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云彩金色更浓,眼前这一抹水碧,却是泪眼婆娑。她跪在地上,丝毫没了之前的不可一世,那股天生而来的盛气凌人瞬间化为乌有。
这难免让许沫晨觉得有些奇怪,刚刚还那样强势,怎的说道骆戎舒不过片刻,她竟然成了个泪人儿。念及次,她方才醐醍灌顶一般,猛地站起身来,不顾手上脚上的铁链,要冲过去。
二公主被她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仰。身后的侍女慌忙扶住她,轻声唤了一句。
“你要做什么?”女子警觉地盯着许沫晨,泪珠还挂在睫毛边。
“你说,我师父,是不是被天帝逼供了?”许沫晨一字一顿,狠狠地咬着,仿佛每一个字都是最可恨之人的身体,咬下一口便能解去一丝仇恨。
二公主只是低头,不敢面对她,亦不回答。
这样的气氛,显得有点诡异。许沫晨自然明白过来,若不是因为天帝阻拦,她堂堂仙界二公主,最得宠的公主,怎么会救不出一个人?若非因为这个囚犯不一般,天帝格外施加了法术, 她会这么无奈地来求自己?
她忽然仰头而笑,感到这个世界越发可笑。堂堂桃花峪谷主,竟然收了她这么一个妖女做徒弟。堂堂仙界二公主,竟然跪地来求她这个天宫囚犯。
荒唐!多么荒唐可笑?
当日锦州城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最近,她日日做梦,梦境从来不变,每次都是锦州城的惨状。无尘大师、娘亲、还有一个孟枫,这些人,就那么惨死在天帝的手中!
是的,许沫晨将这一切,都归罪于天帝!若非因为他,那个讨厌的天权怎么会与无尘大师起了争执?他一心想要荡平三界,独尊称霸,却对玲珑阁束手无策。终于,找到机会了。
“呵呵。”许沫晨对视着二公主,“这一切,都要怪你的好父皇!”
那水碧女子,顿时整个身子瘫软,倒坐在地上,却是沉默不言。她有何尝不清楚?她苦苦跪在地上恳求,请求,哀求。但是,上座之人依然无动于衷。可是,她有什么办法!那是她的爹 ,血脉相连!
“二公主。”许沫晨惨笑,如今,似乎只是让天帝的亲人痛心疾首,都能令她感到一丝快意,“你是不是喜欢我师父?”
那水碧,又是一颤。
当然,她无法否认。
待字闺中这么久,早已有无数人上门提亲。只是当年,那满树桃花下的一瞥,她早已失了心。日日盼着,夜夜盼着,一年却也总见不着那人几面。好不容易见到了,却总是不冷不热,拒 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她故意将自己弄伤,装病不起,让那些个医者都束手无策。天帝只好召他上天来,给她治病。可是,多么可笑,他不过一眼,便看穿了她。
每次面对那一袭白衣,她都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微不足道。哪怕只能成为那谷中的一棵桃树,日夜看着他,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只可惜,阴差阳错的事情,太多。她后来才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闯进那个人的心。
“只有你能救他!”猛然,她抬起头,目光坚毅决绝,望着许沫晨。
“我?”许沫晨又是大笑,“我如今被你的好父皇囚禁在这里,怎么救?医者,慈悲恻隐之心,总是对病人。但往往,救不了自己的命。这是命,你知道吗!”
许沫晨亦十分激动,猛然咳嗽了几声。
她刚想上去一步,脚下的铁链已然将她牵住扯了回来,身子一颤,倒在地上。
“除了你,我再也想不到别人了!”二公主擦干眼泪,跪着爬过去,死死拽住许沫晨的衣裙,“求求你,他是你师父,无论怎样,只要你开口劝说,他一定会听你的。”
“你要我劝他什么?”语气陡然变冷,这么多年,她从骆戎舒身上学得最到位的,不是医术,反而是这多变的脸色。
“五味。”那水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只要你说出五味的下落,他就可以得救了。”
“五味?”许沫晨浑身一个激灵,“我怎么会知道在哪里?”
二公主像丢了一半的魂儿一样:“这么说,真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两个女子,对骆戎舒的性子,都十分了解。他一旦认定的事情,别说是两个女子,就算是天帝劈了他,也不见得能改变多少。
但若非如此,堂堂仙界二公主,又怎会爱上他?
许沫晨沉默地看着她,心中明了。骆戎舒不信任她,无论她怎么说,只会被当做是天帝的眼线。但同样为女子,她能够感受到,眼前的水碧,早已不复宁静。那种情愫,她似乎很真切地 能够感受到。
只是,为何?
她自己似乎也不明白,不知从何时开始,那种凡间的男女情愫,一点一点进入了她的脑子,生根,发芽。
“他没有必要骗你。”许沫晨淡淡,“虽然他不喜欢你,但也并不讨厌你。”
二公主听了,只是一愣,失望一闪而过:“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喜欢上我的。他的心,永远都在那个人身上。不然,他不会为了你,放弃一切。”
“我想办法,然你们见上一面。你一定要劝他,想办法打探到五味的下落。他似乎已经把五味全部炼制成了解药,但是没有成功。那残药,关系到天下安危,亦关系到他的性命!”
女子纤细的手,死死攥住许沫晨的衣衫,眼中尽是求乞。
“今世不求得到他的回眸,只求他能平安。”二公主最后开口,“难道,你希望他一辈子,都毁在你们母女手中吗!”
许沫晨身子一颤,双眸中闪过失落。原来如此,师父是因为那抹紫色,才会待自己如此好?
“好,我答应你。”
几个字,却足以令水碧女子欣喜若狂。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我都答应。”她几乎没有丝毫,脱口而出。
许沫晨浅然一笑:“我希望,我和师父见面的时候,天帝也在。”
二公主极为不解,她好不容易太灌醉了天帝,偷偷跑来见许沫晨。而这个女子,却公然要见他?
“当然,最好你也在,以免你父皇反悔。”许沫晨饶有把握地说道,“天帝恐怕是担心我体内的万年妖灵吧,所以囚禁我的同时,还不忘了手脚一并拷上铁链。呵,师父炼制五味解药, 虽然是为了治疗我的异疾,但多少都与那万年妖灵有关。所以你父皇才会如此忌惮。不惜大费周章,也要阻止他,甚至将他囚禁在天宫中。”
“好,我答应你。”二公主缓缓起身,与许沫晨对视,“但你可知,那幽冥五味,得之不易。眼见着天劫将至,幽冥结界又被打破,人间浩劫刚刚过去,怎能经受住天劫的煎熬?”
“天劫?”
许沫晨把这茬儿事给忘记了,之前在若山,便听说岁星诡异,很可能会引起一场范围极广的浩劫。
“这与我何干?我又不是天帝,又不管理这三界事务。”许沫晨转念,冷淡道。
“若是戎舒用五味成功炼制了解药,你再服下,便只能用你的血来弥补天结!如此一来,不仅戎舒的性命,你的性命亦不保!”
“你是说,师父被人利用了!”
许沫晨如梦初醒,此人果真是阴险狡猾,一箭双雕,果然是好计策。让骆戎舒认为,自己服下五味解药后,能够安然重生,摆脱疾病之苦。却不想,若真的天劫到来,五味不在,为了三 界众生,谁会让她苟活?谁又能够再保全她?
二公主颔首,瞅了眼天边,低声道:“此事万不可张扬,以免被冥界有心之人利用。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免得引人怀疑。”
她说罢,迅速地领着侍女,出了牢门。
天空已然清亮了许多,云彩一层一层,一朵一朵,乍看过去,十分美丽。许沫晨忍不住想起棉花糖来,人间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带着奇怪的色彩。也不知凡人是如何将这些奇怪的东西制 造出来的,尤其是各种各样美味的食物。
她抬眼,望向小窗口外,不禁想起了凉城的苦酒,还有花灯。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诗句,脱口而出。魔道?三界之外?
许沫晨突然有一种想法,寻到那个人,然后离开,三界之外,永远不要再回来。管他什么天劫,管他什么三界!
清醒过来,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她怎么变得如此自私?不忍想到骆戎舒,想到尹绍林。自己的师父即便被囚禁,却也还活着,可以再见。只是,无尘大师这么一去,不知那个小光头,会不会一把鼻涕一把泪,怎么也劝 不住?
“唉。”她突然觉得,自己原来是如此孤独。
那么多人,一个一个,突然就不在了。柳知,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是回桃花峪去了么?还是说,宋南风一直照顾着她,带她回了若山?
这样也好,师父不在,自己也不在,柳知回了桃花峪,只会徒增悲伤罢了。有南风师兄在身边,也算得上一件喜事了。
只是,为何,她高兴不起来?
深秋,寒风。白云,丽日。
一切看起来,都那样美好,为何心情却不好?
“听说,你要见朕?”
不知何时,身后却突然幽幽想起一个声音。
“果然是仙么,走路都不带脚步声。”许沫晨也不回头,打趣一句,“不是我想见你,而是你想见我吧。”
身后之人,随手一挥,旁边便出现一方石桌,上面摆放着一壶沏好的茶,还有两个小杯子,雕刻着精致的兰花。天帝缓步走过去,随意坐在一张圆圆的石凳上。
“无论是谁想,结果都是一样。”他小啜了一口,微皱的眉头松弛下来。“这茶不错,是茉儿集了今年的春露泡制的,你要不要尝尝?”
“茉儿?”
“你见过的。”
“原来是她。”许沫晨方才回身,笑了笑。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此时此刻,居然还笑得出来。“公主对我师父,怕是动情已深了,陛下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姑娘是聪明人,她是朕的女儿,若真的嫁给了骆戎舒,终身都不会幸福。”他说得淡淡的,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
“呵呵。”许沫晨就地坐了下去,手脚上的铁链打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可是跟公主说,要在见陛下的同时,见师父的。省得陛下说,师父对我有私心。”
天帝放下茶杯,轻轻拍手,便有两个侍卫,押了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走了进来。
漆黑的长发,随意披散,遮住了面庞。白衣上,沾染了点点血痕,像是绽放的桃花。他的身子,愈发地瘦弱了。原本清俊的模样早已消失,看得出,遭到过非人的折磨。两只脚,亦被铁 索套住,还施了法术。双手垂在下面,十指上鲜血早已凝固。乍一眼看去,简直就像是个冥界恶鬼,哪里还有一点过去的仙风道骨潇洒模样?
“师父?”
许沫晨心头一颤,轻轻唤出口,眉头拧成一团,望着眼前之人,眸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她从未想过,重逢,会在牢狱之中,竟是这般光景。
来人双脚突然顿住,也不抬头,身子开始颤抖,突然挣脱着,拼命要逃出去。两个侍卫赶紧阻拦,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他。
双手双脚都被铁链控制了,他的身子早已不听使唤,根本无力挣扎。只是,他仍旧那么固执,不顾一切地要冲出去。
“你从未想过,会以这幅模样见到你的徒弟吧。”天帝在一旁,悠然自得地喝着茶,语气严肃,却尽显嘲讽。
骆戎舒陡然停下来,不再挣扎,转过身子,一步一步往天帝的方向靠近。黑发挡住了他的脸,看不真切。
许沫晨只是猜想,若此刻能看清楚,那应该会是怎样的表情?愤怒?怨恨?
不,骆戎舒突然双手扬起,挣脱侍卫的束缚,仰天而笑。
那张脸,已然清俊,不沾染一丝凡尘俗事的灰尘。只是,上面多了几道伤痕。眼角渗出泪珠来,原本洁白的牙齿,亦显得有些发黄。
“如今你们师徒团聚,朕可以给你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天帝缓慢开口,轻轻一挥手,云层便弥漫开来。
许沫晨只觉一团云朵散开后,自己竟置身在一片桃林中。纷飞的桃花,随着轻风而飘。悠扬潇洒,一如他们的主人。
她还记得,小时候,总跟柳知争,究竟谁才是天下桃花的主人。在她心中,世间最美的花,当然是桃花峪的桃花。而这些桃花的主人,当然非师父莫属!
那样清秀的人儿,就像这四季桃花,从不凋谢,从未枯萎。日日夜夜,都盛开在春风中,笑着面对一切。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微笑,一切总会过去。
转身,回头,那个男子,依旧白衣飘飘,站在那里。面容稍显憔悴,发丝轻挽,发簪简介大方,斜插于上。脸上原本的伤痕,都消失殆尽了。
“师父?”
“沫儿?”
两人相视,同时惊讶。
许沫晨一身水碧衣衫,像这树叶间的新芽,清新动人,一如当年。
“这里是?”
“桃花峪,你的梦。”
骆戎舒清醒地告诉她,这是天帝施法,将自己带到了她的梦境中,并且将整个的背景,设置在了桃花峪。
“师父。”许沫晨迟迟不敢开口,她不知该不该这么做。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但她却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勇气要求骆戎舒放弃。
为何?
不久之后,她才明白,那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三界之内,无论是什么生命,都逃不过求生的欲望。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骆戎舒反而先开口,“是二公主要你这么做的?”
许沫晨却摇头:“二公主虽然有些盛气凌人,但终究是爱你的。”
第一次说出这个字,她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注意到,三界之内,有了一个爱字,有了一种情,不同于亲情和友情。
“呵,你也这么说。”骆戎舒脸上极尽嘲讽之色,“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句话,又出现了。还是,从我亲手教导的徒弟口中说出来的!”
他嘲讽着自己,一步步往后退。
“师父,放手吧。我有我的命数,即便是死,我也心甘情愿。”许沫晨闭上双眼,脸上尽是绝望之色。
“我不希望因为你,使你失去一切。”
她缓步走上前,轻轻替骆戎舒弹掉肩头掉落的桃花瓣。
骆戎舒却是猛然一挥手,抓住她的手腕:“我早就失去了一切!如今,连你,也要被夺走了!”
许沫晨摇摇头:“师父,即便娘亲在,她也希望你能够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
骆戎舒身子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许沫晨:“你,你全都知道了?”
见她轻轻点头,骆戎舒嘴角扬起弧度:“终究是瞒不过了。那么,幽冥五味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是,即便你炼制成了解药,我也断然不会吃!”许沫晨决绝,“那么多无辜的孩童,师父,你怎么忍心?你不是自幼教导我,医者仁心,要有大慈悲悯之心对待世人么?”
“哈哈哈哈!”骆戎舒苦笑,放开许沫晨的手,独自转身,背影孤寂,“大慈悲悯,谁来怜悯我呢?”
声音很轻,压得极低,融入到周围的桃花瓣中,随风而散。
“好,这一次,师父,听你的。”良久,他终于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