之去体,洒然若执热者(手执炙势之物)之濯清风(吹到清风也。然吾子所论:排释老不若着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若仆之见,则有异乎此也(与你看法不同)!
夫所谓着书者,义止于辞(文义仅止于文辞而已)耳。
宣之于口,书之于简(书籍),何择焉?(有什麽差别呢?)孟轲之书,非轲自着,轲既殁,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孟轲所言焉耳。仆自得圣人之道而诵之,排前二家(佛、老)有年矣。不知者以仆为辩(好辩)也;然从而化(感化)者亦有矣,闻而疑者又有倍(人数加倍)焉。顽然不入者,亲以言谕之不入,则其观吾书也固将无所得矣。为此而止,吾岂有爱于力(爱惜我的力量)乎哉?(韩愈的朋友张籍劝他少与人争辩,应潜心着作,故韩愈举孟子为例,说明自己“余岂好辩哉!”
然有一说: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又惧吾力之未至也。“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吾于圣人,既过之犹惧不及,矧今未至,固有所未至耳。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冀其少过也。
吾子又讥吾与人人为无实驳杂之说(韩愈写《毛颖传》,遭世人非议,连张籍都写信来规劝他,不要写这种没有事实根据的驳杂之说),此吾所以为戏(游戏之作)耳;比之酒色,不有间(距离)乎?吾子讥之,似同浴而讥裸裎也。若商论不能下气(若说我与人磋商讨论,不能平心静气),或似有之,当更思而悔之耳。博塞(古代一种棋戏)之讥,敢不承教(你批评我玩博戏,怎敢不接受你的劝告呢!);其他俟相见(见面时再聊)。
薄晚须到公府(傍晚要到公府),言不能尽。愈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