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况下,无条件地接纳那些心灵受伤者的居所,不外乎被血缘关系维系在一起的家族或家庭。但在吉本芭娜娜笔下却并不尽然。只要是具有包容之心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的共同体,那么,即便其间没有血缘的纽带,也同样可以构成新式的家庭。《厨房》中,由美影、雄一、惠理子所组成的家庭,无疑就是这样一种典范。那是一个彼此温柔相待而又拒绝黏糊的世界。其中都是一些有着相同感性的善良人们,抑或叫做波长相同的人们。因此,在这些所谓波长相同的人们之间,发生某些超能力、超日常的现象,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山田咏美的小说里,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是在肉体的激烈碰撞中实现升华的,而在吉本芭娜娜的小说里,男女主人公的相互渴慕和默契是借助两者间某种超能力的发现来加以确认的。
不过,吉本芭娜娜所描写的超能力或超常现象,显然与那些新兴宗教、UFO、灵界现象大相径庭。她并没有把超能力或超常现象置于人类世界的对立一极,从而炫耀非日常性的感觉或特殊能力,并以此证明灵界的存在,相反,在她的小说里,超能力和超常现象只是发生在人类世界的内心,作为一种日常感觉的跃升来加以描写,从而把人际关系中至为重要的友情和爱情表现为一种更具扩展性的东西。因此,给这些超常现象赋予现实性的,并非源于五官的实际生活体验,而是一种强烈的心灵事实。显然,这种在日常中加入超能力和超常现象的小说技法,无疑与漫画《怪物小弟》、《怪物Q太郎》、《机器猫》的世界非常接近。从某种意义上说,吉本芭娜娜的小说是藤子不二雄的世界与岩馆真理子、大岛弓子等笔下的少女漫画世界的有机结合体。
《可悲的预感》与家庭的变容
我们知道,精神创伤所带来的失忆症在文学和电影中经常成为破解故事谜底的重要钥匙。岩馆真理子近年创作的漫画《求你,阿丽丝》、《奇拉拉的奇》等,都是以精神创伤导致的失忆症来作为故事的重要题材。而吉本芭娜娜的《可悲的预感》则堪称这种小说构架的典型代表。主人公弥生是一个生活在幸福的中产阶级家庭里的19岁的女孩子。她唯一的烦恼就是缺失了幼年期的记忆,以至于怀疑自己不光遗忘了孩提时代的记忆,而且忘记了某些重大的事情。原来她因目睹亲生父母遭遇交通事故的现场而深受打击,丧失了幼年期的记忆。而故事就是围绕着弥生查明事件的真相,寻找回记忆,从而使精神创伤得以治愈的过程来展开的。在这部小说中,我们显然可以找到它与岩馆真理子和大岛弓子的漫画之间的诸多相似之处。而且,这种相似既表现在宏观的结构上,也渗透到了某些细节的描绘上。
《你是第三街的月亮》内容梗概
姐姐露兹就像是对待恋人一样依赖着弟弟阿彰。得知弟弟阿彰有了恋人之后,露兹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心。情节暗示两个人也许并非真正的姐弟,但事情的真相直到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第十七年》内容梗概
野里一家是一个过于平凡的家庭。但野里得知,哥哥行浩并非有着血缘关系的家人。从此野里对行浩萌生了爱慕之心,但行浩喜欢的却是长女杏子。
梦中的《厨房》——作为各自居所的家庭
在《少女漫画中的家庭观》一章中已经讨论过,少女漫画反映的是自我在现代社会中为确保自己的居所而进行的一种殊死的适应。几乎在所有少女漫画的骨子里都流淌着“我的居所在何处?”这样一个刻骨铭心的问题,和希冀某个人原封不动地接纳自己这样一个迫切的愿望。少女漫画从描写“继母故事”的那个时代起,其主题至今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少女漫画“寻找自己居所”的旅程,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也就是“恢复理想家族”的旅程。但如果把这些故事仅仅叫做“家庭回归的故事”或是“家庭再生的故事”,似乎又存在着某种决定性的疏漏。那就是关于“家庭”的定义。
显然,少女漫画对家庭重新进行了定义。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能够安心回归的场所,一个可以在那儿治愈心灵创伤的场所,能够相信自己并非孤独一人的场所。“相信一旦回到那儿,就必定存在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居所”——这就是少女漫画所反复讲述的关于家庭的定义,“家庭的本质”。
作为对照,我们不妨也来看看吉本芭娜娜所描写的家庭形象。聚集在那儿的人们大都没有血缘关系,即便有,也采取了与普通情况稍微不同的形式,比如,原本是父亲的人却男扮女装,扮演着母亲的角色等等。但如果把“居所“作为一个关键词语来考虑,就可以断言,那儿确实存在着名副其实的家庭。我们可以断言,吉本芭娜那的小说与少女漫画两者所追求的,都是这样一种每个人都能找到各自居所的家庭。作为一个深受少女漫画影响的女性作家,吉本芭娜娜在自己的小说里探求与少女漫画相同的主题,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但如果仅仅是同一主题在同一层次上的重复,吉本芭娜娜的小说或许就失去了其独有的价值吧。显然,吉本芭娜娜的小说里传递了与少女漫画相近似而又超越了少女漫画的丰富信息。
吉本芭娜娜的《厨房》是一篇与厨房密切相关的小说。她一开始就写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厨房(原文为‘台所’)。”而在最后一节里则写道:“梦中的厨房(原文为‘キッチン’)。或许我会拥有很多很多吧。”尽管日语中的“台所”和“キッチン(即KITCHEN)”在中文中都译作厨房,但仔细阅读会发现,作品中几乎所有的地方都使用的是“厨房(台所)”一词,而只有最后这一处使用的是“KITCHEN”一词。这里究竟隐含着作者怎样的深意呢?
我们知道,厨房是象征着家庭私生活的场所。与吉本芭娜娜属于同一世代的樱桃子曾出版过一部脍炙人口的漫画作品《樱桃丸子》,这部漫画作品从孩子的角度来描绘了母亲系着围裙忙碌在厨房里的情景,表现了孩子们对厨房的无限眷恋。作为一个孤儿,主人公美影所追求的,或许正是那种弥漫着浓郁生活氛围的场所吧。厨房不光是母亲和孩子,也是家族所有成员聚集一堂的场所。换言之,厨房乃是充满了生活情趣的场所,更是能够感觉到家族之存在的场所。不用说,厨房更是见证了家庭成员之间相互关系的历史。
作为一部围绕着厨房来展开的小说,《厨房》描写了丧失家族的孤儿樱井美影探索新型家庭模式的心路历程。显然,在她最后所使用的“KITCHEN”一词里,蕴含了她心目中不同于传统模式的崭新家庭形象。
樱井美影的父母早已过世,祖父也在她上中学的时候病故了。而如今,唯一的亲人祖母也不幸去世,使她成了孑然一身的孤儿。而雄一在花店里打工,与常来买花的美影的祖母有着一定的交情。他比美影小一岁,与美影在同一个大学里读书。在美影看来,他是一个有些冷漠的、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不料雄一竟坦率地邀请茕茕孑然的美影到自己的公寓里暂住。而美影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雄一的家位于公园附近的公寓里,在与厨房相连的客厅里摆放着一个很大的沙发,房间里到处都装饰着鲜花。美影看见那些“在小小荧光灯的照耀下,静静地等待着派上用场的餐具和熠熠闪光的玻璃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田边家的厨房。与此同时,来到别人家里,她才真正咀嚼到了沦落天涯的孤独感。这里流淌着贯穿在吉本芭娜娜所有作品里的思想:只有当一切都处于负面的状态,才可能掀开罩在世界上的薄膜,接触到世界原初的模样。
雄一的母亲惠理子可以说是破解这个故事的关键人物。“她”本来是雄一的父亲,原名叫雄司,在经历了丧妻的痛苦之后,发现自己再也不可能爱上任何人,遂决定变成一个女人,接受变性手术,并开了一家同性恋酒吧,将雄一抚养成人。我们不能不说,惠理子这个人物的设计显得很有些唐突。尽管在少女漫画的世界里,阴阳人、双性同体者的出场并不罕见,但吉本芭娜娜在自己的小说里安排这样一个人物,试图向读者传达什么样的讯息呢?
在故事的表层上,惠理子的存在表明田边家并非那种普通意义上的家庭。无论是因妻子之死而接受了变性手术的惠理子,还是有着这种父亲的雄一,无疑都是心灵受到过重创的人。所以,他们才可能向陌路人美影伸出援助之手。惠理子依靠与深爱的妻子同一化,而逾越了自己心灵上的危机。而既然接受了这样的父亲,说明雄一也已经战胜了自己心灵上的危机。或许可以说,吉本芭娜娜依靠“原来的父亲=现在的母亲”这样一种少女漫画式的人物设计,既避免了在由血缘关系所组成的自然家庭里的母子关系中容易产生的俄狄浦斯情结,同时也让惠理子和雄一的家庭具备了这样的特征:它是一度分裂为两个单独的个体,然后又根据各自的意志再次组合在一起的家庭。比如,在雄一把惠理子叫做“那个人”的口吻里,就已经包含了他对惠理子之变性意愿的认同。在这个家庭里,个体的意志远比血缘的逻辑具有更大的意义。或许弥漫在田边家的那种COOL的感觉,就是源于这一点吧。
一提到家庭,很容易联想到血缘相连者之间那种封闭的链环。而倘若存在着所谓的开放式家庭,那么,它肯定具有一种可以让陌生的路人因为驻留其间而治愈心灵创伤的磁场。或许可以说,惠理子这个人物就是为了塑造这样一种开放式的家庭而精心设计的吧。雄司变成惠理子,即父亲变为母亲的情节设置,或许也表现了这样一种思想:对于由个体重新集结在一起的家族来说,象征权威和专制的父性无疑是应该率先被破坏的东西。而像这样一度经历了分裂后又再度集结的田边家,肯定给美影正在摸索的未来的家庭形象带来了莫大的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