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
你不会忘了我们每天都要乘的一条路线的公共汽车吧。
我想我得帮助你回忆那一段时光。
车从学校起始,经过滨湖大道,音像店,百货公司,书店,最后到家。短短的路途我们几乎不会徒步。我们租的屋子不是路线的底站,习惯早晚放学的时候在人头攒动的二十八路车站等待。人们彼此无语,只有熟识的伙伴低声交谈偶尔嬉笑。一直等到车身光亮涂抹着彩漆的二十八路鸣着喇叭从街角转弯的地方出现,带着一阵清风驶来,车轮把马路上的泥土掀起来,人们捂着鼻子嘴巴挤着上车并不时有大妈拎着蔬菜篮子操着地道的方言咒骂该死的插队者。
你宽厚的手掌拽住我的衣角排在人群的最后头,结果经常是正好轮到我们的时候车门就关了。我们两个大男生望着满载乘客的车子发着牢骚。那原本空荡的车厢一下子挤满了人,仿佛饱胀食物的毛毛虫要把肚皮撑破,一路摇摇晃晃地开远。
你就把书包里香甜橙汁拿出来和我分享,在站牌下等待下一辆的二十八路。直到街角出现它的踪迹时才开始准备上车,投币的一刻望着皮肤黝黑的司机师傅微笑,听见两枚硬币落到铜盒子里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撞击声——就像溪涧里最干净的一股水流陡然跌落在微泛青白色的岩石上——非常悦耳。然后找靠窗的双人座,你总是询问我晚上要复习的内容,或者叫我把自己写的旧体诗用低沉的声音背给你听,还会闲扯到岩井俊二《燕尾蝶》里的暧昧颜色,王菲的迷人声线和楼下的门卫老头。尽管寒风凛冽但依旧开着窗户听北风呼呼绝望地喘息。这个时候心也被吹得愈发飞扬起来,让我想到去年夏天学校里高大的杨树摇动苍翠浓郁的叶子发出响亮的声音。阳光的金色元素混合杨树的绿色元素渗入血管。骄傲的如同拥有高贵纯正血统的异族人。
觉得这一个季节的奇妙,难以言喻。
周末二十八路停开,你要参加校足球队的训练,所以难得有独行的机会。而不得不说我是多么蹉跎的一个孩子。在滨湖大道的围栏上坐着看夕阳把万里霞光铺在水面,一瞬间收束了冷清的江天碧色,就像国画里的晕染,颜色由深入浅层层叠叠。湖水俏皮地抖动自己,金灿灿的无比晃眼。当时我真希望你叫我:哥们儿,这么漂亮的地方把我都看傻了咯。沿途到音像店淘便宜划算的盗版碟顺便买贵得惊人的英语全真模拟听力题;在百货公司买新鲜的柠檬和喷香流油的全麦面包;在书店顶着被老板骂的危险靠在书架上看王小波写给李银河那些甜美动人的句子。
三三两两的一折腾,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街道的灯光路牌;商店的霓虹装饰;公司大厦眩目的镭射激光此刻都闪亮起来。谁能够想象昼夜一瞬这个世界的变化呢?——天空扑腾着翅膀向下挤压,而地面上千万光华都利剑一样伫立起来。我就是在这样强大的光明笼罩下的城市穿行。心里想着:前进前进,却还是流连在通明亮堂的店铺,站在心爱的宝贝面前驻足垂涎。最后在路边的红色帐篷里吃三块钱一碗的虾皮馄沌。顺便给你带一份子。你踢完球满身臭汗地跑回到我们堆着一摞摞书的屋子吃热气腾腾的食物。每每我都以我的大恩大德要挟你给我打一周三次洗脚水。呵呵,你现在骂我狡猾都没有用了哦。
晚上我们蜗居在十几平米的小屋子里,共享这里的一切设备。然后喝大杯馥郁滚烫的咖啡,做习题到深夜。累了就把柠檬切成小块含在嘴里,酸到眼泪口水哗啦啦同时流淌下来。又无比清醒继续背诵英语单词和几百字的历史问答题,无穷无尽。空虚无力却又不得不坚持。有的时候忍不住想,若是没有了相互的期许和支撑,又将是怎么样的局面。
睡觉的时候你习惯要听林忆莲的CD。
记得有一次你听她在《黎明》里梦吟一般的迷幻嗓音唱着:
黎明黎明黎明……没有休止符。
伴着钢琴舒缓的节奏一遍遍重复,没有多余的感情。然而睁开双眼却还是化不开的黑暗。黎明没有来到,于是在漫漫长夜,我们终于还是败在了黑暗手心。你蜷缩着身子胳膊紧紧环住双腿,像包裹在母体里尚未出生的婴孩。黑暗如潮水翻滚着朝我们压过来。原来。原来心里是有那么一块地方脆弱的简直不堪一击。你是想让我看出你的落寞么?
阳光照耀到我们的时候。我们依旧是坚强而执着的男孩子。饿着肚子站在楼下二十八路的站牌边准备沿相反方向回校。清晨路边的草坪上下着厚厚的白霜。行人依旧彼此陌生地穿梭。
偶然能看到晨练的老年人。你告诉我:这个世界苏醒了就什么都恢复原样了,匆忙而殷实。二十八路还是老样子缓缓地载着我们行走。沿着书店,百货公司,音像店和滨湖大道。路过湖边你是会提醒我的——湖面一泻千里的旭日光芒,仿佛城市沉淀了几千年的温暖从湛蓝清亮的眸子里显露出来。车厢里大家的呼吸在寒冷的气温里凝成水膜,沾附在我们来不及打理而凌乱的头发上,伴着包子和豆浆的味道氤氲着雾霭。你老是霸占我的地盘——倚着扶手瞌睡。我在一旁听约翰·丹弗尔,有时是老鹰乐队。你说临近考试的时候我一定是在听叽里呱啦的听力。你还要嘲笑我以考试前夜抱佛脚见长。我有么我有么。你得意洋洋,脸上开出这一季最繁盛的花朵。
连我自己都差点忘了我们在学校吃早点的窘样了。我们释放所有的激情在温暖如春的食堂挥汗如雨,张牙舞爪地在各个窗口抢新鲜的牛奶和包子,豆浆或者油条。赶在上课之前消耗掉他们。你说:我们得牺牲高洁无比的形象了。抓起两个包子塞进嘴里猛灌一瓶牛奶,以免被噎个半死,一边飞奔一边嚼碎。
很多时候我都得和你说,你要快乐起来。因为我想看到你眼底清澈的样子。
我怕是黑暗在折磨你。熬过夜的人都知道,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夜——却只有黎明前的黑暗最可怕。让人压抑地感觉到顿时停止呼吸,带着厚重而无法冲破的阻力。只有阳光一样的爱才能穿透他们。
忙碌的日子我们还是坚持给自己放假。你说要找个清净的地方,我就带你去了城郊的室外桃园,拿着磨损了外壳的傻瓜拍下沿途风光——整齐的半截麦茬地,放养鸭子的池塘,南方特色的草房子。我们并肩走,谁也不觉得累。我们就是这样有着奇怪心境的男孩子,你捡起路边的小石块向蔓草茂密的地方砸去,石块在阳光下划出金色的弧线扑通一声掉下去。蔓草里惊慌失措地腾空飞起一群麻雀,又唧唧喳喳飞向另外一片领域。你总是那么背,遇到上了年纪的老农,他叼着香烟放下手里的活,顶着高八度的嗓子大声骂你:哪里来的伢子啊手这么贱啊!我们头抬着不理会地走掉了。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谁也没有走到路的尽头。只要汗流下来不得不脱掉羽绒服的时候就沿途返回。你别出心裁要抄近路走铁道,看腐朽的枕木和大簇大簇的野花。纤细的花茎有零星的叶子,顶部盛放五瓣的花盘或者含蓄的蓓蕾,在这个季节里是个奇观。看上去如同一个四肢细长脑袋巨大的畸形儿童——自然界就是有这样奇特的魔力。那些从铁道与泥土的细缝里生出的花儿全都昂首挺胸没有一点沦丧的样子。你说他们是坚韧而隐忍的植物,我没告诉你,你说话的时候认真的干净的表情让我恍惚觉得你就是那样的植物。
你还喜欢奔跑,这我知道。我们在泥土路上放肆地奔跑,一跳一跳的让心振动起来没有些许束缚。田埂上。草地里。繁盛的小树林中都会有我们的足迹。我看不出你和被子里呜咽的男孩再有任何瓜葛,你非常健康和阳光。风拉住你的头发打磨你崭新的发角,这样的姿势简直就是,就是,飞鸟。
我说兄弟啊,你是要飞起来么?
是的,我要在阳光里飞舞起来。
那么,你的翅膀呢?
在我的心里面啊。就快生长出来了。
……
傍晚的时候看见一堆玩耍的乡下孩子。稚嫩的脸蛋在寒风里冻得红红的,样子十分可爱。他们似乎玩的是老的掉渣的玻璃球游戏。结束了以后展示彼此的战利品,然后评选出收获最多的孩子,获胜者站在高高的石头上昂着骄傲的头,背对羞涩的晚霞一个劲傻笑,露出不可一世的表情,欣然接受“孩子王”的美称和一顶用绿色植物编织的王冠。我看呆了,想到我童年的柳条帽。那种感觉就像被很多很多的绿色包围。孩子们的心灵就在这样的自然里被滋养着,一个世界的美好都围绕住他们,生活的富足与神圣,谁也不能将其打扰。谁也不能。
你始终希望你是个乡下的孩子。
我们经常要看张艺谋的电影,你喜欢的是《我的父亲母亲》——一部他早期的作品。你和我说你记得的场景:年轻美丽的章子怡通红的素面和呼出的团团白气;松垮的麻花鞭子和微乱的额发;中国红的印花小袄和深色系的棉裤。她娇小的身躯在在乡间的小路上蹦着,周围是茂密的庄稼和鲜红摇曳的花朵。你说这样的脉脉温情,这样的宁静安逸让天地都为之动容。
我们还是没有逃过夏天的劫难。你离开的时候天空由远及近地拉长,像大汉朝风情万种的艺伎精致的脸。粉团团的云朵掩映着面颊及鼻梁上浮起的一抹黛红色胭脂,妩媚里划过一丝妖娆。非常诡异。碧天里最明亮的正是那仿佛承载了一汪湖水的瞳仁,高扬的睫毛轻盈地扑闪。最远地方的落阳是唇齿上桃花一点。一个世界的美全都倾注在眉目里。黑夜前上演了这样一番盛大华丽的景象,让我不免有些惊叹世界的奇妙。
黎明前,是无法冲破的黑颜色,像是浸泡在漆黑的沼泽,周围咕噜噜地冒着泡,发出难听的声音。而现在,临近夜晚的时候,夜幕覆盖天地之前的一瞬时间里,却有光影交错的绰绰风姿,心仿佛都融化在其中了。
看来这样的问题是神来刻意为难我们的。未来不定,所以前行的脚步一刻都不能停留。你现在要是在我的旁边我一定会拍着你的肩膀义正词严:
原来我们终究参不破生活的本质。
仿佛原来这才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