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按我所设想的奇迹的条件看来,已是我有眼睛的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天了。要看的东西太多,我不会有时间感到遗憾或渴望的。第一天我用在有生命和无生命的朋友身上了;第二天向我展示了人类和自然的历史;今天,我要到忙于生活事务的人们的地方去看看当前的日常世界。还能有什么比纽约更纷纭繁复的地方么?纽约就是我的目的地。
我的家在森林山,坐落在长岛一个小巧幽静的郊区,那儿在葱笼的草地、树木和花朵之中,有整洁玲珑的住宅,有妇女们和孩子们的活动和欢笑。这是个平静的安乐窝,男人们在城里工作一天之后,便回到这里来。我从这里驱车出发驶过横跨东河的花边一样的钢架桥梁。我会得到一个令我赞叹的新印象,它向我显示出人类心灵的力量和聪明。河里船舶往来如织,轧轧地响着,有飞速的快艇,也有喷着鼻息的没精打采的拖驳。如果我时间还很多的话,我要花许多时日来观察河上的有趣的活动。
我往前看,在我眼前升起的是纽约城千奇百怪的高楼大厦——好像是一座从童话中升起的城市。闪光的塔楼、巍然耸立的钢铁和石头的壁垒,多么叫人惊心动魄!——就是众神为自己修造的宫阙也不过如此!这一幅活跃的图画是数以百万计的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可是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它第二眼?我估计人数很少。人们对这宏伟的景象是看不见的,因为对它太熟悉。
我匆匆忙忙地登上一座巍峨的高楼——帝国大厦,因为不久前我曾在那里通过我的秘书的眼睛“看”到了脚下的城市。我急于要把我那时的想象和现在的实现相印证。我深信我对即将展现在我眼前的宏伟图景不会失望,因为它对于我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幻象。
现在我开始周游这座城市了。首先,我要站在一个闹市的角落里,凝望着行人,不做别的事,我要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他们生活的某些侧面。我看到微笑,便感到高兴;我看到坚强的决心,便感到骄傲!我看到痛苦,也不禁产生同情。
我沿着五号大街漫步,我要放眼纵观,不看个别的对象,只看那沸腾的、五彩缤纷的场面。我相信在人群中往来的妇女的服装,一定是万紫千红、色彩绚丽的,叫我永远也看不厌。但是如果我有眼睛的话,我也会像别的妇女一样,只对个别服装的式样和剪裁发生过多的兴趣,而忽略了人群中的色彩的美艳。我还深信,我会流连于橱窗之间,久久不肯离开,因为展出在那儿的货品一定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
我离开五号大街,又去观光全城。我到公园大街去,到贫民窟去,到工厂去,到孩子们游玩的公园去。我去参观外国人的居住区,这是身在国内却又出国旅行的办法。为了深入探索,加强我对人们的工作和生活的理解,我将永远对一切快乐和痛苦的形象睁大我的双眼。人和事的种种形象将充满我的心。我的眼睛决不会把任何东西视作无足轻重而轻易放过。我的目光所到之处,都要探索和紧紧地把捉。有些场面欢乐,它使我的心也充满欢乐;但是也有痛苦的场面,痛苦得叫人伤感。对种种痛苦的场面,我绝不会闭上眼睛,因为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对它闭上了眼睛,也就是闭上了心灵和思想。
我有眼睛的第三天快结束了。也许我还应当把剩下的几个小时作许多严肃的追求。但我担心在那最后的晚上,我又会跑到戏院去看一场欢笑谐谑的戏。这样,我便能欣赏到人类精神中喜剧的情趣。
我暂时获得的视力到半夜就要结束了,我又将陷入无尽的黑夜之中。在短短的三天内,我是不可能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的。只有当黑暗再度降临到我身上之后,我才会懂得我看掉了多少东西。不过,我的心里仍然充满光明的回忆,因此没有时问感到遗憾。此后我每摸触到一样东西,都会想起它的样子,从而唤起一段美妙的回忆。
我是个瞎子,我对有眼睛的人只有一个建议:我要劝告愿意充分使用视力这种天赋的人,要像明天你就会变成瞎子一样充分使用你的眼睛。同样的设想也可以用于其他的感官。要像明天你就会变成聋子一样,聆听话语中的音乐、鸟儿们的歌唱和交响乐队雄浑的乐章。要像明天你的触觉就会消失一样去抚摸你想抚摸的一切。要像你明天就会失去嗅觉和味觉一样去品味花朵的馨香和食物的美味。充分地使用你的感官吧!陶醉于大自然通过你天赋的不同知觉对你显示出的种种快感和美感中去吧,不过,在一切感官之中,我仍深信视觉是最令人快乐的。
【简评】
作者是一位盲、聋、哑人,她只能凭触觉来认识身边的世界。幻想能有三天视力的海伦·凯勒,给我们描绘了一个丰富而美妙的世界:这里有千姿百态的黎明,也有辉煌壮观的落日;有浓缩了人类艰难曲折之路的历史回顾,也有历史长河中各种艺术表现形式的展示;有对现实世界的描写,也有对亲人师友的描摹……她让我们在与她共同度过的三天中,看到了天天看到却熟视无睹的事物,看到了世界的真善美,表现了她坚强乐观、积极进取的生活态度,求知的渴望和真挚的爱心。
文章细腻、生动的心理描写和情真意切的语言表达使我们惊叹不已。
我为什么住在乡下
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1889—1976),德国哲学家,存在主义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1889年生于德国西南部巴登邦弗莱堡市附近的梅斯基尔希。早年在弗莱堡大学攻读神学、哲学,1913年获博士学位,后于弗莱堡大学执教。1923年起任马堡大学哲学教授。1927年发表《存在与时间》。1928年,经现象学大师胡塞尔推荐,回到弗莱堡大学接任哲学讲座教授。20世纪30年代之后与胡塞尔关系破裂。二战后,因曾在纳粹肆虐期间公开表示拥护希特勒而被禁止授课,至1951年才得以恢复上课。1959年退休后,避居家乡黑森林的山间小屋,只与少数亲近的朋友讨论哲学问题。1976年5月去世。
南黑森林一个开阔山谷的陡峭斜坡上,有一间滑雪小屋,海拔1150米。小屋仅6米宽,7米长。低矮的屋顶覆盖着3个房间:厨房兼起居室,卧室和书房。整个狭长的谷底和对面同样陡峭的山坡上,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农舍,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场,一直延伸到林子,那里古老的杉树茂密参天。这一切之上,是夏日明净的天空。两只苍鹰在这片灿烂的晴空里盘旋,舒缓、自在。
这便是我“工作的世界”——由观察者(访客和夏季度假者)的眼光所见的情况。严格说来,我自己从来不“观察”这里的风景。我只是在季节变换之际,日夜地体验它每一刻的幻化。群山无言的庄重,岩石原始的坚硬,杉树缓慢精心的生长,花朵怒放的草地绚丽又朴素的光彩,漫长的秋夜里山溪的奔涌,积雪的平坡肃穆的单一——所有这些风物变幻,都穿透日常存在,在这里突现出来,不是在“审美的”沉浸或人为勉强的移情发生的时候,而仅仅是在人自身的存在整个儿融人其中之际……
严冬的深夜里,暴风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盖了一切,还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此景更适合哲学思考呢?这样的时候,所有的追问必然会变得更加单纯而富有实质性。这样的思想产生的成果只能是原始而锐利的。那种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努力,则像高耸的杉树对抗的风暴一样。
这种哲学思索可不是隐士对尘世的逃遁,它属于类似农夫劳作的自然过程。当农家少年将沉重的雪橇拖上山坡,扶稳橇把,堆上高高的山毛榉,沿危险的斜坡运回坡下的家里;当牧人恍无所思,漫步缓行赶着他的牛群上山;当农夫在自己的棚屋里将数不清的盖屋顶用的木板整理就绪:这类情景和我的工作是一样的。思深深扎根于到场的生活,二者亲密无间。
城市里的人认为屈尊纡贵和农民作一番长谈就已经很不简单了,夜间工作之余,我和农民们一起烤火,或坐在“主人的角落”的桌边时,通常很少说话。大家在寂静中吸着烟斗。偶尔有人说起伐木工作快结束了,昨夜有只貂钻进了鸡棚,有头母牛可能早晨会产下牛犊,某人的叔伯害着中风,或者天气很快要“转”了。我的工作就是这样扎根于黑森林,扎根于这里的人民几百年来未曾变化的生活的那种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
生活在城里的人一般只是从所谓的“逗留乡间”获得一点“刺激”,我的工作却是整个儿被这群山和人民组成的世界所支持和引导。后来,我在小屋里的工作一次次被各种各样的研讨会、演讲邀请、会议和弗莱堡的教职所打断。然而,只要我一回到那里,甚至是在那小屋里“存在”的最初几个小时里,以前追问思索的整个世界就会以我离去时的原样重新向我涌来。我只是涌身进入工作自身的节奏,从根本意义上讲,我自己并不能操纵它的隐蔽的命令。城里人总担心,在山里和农民呆那么长时间,生活一无变化,人会不会觉得寂寞?其实,在这里体会到的不是寂寞,而是孤独。大都市中,人们像在其他地方一样,并不难感到寂寞,但绝对想像不出这份孤独。孤独有某种特别的原始的魔力,不是孤立我们,而是将我们整个存在抛人所有到场事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
在公众社会里,人可以靠报纸记者的宣传,一夜间成为名人,这是造成一个人本己的意愿被曲解并很快被彻底遗忘的最确定无疑的遭际了。
相反,农民的记忆有其朴素明确永志不忘的忠实性。前些时候,那里的一位农妇快要去世了,她平日很爱同我聊天,告诉我许多村子里古老的传说。她的质朴无文的谈吐充满了丰富的想像。她还在使用村里许多年轻人不再熟悉很快就会湮没的不少古字和习语。去年,我独自在小屋里接连住过几星期。那阵子,这位农妇经常不顾83岁高龄,爬上高坡来看我。照她自己说,她一次次来,不过是想看看我是否还在那儿,或者,是否“有人”突然把我的小屋洗劫一空。整个弥留之夜,她都在跟家人谈话。就在生命最后一刻前一个半钟头,她还要人向那个“教授”致意,这样的记忆,胜过任何国际性报刊对据说是我的哲学的聪明的报导。
都市社会面临着堕入一种毁灭性的错误的危险。都市人想到农民的世界和存在时,常常有意把他们那种其实非常顽固的炫耀姿态暂时收敛一番,殊不知这与他们心底里的实情——和农民的生活尽量疏远,听任他们的存在一如既往,不逾旧轨,对学究们言不由衷的关于“民风”、“土地的根基”的长篇大论嗤之以鼻——又自相矛盾了。农民可不需要也不想要这种城市派头的好管闲事。他们所需所想的是对其存在与自主的静谧生活的维系。但是今天许多城里人(比如那些个滑雪者)在村子里,在农民的家里,行事往往就跟他们在城市的娱乐区“找乐子”一样。这种行为一夜之间破坏的东西比几百年来关于民俗民风的博学炫耀所能毁坏的还要多。
让我们抛开这些屈尊俯就的熟悉和假冒的对“乡下人”的关心,学会严肃地对待那里的原始单纯的生存吧!惟其如此,那种原始单纯的生存才会重新向我们言说它自己。
最近我接到赴柏林大学讲课的第二次邀请。其时我离开弗莱堡,重返山上小屋。我倾听群山、森林和农田无声的言说,还去看望了我的老友,一个75岁的农民。他已经在报上看到了邀请消息。猜猜他说了些什么?慢慢地,他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不加任何掩饰地紧紧盯着我,双唇紧抿,意味深长地将他真诚的双手放在我肩上,几乎看不出来地摇摇头,这就是说:“别去!”
【简评】
在这篇两千余字的散文里,作为哲学家的海德格尔用质朴简洁的文字描画了南黑森林的风物之美,并在此背景之上,将自我的哲学追思融入到对乡民宁静单纯的生活的深切关注与思考当中,充分肯定了“乡下人”那种“原始单纯的生存”中所包含的生命意义,同时也明确地表明了他对现代都市社会“面临着堕入一种毁灭性的错误的危险”的深刻洞悉。
综观全文,描写简单朴素而脉络有致,抒情自然而显真挚,议论深入而不晦涩,真正实现了景、情、理的三体合一,具有浑然天成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