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再提这个名字!”教士说,同时猛烈地抓住她的胳膊,“不许提这个名字!唔!我们多么苦命,是这个名字毁了我们!更确切地说,我们彼此都受命运莫名其妙的捉弄而相互毁灭!你痛苦,是不是?你发冷,黑夜使你成为瞎子,牢房紧紧束缚着你,不过或许还有点光明在你心灵深处,尽管那只是你对玩弄你感情那个行尸走肉的天真的爱情罢了!而我,我内心里是牢房,我内心里是严冬,是冰雪,是绝望,我灵魂里是黑夜。我遭受什么样的折磨,你可知道?我参加了对你的审讯,坐在宗教审裁判官的席上。不错,在那些教士风帽当中,有一顶下面是一个被打入地狱、浑身不断抽搐的罪人。你被带进来时,我在那里,你被审讯时,我也在那里。……真是狼窝呀!……那都是我的罪行,那是为我准备的绞刑架,我却看见它在你的头上慢慢升起。每一证词,每一证据,每一指控,我都在那里,我可以计算出你在苦难历程上的每一个脚步,我也在那里,当那头猛兽……!我没有预料到会动用酷刑!………听我说,我跟着你走进了刑讯室。看见你被扒去衣服,施刑吏那双卑鄙下流的手在你半裸的身体上摸来摸去。我看见你的脚,这只我宁愿以一个帝国换取一吻而死去的脚,这只我觉得头颅被踩扁也其乐无穷的脚,我看见它被紧紧套在那可怕的铁鞋里,它可以把一个活人的肢体变成血酱肉泥。啊!悲惨的人!当我看见这一切时,我正用藏在道袍下面的一把匕首刺自己的胸膛。听到你一声惨叫,我把匕首插入我的肉体里,听到你第二声惨叫,匕首刺进我的心窝里!你看,我想我的伤口还在流血。”
他掀开道袍。果然他的胸膛仿佛被老虎利爪抓破了一般,侧边有一道很长的伤口,尚未愈合。
女因惊恐得连忙直后退。
“啊!”教士说道,“姑娘,可怜可怜我吧!你以为自己很不幸,唉!唉!你并不知道什么东西才是不幸呢。咳,钟爱一个女人!却身为教士!被憎恨!但以他灵魂的全部狂热去爱她,觉得只要能换取她微微的一笑,可以献出自己的幸福、鲜血、腑脏、名誉、不朽和永恒,今生和来世,恨不能身为国王、天才、皇帝、大天使、神灵,好作为更了不起的奴隶匍伏在她的脚下,只是想日日夜夜在梦想中紧紧拥抱着她,但眼睁睁看见她迷上一个武夫的戎装!而自己能奉献给他的只不过是一件污秽的教士法衣,令她害怕和厌恶!当她向一个可悲而愚蠢的吹牛大王慷慨献出宝贵的爱情和姿色时,我就在现场,怒火冲天,心怀嫉妒!目睹那令人欲火中烧的形体,那如此温柔细嫩的乳房,那在另一个人亲吻下颤动并泛起红晕的肉体!呵,天呀!迷恋她的脚,她的肩膀,她的胳膊,梦想她蓝色的脉,褐色的皮肤,以至于彻夜蜷伏在密室的石板地上自我折腾,竟导致了遭受毒刑!费了多少心思,其结果居然是使她躺在皮床上!嗯!那俨然是用地狱的烈火烧红了的实实在在的铁钳呀!晤!就是在夹板中间被锯成两半的人,被四马分尸的人,也比我更有福份!你哪里知道,在漫长的黑夜里,心儿破碎,脑袋炸裂,血管沸腾,牙齿咬住双手,这种酷刑那是什么滋味呀!有如穷凶极恶的刽子手把您放在烧红的烤架上不停地转来转去,倍受爱情、嫉妒及失望的煎熬!姑娘,发点善心吧!不要再折磨我,让我喘一气吧!请在这炽烈的炭火上撒点灰烬吧!我额头上汗流如注,我求你,擦掉这汗水吧!孩子!你就用一只手折磨我,用另一只手抚慰我吧!发发慈悲,姑娘,可怜可怜我吧!”
教士滚倒在地面石板上的水洼里,脑袋一下又一下撞击台阶的石级角。少女听着,看着,等他筋疲力竭,气喘吁吁,一声不吭了,她才低声又说一遍:“啊,我的弗比斯!”
教士跪爬到她跟前,叫道:
“请求你啦,你如果还有心肝,就别拒绝我!啊!我爱你!我是一个可怜虫!你一旦说出这个名字,可怜的人儿,就仿佛你用牙齿咬烂我的整个心脏!怜悯怜悯吧!倘若你从地狱来,我就跟你回地狱去。为了此目的,我要做的都已经做了,你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比上帝的目光还具有神韵!啊,说吧!你究竟要不要我?一个女人居然拒绝这样一种爱情,那可真是群山也会起舞啦。唔!只要你愿意!……噢!我们将会很美满的!我们可以逃走,我可以帮你逃走,我们一块儿逃到某个地方去,去寻找这大地上的一片乐土,那里树木是最繁茂、阳光是最明媚、蓝天是最湛蓝。我们彼此相爱,我们两人的灵魂将如琼浆玉露,互相倾注,我们永远渴望男欢女爱如饥似渴,永无尽期地共饮这永不干涸的爱情之乳汁!”
她放声地大笑,笑声凄厉,打断了他的话说:
“看呀,神甫!您的指甲流血啦!”
教士一下子给愣住了,好一会儿木雕泥塑似的,死盯着自己的手,最后,用一种温柔得出奇的声调说道:
“那可不是!你就侮辱我,嘲弄我,压倒我吧!不过,来,快过来!我们得赶紧。我对你说了,就在明天,河滩上的绞刑架,知道吗?时刻都准备着。简直太可怕了!看见你走进囚车里!噢!求求你啦!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你!噢,快跟我走。等把你救出去之后,你还来得及爱我。你要恨我多久就多久。可是来吧。明天!明天!绞刑架!你的生命!啊!快逃!宽恕我美人计吧!”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精神恍惚,似乎要把她拖走。
她瞪着眼睛呆呆看着他。
“我的弗比斯怎么样啦?”
“啊!”教士大叫了一声,松了她的胳膊,“您真是没有同情心!,’
“弗比斯究竟怎么啦?”她冷冷地又问了一次。
“他死了!”教士叫道。
“死了!”她自始自终冷冰冰的,一动也不动,“那么,您为什么要劝我活下去呢?”
他并没有听她说,只是好像自言自语:“噢!是的,他一定死掉了,刀刃插过去很深。我想刀尖直刺到心脏!啊,我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匕首的刀锋上!”
少女一听,如狂怒的猛虎般地向他扑过去,并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把他推倒在楼梯上,嚷道:“滚吧,魔鬼!滚,杀人凶手!让我去死吧!让我同他的血变成你脑门上一个永不磨灭的污斑!要我服从于你,教士!死心吧!休想!我们绝无结合的可能,甚至在地狱里都不行。滚蛋,该死的家伙!你休想!”
教士踉踉跄跄来到石梯前,悄悄地把双脚从道袍皱褶的缠绕中伸了出来,捡起灯笼,慢慢爬上通向门口的石梯,然后打开门,走出去了。
忽然,少女看见他从门口又探进头来,脸上的表情真可怕,狂怒,绝望,连声音都嘶哑了,向她狂吼着:“我告诉你,他死了!”
她扑倒在地上。地牢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了,只有水滴在黑暗中坠落下来震动了水洼而发出声声的呻吟。
(节选自第八卷)
……
欢乐万岁
读者或许没有忘记,奇迹宫廷有一部分是被城廓的旧墙包围着的,城市墙上的许多塔楼早在这个时期就开始沦为废墟了。其中的一座被流浪汉改成了娱乐地点。底层的大厅被作为酒馆,其余的都在上面几层。这座塔楼是丐帮最为热闹、因而也是最为污秽的聚合点。它像可怕的蜂窝,日夜嗡嗡作响。每天夜间,当丐帮其他所有多余的人都沉睡了,广场四周各个墙上的窗户不再有灯光了,那居住着盗贼、娟妓、以及偷来的孩儿或私生子的蚁窝般的房屋不再发出喊叫声,这时候,只要听到塔楼发出的喧闹声,只要看见从塔楼的通风孔、窗子、墙壁的裂缝,可以这么说,从他所有的毛孔透出来的猩红色灯光,就可以认出这个花天酒地的塔楼来。
其实地下室就是小酒馆。要到下面去,得先经过一道矮门,再沿着一道像古典亚历山大诗体一样古板的楼梯走下去,门上有幅奇特的涂鸦充当招牌,上面画着几枚新铸的钱币索尔和一只杀死的小鸡,下面写着一句谐音双关语:欢迎死者的敲钟人。
有天晚上,巴黎所有钟楼正敲响灯火管制的钟声,这时候,巡逻队的巡捕,要是被允许进入那可怕的奇迹宫廷,是会发现,流浪汉小酒馆比平常更加嘈杂。大家酒喝得更多,咒骂也更凶了。外面空地上,许多人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仿佛在策划一个重大计划,这里那里,都有流浪汉蹲着,在街石上磨着十分凶恶的刀刃。
可是,就在小酒馆里面,饮酒赌博却大大分散了流浪汉们对今晚所关注的事情的注意。因此想要从饮酒的人的话中去猜想将发生什么事,那可太难了。只见他们比往常更加快活,个个双腿之间夹着闪亮的武器,斧头、镰刀、双刃大刀或是一把旧火枪的枪托。
大厅呈圆形,非常宽大,可是桌子紧挨着桌子,喝酒的人又那么多,因此小酒馆所容纳的一切,女人啦,男人啦,长凳啦、啤酒罐啦,睡着的,喝着的,赌着的,身强力壮的,断腿缺臂的,看上去全乱七八糟堆积在一起,如有什么秩序与和谐可言,可以说那就像一堆牡蛎壳一般。大厅里的桌子上点了几支蜡烛,其实小酒馆里真正起照明作用的,起着歌剧院大厅分枝吊灯作用的,却是那炉火。因为这个地下室非常潮湿,哪怕是盛夏酷暑,炉火也从不熄灭,这是一座带有雕刻炉台的巨大壁炉,上面横七竖八地搁着铁打的柴架和炊事用具,炉里燃着木头和泥炭,熊熊烈火,这样的火好似夜间在村庄街道上,把铁匠炉口那光怪陆离的魔影,照映在对面的墙壁上面,显得格外通红。炉灰里蹲坐着一条大狗,装模作样地在炭火前转动着一根串满肉片的烤肉铁扦。
不管里面多么混乱,只看过第一眼,就可以在这群人中区分出三大堆人,紧紧围着读者已经认识的三个人物。其中一个打扮得十分奇怪,贴着许多东方的铜片,那是埃及和波希米亚公爵,马西亚·恩加迪·斯皮卡利,这个无赖坐在桌子上,跷着二郎腿,伸出一只手指弹向空中,滔滔不绝地高声讲述他那黑白魔法的学问,周围的人每个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另一堆喧哗的人群围着我们的老朋友、勇敢的狄纳王。这个克洛德·特鲁伊甫全身披挂,神情十分严肃,嗓音低沉,正在处理面前抢来的一大桶武器,大桶已被劈开,从里面倒出大量的长剑、铁盔、斧头、锁子甲、铁甲、梭标、弩弓和旋转箭、像征丰收的牛角、还有非常多的苹果和葡萄。人们从成堆的武器中随意自取,有的拿剑,有的拿高顶盔,有的拿十字形刀柄的砍刀。孩子们也自行武装,甚至有的断腿人身披甲胄,穿护胸甲,从喝酒人的大腿中间穿过去,活像大金龟子。
最后是第三堆听众,人数最多,吵得最猛,也最快活,把桌凳全都占满了。当中有个人声音如笛子那么尖,正在高谈阔论,同时又破口大骂,这个人全副武装,从头盔直至马刺,穿戴着整套沉甸甸的甲胄,全身都隐没在戎装里,只露出一只不知羞耻、向上翘起的辣椒鼻子,一头棕色的卷发,一双充满胆大包天的眼睛,一张淡红的嘴巴。他的腰带插满匕首和短刀,腰侧佩着一把长剑,左手执着一张生锈的大弩,面前摆着一只大酒罐,右手搂着一个袒胸露乳的胖墩墩的妓女。他周围所有的人都咧着嘴在笑,在哭,在骂,在喝。
还有二十来个次要的团伙,头顶着酒罐,来回奔跑,给人斟酒的许多姑娘和小伙子,蹲着赌博的人,有玩跳珠子的,有玩弹子的,有掷骰子的,有玩小母牛的,有玩投圈子热烈把戏的,这个角落有人吵架,那个角落有人接吻。加上所有的这一切,你大体上对这整体有某种印象,而在这整体上摇曳着一堆的熊熊火焰,酒馆的墙上也就欢跳着许许多多巨大无比和奇形怪状的人影。
至于声音,那就像置身于一口震天价响的大钟里面。
还有只盛油锅,烧烤滴下的油脂有如雨点滴,噼啪直响,这响声正好弥补了大厅两头东呼西应和无数交叉对话的空隙。
在酒馆的深处,在这片喧闹声中,在壁炉内侧的凳上坐着一个哲学家,他双脚埋在炉灰里,眼睛盯着没有燃尽的柴火,聚精会神地正在沉思。此人就是皮埃尔·格兰古瓦。
“加油,赶紧,快,快武装好!一个钟头后就要出发!”克洛潘·特鲁伊甫向黑帮的人嘱咐道。
有个姑娘哼唱着:
“晚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最后走的人要把火熄灭掉。”
那两个玩牌的人争执不休,“奴才!”其中吵得脸红耳赤的一个朝另一个伸出拳头大声嚷嚷道,“我要在你身上打出梅花印子来,那你就可以在国王陛下的牌局中代替梅花J了。”
“哎呀!”一个诺曼底人吼叫着,这从他那重鼻音中可以听得出来,“这里挤得像卡约维尔的圣像一样。”
“孩子们。”埃及公爵假声假气地对他的听众说道:“赶法国女巫去赴群魔会,既不骑扫帚,也不乘座骑,不涂油脂,只不过念几句咒语。意大利女巫总有一只公山羊在门口等着她们。她们都不得不从烟囱里出去。”
有个从头到脚全身武装的小伙子高喊着,他的声音盖过了全场的喧闹声,“绝了!真是绝了!今天是我头一次全身武装!流浪汉!我是流浪汉,基督的肚子呀!给我倒酒喝!……朋友们,我是磨坊的约翰·弗罗洛!出身贵族。我认为,假若上帝是禁卫骑兵,他也一定会当强盗的。弟兄们,我们就要去进行一次壮丽的远征了。我们都是勇敢的战士。我们将围攻教堂,攻进大门,救出那个美丽的姑娘,从法官的虎口中救出她来,把她从教士手中救出来,拆毁隐修院,把主教烧死在主教府内,我们顷刻间就能大功告成,连一个镇长喝一匙汤的工夫都不要。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我们要把圣母院一抢而空。我们要吊死卡齐莫多。你们认识卡齐莫多吗,小姐们?圣灵降临节的一天,你们见过他吊在大钟上直喘气吗?圣父的角!真是妙不可言!仿佛一个魔鬼骑在兽嘴上。……朋友们,听我说,我心底里是流浪汉,灵魂中是黑帮,生来就是乞丐命。我曾经有一阵很有钱,财产都给我吃喝光了。我母亲本来要我当军官,父亲要我当副祭司,姑妈要我当审讯评议官,姑奶奶要我当穿短袍的司库,祖母要我当国王身边的红衣主教。我呀,却成了流浪汉。我把这事说给父亲听,他朝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告诉了母亲,老太太放声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像壁炉上这根木柴似的。欢乐万岁!我是个真正的祸星!酒店老板娘,给我换另一种酒来!我还付得起帐。不要再喝苏雷斯纳酒了,呛得我的喉咙难受。他妈的!还不如吮只蓝子润喉咙来得过瘾呢!”
此时,嘈杂的人群哈哈大笑,鼓掌喝采。学子看到身边的喧闹声有增无减,接着大叫起来:“嗬!多么好听的声音!群情激奋!”他于是唱起歌来,目光好像迷离恍惚,声调活像议事司铎唱晚祷:“多么美妙的颂歌!多么动听的乐器!多么好听的歌声!多么悦耳的音律!管风琴奏着颂歌,歌声如蜜一般甜,旋律像天使般柔和,真是令人赞叹的圣歌中的圣歌,”他停顿了一下转口叫道,“女掌柜的,给我把吃的弄点来。”
有一阵子近乎沉默,只听到埃及公爵的尖嗓门正在教导吉卜赛人“……鼬叫阿杜伊纳,狐狸叫蓝脚或林中奔跑者,熊叫老头或祖父,狼叫灰脚或金脚。……地鬼的帽子可以隐身,却可以看见隐形的东西。……你要给蛤蟆洗礼的话,必须给它穿上红色或黑色天鹅绒衣服,脖子上挂个铃铛,脚上也系一个铃铛。教母提着它的后部,教父抓住它的脑袋。……魔鬼西德拉加苏姆有魔力叫姑娘们一丝不挂地跳舞。”
“以弥撒的名义!”约翰插嘴说,“我保证我愿意做魔鬼西德拉加苏姆。”
同时,流浪汉们在酒馆的另一头接着武装,低声地交头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