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开导她,讲了很多很多,自己的冤屈以及他人的可耻,岁月的无情与人生的演绎,还有欺骗、诬陷、强人就案、罗织构陷,自然,也有真诚、崇高、坦白……她忘情地听着。幕后短暂的十几分钟——至多半个小时,便成了她人生最宝贵的课堂——那年月,课堂这词用得太多了。
然而,流言又就此而起。
自然,只是在犯人当中,如传到管教干部那里,戏就没演的了,那幕后的天地便会坍塌,他们便要失去一切。
“你们胡想什么呀?一幕戏能多长?”他火了。
“江水英一个唱段就半个钟头,干什么还不够么?要是我,十分钟就做到家。”
“不要诋毁人家,人家还是黄花女。”
“嘻嘻,你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申辩是毫无用处的,只会招来更多的污言秽语。唯有不说,让人感到没趣。但这做不到,男女隔绝的劳改队,性恰巧是最强的兴奋点。文艺复兴时期发现了人,到弗洛依德又发现了性,这可是人类最了不起的进步。他是学历史的,过去却只会从阶段观点看进化,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又资本主义社会。却换了个角度,只从人的自身来看,过去,人是丑恶的,只有神美丽;同样,性也是丑恶的,禁欲者伟大。在这里,人的原始本能,也就更视为十恶不赦了——况且的确有那么些强奸犯、通奸者。
但是,愈是这种地方,关于性的种种秽言恶语,偏偏又加倍地增加。某某看守在茶园里按住个女犯,差点把鸡巴让咬掉了,那女犯又加了八年;某某干部一年内相继同十个女犯通奸;号码都按0、1、2排上,绝对无误,只有9号在二月份吃亏,1号却一年多了七夜,还有一个个减了刑期……当然,犯人中也有捞上一把的,那些轻刑犯,自由度大一些,沟渠里就可以大显身手,要么,在茶园里,有几张报纸就行……谁不津津乐道这些,往往要骚扰得一夜难眠。
于是,以同性为对象的事,也时有出现,只是秘而不宣罢了。
当然也有表现欲很强的。尤其是夏天,号子门一关,好些都会脱个一丝不挂,种种丑态百出。
没有人相信他的清白。
一个个说个没完。
“大幕后头,可是绝妙的去处,灯光似有似无,又没人看见,别的人也不会轻易去,嗨,连报纸都不用找,把旧幕布一垫就是,随你怎么来,叫呀、喊呀都没事,反正前面有音乐,全盖过去了……”一位犯人涎水三尺,一天几乎要重复上好几回这类话,“可惜我没这个艳福,要不,我一幕来一次……”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别胡说八道,污人清白。”
“你知道人清白?那你准上过!让推下来了?阳痿?早泄……废人一个?哈哈!”
“你少放狗屁!”
“狗屁?你知道屁从何而出的?哼,不干白不干,不干就是傻瓜蛋……”
他扑了上去,扭打了起来。
一直打到两个人“见了红”。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打架,在劳改队里,从来没人为这号事打架。
要换了别人,准这么说。
“干了就干了?你眼红?也没你的分!归老子了!你知道那味有多鲜,细皮嫩肉,压上去还怕挤散了……嘻嘻。”
这一来,倒没人嚼舌头了。
可他不能这么说。
他没法解释这是为什么?人家太小了,太纯洁了……侮辱她,也就是侮辱了自己……自己决不能用污言秽语糟蹋人家——本来一切都无所谓。这一有所谓,便出名堂了。
不,不,他只是一种怜爱,一种年长者对年幼者的怜爱。
仅仅如此么?
他感到这种解释也不足以立得住脚。
反正他破天荒地同人打得头破血流才罢休。
五
中国人对自由的恐惧,就有如对笼外未知世界的恐惧,他们奴化的灵魂总希望有位圣哲把所有的安乐窝全垒好,殊不知砌的却是监牢。
现在,你以为自由了,却掉下了陷阱,那么,你便同大多数人一样,视自由=陷阱么?你的灵魂坠下来了,掉在最下贱、最底层的地方,当然,你可以标榜自己无所谓了,可无所谓正是有所谓。我知道可以自甘沦落,自甘龌龊,可那不过是你自认为是做戏,你可以寻到光明的理由为之开脱。如同所有年代的这片故土上的仕大夫,你,作为今天的知识分子,你追求的还只是一种“体面”。
——仍是那位算命先生听说过的。
金钱,只有价值,没有意义。
你这苦役、卖命换来的九千六,同别人靠投机、倒卖、卖批文轻轻巧巧弄来的几万、几十万,不一样微不足道么?你标榜上面有血汗,有整个的青春生命,有谁理睬?许利仁理睬了么?老同学姬德顺理睬了么?恰巧是你强调这些,人家更瞧你不起,与日俱增更认为你可欺,你以为能激起对方的怜悯,得到的却是十倍的冷酷,这便是人生的哲理。
现在,你赌了咒,你发了誓,要与怜悯决裂,就看你的造化怎样了。
你回到了那条街道,再去寻找那个办公室,那房子还在,办公桌还在,可抽屉空空的。有人怀疑地打量了你一阵,厉声问:
“干什么的?”
“我?我得弄清楚姓许的是什么玩意。”
“什么玩意?骗子、流氓、地痞、嫖客、赌徒……五毒俱全的家伙,谁不知道。”
你呻吟了:偏偏就我不知道。
你说:“他骗了我近一万块。”
“一万?”
“是的。”
“就这么痛苦万状,哈哈!”这人大笑起来,“连一方钱也不到,如今,这算得了什么?值得这么折磨自己,还寻到这里来了,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如今,民间,或者黑话里,叫一万为一方,一千为一吊,一百才叫一块,也就是说,全按贬值成百分之一计算。这一万块,才算一百块,有什么了不得了。
“那天,我来,他说藕煤厂是他的。”你说。
“曾经是他的。”
“怎么说?”
“早两年就让他挥霍一尽,卖给了街道。”
“那台机器呢?”
“你没看明白,那是废料,准备回炉的。”
“可还有个油膏厂呢?”
“早就无影无踪了。”
那天,自己潜意识里,不认为他还有这么些不动产可作抵押么?那位许骗子可是把你心思给摸透了。
“你们,有吉普车么?”
“没有。邻近一个区办厂里有,不过,得花钱租用。”
明白了,那天是租的车,而且租金还是那九千六里支付的。
“走吧,这屋子马上要拆了——告诉你,那家伙姓许不姓许,还是个问题呢。”
下了逐客令。
把你当可怜虫一样赶出去。
你愣了一阵,斗起胆来问:“不,请告诉我,这家伙上哪能找到?老子发誓非找到他不可!”
“他本来就睡在这办公桌上,被子塞在下边抽屉里,一个无赖,什么地方不能落脚。一骗到手就跑,哪管后面是死是活,一位老太太自杀了。亏得发现早,还剩一口气。正在抢救呢,上哪找?花钱的地方找去,大宾馆,不挂牌的妓院……”他等于没说。
这条让废铁、煤烟、垃圾充塞了的街道,处处像漆黑不见底的大陷阱,从里面涌出一股股让人恶心的臭气,在蒸腾的暮色中,街道居民均在蠕动,像蚂蚁一般急急匆匆,片刻间就消失了,片刻间又冒了出来,仿佛是涌出的臭气一部分。处处都有碎玻璃片的反光,足以划碎你的目光,让你睁不开眼——这个环境,本就是行骗的帮凶,当日为何没看出呢?这怎么能出一个过五关斩六将的企业家、改革家呢?坐了十几年牢还那么幼稚呢,简直不可思议。你不如还去坐牢好了。
十几天下来。
你是双管齐下。一是为寻找她,一种良心与情感的平衡,当然也可能是肉欲,这你也不能解释,因当日决不是理智的结合。二是为了寻找他,那个骗子,为了对抗怜悯,为了与那位老同学一种说不清的对抗——一种所谓为公的正统观念的对抗。干吗得先顾及公款,公家有的是钱,一年的大吃大喝都超过了整个国家的教育投入,这吃喝花的钱更可以“教育”我们的干部,不吃白不吃,反正是吃“人民公社”的。明明骗子拐去的是私款,就是私人手中的现钞,连上面的号码都没变,干吗一下子就成了公款。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只能是另一种制度下的法律么?我们就不保护人了?只保护那些吃喝——你干吗非要去寻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呢?属于你的权利,你去维护、去索回,不就对了么?小心,再想入非非,又要犯思想罪了。
你一无所获。
什么也没找到。
尽管你把所有下三烂的地方都打听到了,都找遍了,你还是茫无头绪。
你明白是为什么吗?
你以为,这就叫作“深入生活”了吗?哪怕是真正与暗娼混上一夜,你还是没有深入下去,人家照样不会告诉你什么,照样不会对你讲真话。
这天,你在一个离车站不远的旅馆里,看见一帮小兄弟在叽叽喳喳地争论什么,彼此还推推搡搡,不时揶揄一笑,不时又红了脖子,有时又诡谲地挤眼睛、打手势……你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凑过去,搭讪着。
可你还没明白过来,只觉得脚下一滑,人就飞出了一丈远。
皮鞋、拳头,全落在身上。
好在你在劳改队是“千锤百炼”过的,懂得保护几个要害部位,就势打起了滚了。
也许是情急所至,你喊了起来:“伙计,我也是白河里出来的。”
“白河”,是那个劳改农场在黑社会的代号,只有那里面的人才听得懂。
拳脚才停下来。
“都老不死了,还上我们这凑,我们只当你是便吊子呢,讨打。”
一声唿哨,人全地遁了似的,没了。
你艰难地爬了起来,揉了揉身上的几处青斑,把随身带的伤湿膏药贴上,一阵阵清凉,从受伤部位透出。
这股凉意,一下子让你清醒了。
是呀,你这号年龄了,还能往这伙人中凑么?人家当然把你当作外人,对,外人。你要真打听出点什么,就得让人家把你当作自己人才行,自己人!
否则,你还得挨打,带多少伤湿膏药在身上也无济于事。
可又怎么成得了黑社会中的“自己人”呢?
光外表上像还不行——你已够像的了,可还被当作便吊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成语已不够用了,你也得变成一只青面獠牙的大老虎。
可你怎么才能进入那个世界呢?
你想到了狱中的“难友”们,只有他们,才能把你带进去。
别无他途。
有那么一位,出狱后还曾来你这借过宿,后来,还来过一封信。只是,人家浪迹天涯,留下的地址是否可靠,是否一下子就能找着,这就难说了。
不管怎样,总得去试试。
于是,你按地址找去。
那是乡下一个偏僻的所在,四周只有黄土山,仅屋边上有几株小竹,显然是今年才长起的。瓦脊上盖的不是乡下的一溜青瓦,而是陈年的稻草,如今,这种茅屋实在是太罕见了,反觉得有点新鲜与异样。门前有个沤肥的大坑,里面还看得到菜头菜脑、瓜皮瓜馕什么的,发出一阵沤臭气。绿头大苍蝇,虎视眈眈地立在上面的泡上,仿佛是在守卫它的财富。你一走近,它们一同飞扬起来,就如同飞起一片黑云,你只觉得湿粘粘的什么全落在脸上及裸露的手臂上,怪难受的。
“有人吗?”你喊。
门迟疑地响了一下,探出一个脏娃娃的脑袋:“你找谁?”
“我我……你家大人。”
“我爸爸不在。”就要关门。
“我是远道来的。”
门大开了。
你走了进去。
“爸爸说,你留下地址,他会来找的。没人能在这找到他。”
“啊哈,比见大首长还难。”
脏娃娃说:“没法,就得这么活。”
兀地,你想到,他不是说过家中没一个人么?怎么又冒出个“儿子”来了呢。忙问:“你怎么叫爸爸?”
脏娃娃说:“有奶就是娘。叫爸又怎不行?少见多怪!”
他俨然在说大人话。
少见多怪,把你说笑了。
不,我才不少见多怪呢。你把地址写下来,脏娃娃马上塞在兜里,塞得很深,像要藏起来一样。
“你走吧。”脏娃娃下逐客令了。
你走了,心中闪过了个念头:也许,我永远进入不了那个世界。
你疲惫不堪地回了家。
一天过去了……
一周过去了……
也许他不会再来,因为上次是不辞而别的,而且是在那样冷酷、凄凉的境遇下,也没容你作出任何解释。你失望了,你与那个世界尚有可能的通道被切断了——你不会找到他,也不会找回九千六,为了你的尊严与怜悯决裂,为一切的一切。
你在这个世界只是个废物。
第十天。
“笃笃笃。”
你怀疑你的耳朵有没有听错,因为你已切断了与世界的一切联系,这空落落的响声,不会有任何意义与内容……你的一切感官业已死灭。可片刻间,你的某根神经又似触了电,几乎一纵,一扑,就到了门口,猛地把门打开了。
门外,正是已不复希望来的他。
“我可知道你还会来找我的,我相信。”他不无情感地说。
“可你想不出我要找你的事。”你边斟上茶,边说。
“没有什么想不到的。”他不在意,左右上下打量着,还是这么个蜗居,“还在炮制你自己的鸦片。”
“不,我什么也没干了。”
“这不能瞒住我……你总想点缀人生,可人生却从不想点缀你。你还是生活在你虚幻的世界,不过也好,总算活得安宁。”
“不,我不安宁。”
“那是另一种不安宁,不比我们,是实实在在的不安宁。”
语言的内涵上已相去太远。
“我宁可要你们的不安宁——这正是我要找你的原因。”
“体验生活吗?”
“不,没那么崇高与轻松。”
“我不明白。”
于是,你讲了那九千六百块。
你也万万没想到,这九千六,在他那儿,激起的不是同情与安慰,而是冷嘲——同样的是那句话:
“为这一方钱,值么?”
值什么?仿佛嘲笑的是你,为了一点点钱,就不惜去毁掉自己的清白,不惜去弄脏自己的手——以及大脑,仿佛你一下子从他心目中的圣人降格为凡夫俗子,甚至是龌龊不堪的小人。你看出他的嘲弄的目光,也不作解释,只是补充了句:
“没想到吧?”
“不,不做一回狼,也成不了人。”
他竟是这般下结论了。
“你答应了?”
“我只是这么认为。为一方钱,不值:当一回狼,倒也是值的。”
“人,总得下地狱。”
“我们早下了。”
“可我没真下。”
他沉默了。
“其实,一方钱,在黑道上已不当回事了。上次狼狈向你借一宿,后来,心一狠,就又扎了进去,现在我过手的,都不知多少方了。上回给人介绍项业务,别说我心黑,现在就这规矩,六万交我手上,我把三万交给了具体办的、懂行的,人家还对我感激涕零,还请我吃饭,给我送礼。没我,他那三万还挣不来。你怎么说,你真是缺钱花,我给你一方好了,别去糟蹋自己。”
“不,我不能。”
“这又是你们知识分子的洁癖,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一方,在我并不花什么力气,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用不着看那么重。我还真有几个钱。你要还,也可以,随你的便……”
“不,我现在拿钱也没用。”
“你只是同那位老同学斗斗法?做一回狼,也许我永远也搞不清你们这号人的想法……”他叹了一口气。
他为什么叹气?
你沉默了。
好吧,我成全你。不过,你得听听我的故事。听完了,你便干你的去,该让我怎么帮忙我就怎么帮,别客气。我尽我所能……但愿你能如愿以偿。
那是怎样的故事。
你至今仍心有余悸,那简直是谋杀,是杀人不见血:那没有什么良心与道德可言,权力与暴力加上厚颜无耻便是绝对真理,胜利者拥有一切,包括正义、法律与道德在内。但一切又那么天衣无缝,你制裁不了他们,永远制裁不了。否则,几千年人类社会,为何总有黑社会、黑手党、毒品交易的黄金通道……等等存在,永远无法剿灭?!当你拥有了一切,你不妨去办慈善事业,或者反过来,以慈善事业掩护这一切,这样,你便占有了二者:荣誉与金钱,哪怕是黑的。你永远也打不倒,你是常胜将军,你是菩萨降世——救世主。
你相信吗?
那位许利仁,那种骗取你的九千六百元的伎俩,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因为他毕竟没有甩得掉骗子的帽子,躲得开法律的追究。
你只是被人家“小儿科”整治了一下。
对此,你丧失了信心么?
你还想还去做一次狼么?
你黑得下心么?
到时,你能屎壳郎变飞蛾——干脱得了身么?
你得思前想后,认真权衡一下。
你这才明白,你骤然相遇的是怎样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你这么些日子的努力,只是在它皮毛上叮了一下,并没尝到什么味道。你有能力认识这个世界么?
你还干不干?
干!不反悔?
决不反悔?
那好吧——我来当你走向这个世界的向导。
你好不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