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莲花一把推开了王营长:你能得很呀,我姐要是知道了,不抽掉你的筋才怪哩。她顺手拿起一个鸡毛掸子就打:快滚!滚出去!若不然,我就告诉我姐姐。
王营长招架着往门口退:好了,我,我走还不行吗?见王营长退出了门,她啪一声关上了门,又上了插销。待王营长彻底走掉后,她拾掇好包袱,带了点吃的,跑了出去……
招弟回家后,不见了莲花,问王营长,王营长装作啥也不知道。找莲花的包袱,也不见了。看到抽屉未上锁,她一拍大腿说:坏了!
王营长吓了一跳,忙问出啥事了。招弟忙拉开抽屉,见里面的金银原样没有动。打开手巾,里面是她们两口子送马莲花的金银首饰。……半天了招弟才说:这,这莲花,可真是个好妹子……
第二十五场
景:戈壁
马莲花走出了甘州城,又走上了茫茫戈壁滩。她一阵心惊肉跳、烦躁不安。
马莲花的画外音:是五斤哥真的过不了那三丈高的铁门槛吗?……不!他说过,他要用八抬大轿来娶我呢……
第二十六场
景:戈壁
马莲花吃力地在戈壁滩上走着,一个狼牙石头把她的脚脖子戳烂了。微风中,细沙在打着旋儿,往她受伤的小脚上、身上扑。她选了块没有石头的沙地坐下来,小心地把鞋脱掉,裹脚布上、鞋底上有花花搭搭的血迹。新的鲜红,旧的褐黑色,那是这几天脚上打起的泡破了渗出来的。她把裹脚布一层一层打开,带血迹的磨断的裹脚布成了一块一块的破布。她索性取一块扔一块,把裹脚揭去了几层后,再揭不下来了,早已渗透了血的裹脚布已结成了很坚固的块。又试揭了几下,果然是十指连心疼。她看看西北边的天,黑黑的,云低低的,像要起风了的样子,就放弃了努力。她麻利地用刀子割下腿上最里边的一条裤子的裤腿,把脚脖子的伤口包好,又撕开剩下的作为裹脚布把小脚重新包上,风就到了。先是一阵一阵的能卷起细沙的风,后来就是能卷起碎小石粒的大风了。她用包袱护着头顶着风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走。风,像厉鬼呜呜地怪叫着扑向整个戈壁大漠,沙石粒子像鞭子一样朝她受伤的脚脖子、裤子上、身上抽打着,护着头的包袱上的手被沙粒打得生疼。
她的画外音:这戈壁上的风像刀子,四周没有第二个人,今天要被这大风刮死在这里了。(她打了一个寒噤)……五斤哥呀,你在哪里?
在这肆虐的大风中,在这空旷的戈壁上,她那绝望的声音
被风沙吞没了……她,失去了知觉。
第二十七场
景:大沙漠
待她清醒过来后,风平浪静了,周围是起伏的、波光荡漾的大沙漠。
旁白:我母亲在大风中误入到了沙漠之中。她看不见洋杆了,也看不见洋线线了。她觉着离五斤哥越来越远了。她流下了绝望的泪水……
我母亲在沙漠里摸索着、艰难地走着。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她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定要走出沙漠。出了沙漠,就快到星星峡了。过了星星峡,再走出“不穷不富十八站”的八堡,就到新疆了,就能看见五斤哥了。
第二十八场
景:沙漠,早晨
马莲花觉着很冷,又加了一件大襟衣裳和一条大腰裤子,仍觉着冷。她索性走路驱冷。一会儿功夫,她走热了,嘴皮子干巴巴的,她坐倒在了沙脊背上。微风把细沙往沙山尖上吹着,她背后被风旋起的细沙子尽往她的头上、脖子里钻。
第二十九场
景:沙漠,夜
马莲花在沙山的阳面斜躺着睡下了。
她的画外音:这沙子热乎乎的,像家里的热炕……五斤哥呀,你在哪里?……
第三十场
景:沙漠。中午
马莲花热得满头大汗,她脱去衣裳、裤子,仅剩下了一件单衣和一条单裤。……
马莲花的画外音:
今天是第五天了。……妈妈说过,女人的耐力比男人强,男人三天不吃不喝,就要饿死,女人七天不吃不喝也会死的。我今个明个两天走不出这沙漠,不饿死也会被埋在这沙漠里。
第三十一场
景:沙漠,上午
日头照在起伏的沙丘上,她吃力地踩着日影朝偏北方向走着。沙子很软,一脚下去一个窝,鞋里头进了不少沙子了。她索性脱掉鞋子走路。
有个伴儿多好。她喃喃自语着:要是五斤哥伴着走路,该有多好。……唉,要是五斤哥能和你一块儿走,还能出来受这个洋罪吗?……有条狗儿陪着我也行呀。
她想起家里的黑爪子小狗。那小东西一身白毛,只有爪子是黑的。她只要叫一声黑爪子,那小东西就颠儿颠儿跑来了。她说:就当是黑爪子在给我做伴儿走路吧……
黑爪子!她喊了一声。
黑爪子颠儿颠儿跑到了她的前面,转过黑眼圈的小脑袋问她,喊我啥哩?
她说:我五斤哥离这儿多远?我俩啥时能见到他?
黑爪子边小跑着边说:快了,快了!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他的。
她笑了:黑爪子,你真乖。有你做伴,我爬也得爬出沙漠去……是呀,我凭什么要埋在这里?凭什么要饿死在这里?黑爪子,我要是埋在这里了,谁坐五斤哥娶亲的八台大轿呢?我要是饿死在这里了,谁去给五斤哥做媳妇呢?黑爪子,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黑爪子朝她使劲点了点头……
她抬头看看日头,怎么老是悬在头顶不走呢?她热极了也渴的要命,她就把脸上流下来的汗水用手指往嘴里刮,哪怕是一滴又咸又苦的汗水。面前是一座房子高的沙山,她顾不上刮汗了,因为手要支着沙子,才能往上挪动脚步。被太阳烤红的沙子,释放出了浑身的热浪,朝她的脚、脸、手及全身扑来,脚下的沙子真像活了一样,她顺着沙子又被滑到了沙山下凹洼里。她抬头看了沙山顶一眼,又看看当头白哗哗的太阳,眼前出现了绿茵茵的草甸子,五斤哥骑着高头大马朝她跑来,她兴奋地朝前迎去,五斤哥轻捷地跃下马来,朝她跑来。她扑上去抱住了五斤哥……
她清醒了,眼睛里冒着五颜六色的金花花,抱在怀里的不是五斤哥,而是热浪滚滚的沙山。
她悲哀地叫了声:老天爷呀!就开始挖身下滚烫的沙子,拼命地在身下挖了一个坑。
旁白:我母亲多么希望能挖出一根两根草根来呀,可是什么也没有挖出来,连湿沙子都没有挖出来,只是两三尺以下的沙子有点凉意罢了。这时候,她四肢无力,一丁点气力也没有了。她疏忽了一点,也是沙漠行路人最忌讳的一点,那就是歇脚的时候,千万不能在沙山下。因为沙漠里天气变化异常,如果一场大风来,那是避之不及的。此刻,她根本也想不到这些,爬倒在沙漠里失去知觉了。
第三十二场
景:马莲花家里(幻觉)
她要出嫁了,庄子上的姐妹拿着各自用扣线扎的袜子送她,她的炕桌上堆了一堆各色各样的袜子和绣花鞋。她高兴得不得了,这些东西足够她和五斤娃拜天地时给他的亲戚、朋友送了。
旁白:姑娘出嫁,谁收到的袜子多,那就意味着谁是个脚勤手快的巧媳妇,给婆家人的第一印象就好。我母亲是方圆有名的巧手姑娘,她做了不少绣花鞋,眼下姐妹们又送了这么多的东西,保管让五斤哥的亲戚们竖大拇指头:五斤娃娶了个好媳妇。
莲花妈颠着小脚走进来了,她笑眯眯地说:莲花呀,该收拾了,娶你的新轿子快来了,快把东西包好。姐妹们就开始给她拾掇包袱,妈妈又把两个用红纸包着的馒头揣到了她的怀里说:莲花,这两个馍馍你出门时把一个丢在门里,一个丢在门外,千万别忘了。如忘了,你婆家娶亲的要笑话不说,你还会忘了你妈。记住了?……好。这就好,嫁出去了,还不会忘了你妈……
堂姐把包上红纸的大枣、核桃塞进了她的怀里说:妹妹,别丢了,保你儿女满堂!她红着脸用手指戳了堂姐一下说,姐,不害臊!堂妹把几枚麻钱用红头绳串起来也塞进了她的怀里:姐姐,别丢了,也保你一辈子不缺钱儿花……
正说着五斤哥披红戴花走了进来,妈妈、堂姐妹们都不见了,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她的五斤哥了,她被五斤哥抱上了一顶大花轿……
第三十三场
景:沙漠。晚
……一觉醒来,才知道在自己挖的坑里美美地睡了一觉。她一下子翻起身来,太阳已经偏到了西边。她把身上、头上的沙子抖了抖。虽不热了,仍然是饥渴难当。她发现了沙坑里身子下乱跑的蝎子,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一只,揪掉尾刺一口吞了下去。又抓了一只,也揪掉了尾刺,丢到嘴里,嚼烂咽下了肚。抓第三只时,她险些让蝎子尾巴蜇着指头,她瞅空儿抓住了第三只蝎子的尾巴,不急于揪掉尾刺吃下去,因为沙坑里再也没有蝎子了。她望着蝎子张牙舞爪的样子笑了。
马莲花的画外音:在家里连蜗牛都不敢碰一下,现在怎么了,敢捉蝎子吃。
三只蝎子下肚,觉谋着有点劲儿了,耳边又传来了五斤哥的声音:你等着,我要用八抬大轿来娶你哩……
她感到下身热吐吐的,用手一摸,知道是身上的来了。……她脱下裤子,铺在热浪滚滚的沙子上,又把滚烫的沙子捧到了上面。一会儿功夫,血干了,结硬疤了。她用手揉去了血渣后,很快又穿好了。她一鼓作气爬上了沙山顶,回头朝下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的画外音:幸亏没有刮大风,要是大风来了,被沙子埋掉,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还是赶紧走吧,这沙漠里的路是一定要走完的。
她穿上鞋,抱好包袱,从沙山顶滚到了沙山下,翻起身来,朝前走去。
走哇走,走到黑影子下来时,又一座沙山挡住了去路,她开始爬山,爬得眼冒金星,冷汗满背,终于爬了上去。她把沙子往平里刨了刨,平展展躺在了上面,沙子热乎乎的很舒服。饥饿感又一次传遍了全身,她想起了堂哥娶媳妇时吃过的那顿席。
堂哥家有钱,那场面真是了不得,吹吹打打,敲锣打鼓。她和厨房里打杂的姐妹们、婶婶们挤坐了一桌子,大家你叼我抢,大吃起来。惟有她坐在那里不动筷子,堂姐给她搛了一块肉说:莲花,你咋不吃。她说就吃就吃,赶到吃完那块肉时,桌子上的菜盘子全空了。她悄悄地到厨房里干起活来。
她的画外音:这时候要是坐到那桌席上,我也会像她们一样,吃个满嘴流油。
……她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第三十四场
景:大花轿里,五斤娃家(幻觉)
她坐在大花轿里,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呜哩哇啦,热闹极了。她顺轿帘缝,首先看到的是抬轿子的几个棒小伙子的背,又看见了她的五斤哥,头戴大礼帽,身穿青绸布汗褂子,披着大红被面挽成的花,身后的羊毛腰带上绑着一串有孙大总统、蒋委员长头像的白银元,叮叮当当,座下一匹大红马,迈着有力的蹄子,护着轿往前走着。……
到婆家了,在一阵鞭炮声中,她被请下了花轿。庄门上一个大铁火盆里架着熊熊燃烧的劈柴火,送亲娘娘说:在火上跳过去,一图个大吉大利,二图个今后日子红红火火。莲花一下跳了过去……
院子里比堂哥娶媳妇时热闹多了,摆着七八桌酒席,亲戚宾客们吆五喝六,猜拳吃喝。正面墙上挂一个斗大的喜字,两边挂着亲戚们送的红布被面子。她和五斤哥被送到了新房屋里,外面加了个大铁锁。五斤哥的堂兄弟们用指头在毛头纸糊的窗户上戳开了几个洞洞朝里看。莲花听到了指头捅窗户纸的声音,她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偷偷地在红布盖头下,看五斤哥脱土块似的大脚。人都说脚大手大,吃啥有啥。我五斤哥脚大手也大,我们肯定有好日子过。她继续看五斤哥的脚,那条绒鞋还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做的呢。
这时候,门锁吧嗒一声开了,婆家的堂兄弟们拥进来,把新郎新娘推推搡搡推出了门,参加新婚典礼。
头一项,夫妻拜天地!随着主持人的话音,她和他被按倒在折得不能再小的白毡上跪下,叩头拜天地。
二拜高堂!话音刚落,公公婆婆被请到了正堂坐下。她和他给二位老人叩头,叫爹叫妈,尤其是新娘要当众叫的响亮,公公婆婆也要当众应的响亮。然后,公婆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包递到了她的手里。
夫妻对拜!……
给亲友端礼!主婚人照单读着五斤娃哥嫂、堂哥嫂、叔叔婶娘、舅父母、姑父母诸亲的名字。马莲花双手用木盘端着一双双鞋和袜子,凡接受端礼的人都用红纸包十几个或三五个麻钱不等,投进木盘里,表示感谢和祝愿。……
晚上,庄邻前来闹新房。说是新房屋里三天没大小,除了五斤娃的堂兄弟们,还有岁数轻一点的叔辈们。闹房的节目很多,一是鸽娃子噙柴,用纸把烟叶卷个喇叭筒,让新娘吸着,然后让新娘把喇叭烟的中间用嘴叼住,闹房者从一头往嘴里噙烟,趁机在新娘的脸上蹭一下,说几句下流话……这个节目就折腾了马莲花小半夜。还有什么蜘蛛吊线、烟洞招手、阿伯子爬灰等等。
送走闹新房的人后,已经是三更天了。五斤娃拉开了被子说:莲花,你乏了,早点睡吧。她说:五斤哥,我冷,把你的被子给我压上吧。五斤娃把自己的被子也盖在了她的身上,她还是冷。她说:五斤哥,你也钻进来吧,我冷得不得了……
第三十五场
景:沙漠
她被冻醒时,早晨的太阳已经在东边沙漠尽头升起来了,又红又大。为了驱赶寒冷,她准备起来赶路。包袱一提,抖落了身上的沙子准备滚下去。可沙山下有个黑影,他仔细一看,是一只褐色的老狼。她吓了一跳。老狼也发现了人,吓的掉头便跑,可是前爪上套个夹子,跳了两下就跳不动了,转过身来看马莲花。她惊恐之中,看到了老狼身下的一摊血迹。仔细一瞅,老狼的一条后腿是半截子,那血就是从断腿上流下来的。她一阵兴奋,求生的欲望使她心中萌生了杀死老狼饱餐一顿的念头。
她的画外音:能喝上一肚子狼血也是再好不过的了。……怎么靠近它呢?狼会咬人,也会吃人的。
她用手抓起沙子迷狼眼,狼跳了一下,还是跳不出那个小沙窝,又一次转过身来悲哀地看着她,发出阵阵哀叫。
她的画外音:这东西被猎人打掉了一条腿,前腿又被夹子夹着,现在也是很饿了。我要是冒冒失失下去,用刀子杀不了它,还会被它吃掉的。
这时候,她脚下的沙子溜下去了一些,一直到了狼的爪子下。她就使劲往下蹬沙子,沙子是活的,刷刷刷的往下滑,先埋住了狼的爪子,狼又跳出来了。她又用身体推一片沙子下去,她停在了中间,那下去的一堆沙子埋住了狼的后半截身子,这下老狼动不了了。她继续用身体往下推沙,一会儿功夫,沙子埋住了老狼脖子以下的身子。她从狼的一侧滑了下去,双手握着刀子朝老狼逼去。老狼大张着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对准狼的脖子使劲把刀子捅了进去,血哧哧哧冒了出来。她双手捏住了老狼张开的嘴巴,把嘴对着刀把一口一口地吸血,狼血从她喉管咕噜咕噜进了肚子。她用嘴把刀子拔了出来,又把嘴对准狼的脖子狠吸。她不停地吸、不停地喝,直到吸不出来了,才抬起了头。不远处,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猎人,头戴毡帽,身穿狐皮短袄,脚穿牛鼻子鞋,麦草从鞋帮里出来了几根,精着的脚脖子被磨得红红的,手里提着一支猎枪。
老猎人望着满脸满身血迹的马莲花,大声问:你是人,还是鬼?
她说:大爷,我是人。
老猎人把猎枪拄到了沙地上继续问:是人?还是个女人?……敢到这里来,敢杀狼喝血?
大爷,我从凉州来,要到新疆去,我男的在那里当兵吃粮。
老猎人说:别胡说!一个女娃儿家,说出话来没高没低,凉州到这里有多远,你晓得?就凭你,能跑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