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是骗了你的钱,你尚在考虑对方是否破产、困窘、可怜、而现在,你去提提别人的篮子,又算得了什么,这还不能说是骗,有什么良心上过去不去的事?”
向导可谓诲人不倦。
我是在堕落么?你在想。
就像你骑转车到某个地方,停下,回头看,车铃给人摘了,于是,你又随手在旁边的车上摘一个……下一个也许会如法炮制。
世风就此日下?
你想得太多了!这该算是顺理成章。
德治的幻梦统治得太久了的中国,令你这种道德的自我完善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已是宋明理学的“慎独”了,把自己也奴化了,犯得着么?
你还掐不出来么?
堕落,是最快感不过的事!
那就堕落吧。
于是,你也开始接收他人的支票了,存入银行,吃起利息来了,当然,你也尝试为人家找找货源。
可这十有八九不成功。
而你也心安理得。
到时,我还钱,一分不少。我不跑,我就没有昧良心,我还有信誉在。
自从你收下钱后,你俩似乎在生意圈中更红,引人注目。各种夸赞不绝于口:“这位老板有气魄!”“实力雄厚!”“经营有方!”“新时期的金融家!”
找上门的日见增多。
妈妈的,许利仁怎么不来?!
此刻,许利仁也许认不出你了,你们不过就见那一面,那时,你像个窝囊废,臭书生,如今,却红光满面,还特意添了一副金丝眼镜,留了长头发。
这样更好,让他撞上门来。
人家都来求援,以为你袖筒里连原子弹也可以变得出来,个个都对你仰视,你也习惯于俯视人家,你的身高一下长了好十几厘米,皮鞋跟也有五厘米了!
这回,你俨然是那么回事了。
确实,也有原材料、货源自觉地向你涌来,一张张货单令你目不暇接,你大可挑拣一番,作出取舍,以应付已收下的定金。
向导说:
“看来,老板要正式聘你当二老板了。”
你也有点得意:“要讲经济理论,我比企业家会议上的土老帽还是多通三分……只是我不明白,我不忍心提人家篮子时,没人睬我,我打算提了,他们倒一个个心甘情愿让我耍……”
向导说:“你不明白么?十几年前,是人奴役人,如今,就看谁耍得过谁……看来,你已初通人事了。”
“才初通人事?”
“对的,这是老板评价。”
“你的老板是谁?”
“以后你慢慢知道了。”
你在蜕变。
变得极快。
所以,最快感受的莫过于堕落。
要不,人为何堕落得那么容易。
六
我总是有工没日地去泡我那部永远写不完的长篇。不过,我在这里得慎重声明几句:这部我不图发表的长篇,我只凭自己的兴致去胡说八道,所以,从不加以修改,写出了什么就是什么——也许这点,才叫那位小女子五体投地,我生活中总不乏这样盲目崇拜的女性。一旦要修改,就什么也不是了。如今,一个人搞鸿篇巨制,不是常常让东南西北风吹得头昏脑涨么?东风来了,赶紧由东往西行文;西风来了,又由西往东遣词造句;北风刮刮,字里行间寒气阵阵;南风吹来,字字句句暖意融融……只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季候风变个没完,他也改个没完,如今又赶上全球气候异常,文章也异常了。怎么改,也无法“停妆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因为一停,风就又变了,又不合时宜了。又得赶紧改。所以,养个孩子比出部书难,我一位朋友写一部专著,当年还没结婚,如今孩子都要上初中了。所以,计划生育总归又比列出版计划要难——出版计划上了的,拖上个七八年,还是计划也无所谓。而计划生育要限制孩子出生,却没个谱,人家“嗤溜”一下,生了就生了,便当、快捷得很。所以,中国是人口爆炸而不是知识爆炸,要不,这些年间,怎么有四万中小学生“水土流失”辍学另谋他造,又多了四千万文盲——反正不需要知识。
改书难,难于上青天!
我行我素,我只写不改的文章。
怎么样,我的小说构思真实么?你们的真实不就是合乎逻辑么?我这么一说下来,不也完全合乎逻辑,怎么说不真实呢?
我得意了,嘲笑起朋友们。
他们面面相觑,可不,这似乎是无懈可击,可是,又分明有点不对头——对了,你小子在其中偷换概念,瞒天过海,所以,才诓得我们一愣一愣的!
——我偷换什么概念?
——你只说剩下的,不说已完成的。
——完成了便一笔勾销,这很合逻辑。
——不对!
——什么不对?
——应该说,在那特殊的岁月里,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力主正义,为他们鸣冤叫屈,而且不只一个,是一百个,这证明你很有远见,功勋卓著。
我只好拿大顶了,否则,这番话不可思议,太荒诞了。
——所以,你编的故事是站不住脚的,没人相信,拿上街了卖不掉。
——我一点也没编造。
——没有一个作家不承认他是编造故事的能手,只你例外。
——我恰巧是最不例外的一个。
我怎么说服他们呢?我发觉他们都从四面八方逼来,一个个长了一张高音喇叭式的嘴,全冲着我的耳朵,至少有几百分贝,我聋上了几个月。
——你向来不会写小说,所以,这回编起小说漏洞百出。
——当日你为那些人闹翻案,也是当小说在写吧,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真话。
——你用今天编的小说来安慰自己,这正应了弗洛依德的话,文学就是白日梦!快醒醒吧!你这位准小说家!
够刻薄的了!
当然,他们都并没有恶意。
可谁都没有恶意。
而我却落了个恶人的名声,永世不得平反。连在要好的朋友面前也不得平反。当然,不是认为我不可交,而是他们烦了我,恼了我,拼命往我扑过来,大兴兴罪之师,他们都只剩下嘴巴上的逻辑而失去视觉下的真实。但视觉下就有真实么?阳光把一切演绎成了七色,可没有阳光便没有七色,你说黑暗中的是真实还是阳光下的色彩真实?恐怕黑暗中的才真实吧,事物没阳光着色了。人类的眼睛是失真的祸根,只相信嘴巴所遵循的逻辑吧。
如果还有一个没平反,我就写不完这部小说:可是,如果一个不剩下,那我写这部小说又有什么意义?
保住这一个,就保住了我的长篇,我的灵感,我的幽默与荒诞。
也就保住了我。
让我生活在这并不太如意的空间。
于是,我便陷入了康德的二律背反当中。
世界必须有缺陷,没有缺陷就不成为世界;可世界又不应该有缺陷,所以,无数的仁人志士用血肉之躯去填充这些缺陷;可见,血流得愈多,缺陷就愈多,于是,他们的流血都得到了相反的结果——世界本身就是缺陷,谁也填充不了世界。
我不是仁人志士,可我不无填充缺陷之心,我填了一百个,还剩一个。
可这1>100,世界就是这个1。
世界的本来面目就是1,而不是100。
那100完全徒劳无功,毫无价值。1才是真实的存在,无可否认。
我还有什么说的?
我方懂得世界才是最伟大的幽默大师,它嘲弄了我,却又不是嘲弄我。
所以,我应该保持沉默。
我却偏偏有加缪的“反叛”——可惜,正如一位历史哲学家评价的,他只有反叛的美丽的姿态,却没丝毫实质的历史内容。
我决计领着我的朋友们上一趟档案局。
自然,这些朋友还大都是体面的朋友,开个查阅档案的证明并不难——就让他们看看我的档案就一目了然。这天,他们一个个峨冠博带,皮鞋擦得锃亮,还戴了雪白的手套——档案局可是人的——圣地!
介绍信递上去了。
我却退下了。
这是天条——任何人不得看自己的档案。
他们一个个变成了道貌岸然的法官,我却成了等待判决的罪犯。
两种判决。
——一种是看过档案后,确认我有问题,万劫不复。
——一种是证明我没说错。
两种判决均是一个结果:我永远有罪!因为我没说错的是——档案肯定只保留我为有问题至今不可平反的人翻案的原始材料。
果然,半小时后,他们一个个走出来,用异样的目光看住了我。
——档案中只有你为坏人翻案的材料。
——这就对了。
——那么,凭什么你能叫我们相信,还为一百多个好人申诉,争得平反呢?
——是呀,他们平反了,材料就撤了,不留下任何痕迹,你们怎么看到?
——可我们相信你还是相信档案?
——?
忽地,其中有一位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得山摇地动,我马上得拿大顶才行。
——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
——总有原因。
——我是明白了,你那一百多个,只是为写小说需要才添加上去的。我们给搅糊涂了,把小说中的“我”当作真实的我——也就是你,哈哈,差点上了个大当。这只能当寓言看。
——可我小说写的全是真的。
没人睬我。
难怪书摊上围那么多的人,他们只是消遣,博得一乐。谁会去围住档案局呢?
只是,我小说又有什么意义——我岂不是用小说来杀戮我自己罢了,刀口只会留在我的身上,人们看住那鲜红的血汩汩地流出来,一定会欢呼,多美呀,像朝霞,像铁水,像玫瑰花,像——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我兀地冒出这么一个当年令人毛骨悚然的流行语汇。
要翻脸即刻就可以翻脸!写小说的,连人格也被人视为了虚假,多么伟大的推论,真实就是推论。人类只相信自己推论出的世界——乌托邦便是推论出来的,可脚下哪有乌托邦呢?
我永远忘不了这些朋友从档案局里退出来后那异样的目光。
那只有在编好了程序的机器人眼中才有的光线。
档案局就那么厉害!
他们都是过来人,都是那段历史的过来人,他们不相信那几页纸,还能相我信口胡诌么——他们认定我是胡诌。
那目光是可以杀人的。
那目光判决我为死人。
小女子也是这一帮人当中的。
当然,她相信我并非虚言。
——档案是什么?不过是几张纸,由什么烂草根,树叶、芦苇之类腐败了的玩意制成的纸,它本自就是死亡了的生命,干吗要相信它呢,只是,你也太操空心,当日,这果真是英雄行为?有谁承认你?
——我凭我的良知行事。
她哈哈大笑,笑得近乎歇斯底里。
——良知?这世界哪来的良知?良知就是恶习,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外国还把这话视作中国人道主义的光荣传统呢,可他们知道中国王朝更迭时,该死了多少人?几千万几千万地死,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从地图上消灭。今日的西安,无法与当日的古长安相比,你知道那又死了多少人,好在中国人多,杀戮刺激生育……别再用这号陈词滥调了,否则我会瞧你不起了。
——我从来不想被别人瞧得起。
——那你要平反干吗,要写这永远写不好的小说干吗?嘴里说得倒是干净。
——你走开好了!
——我偏不,非要看到你的下场!
——下场不下场,还不是一个样。
——这话多少才有点意思,才像那么回事,不然,我就真把你当活死人。
我真恨了她,她凭什么这么对我评头品足,追我么?总得说几句中听的话,可她又从来不说,每每自以为是。得把她赶走。
——放心,我该走时会走的,不该走,你死了,我还会赖在你的坟头上。怎么样,听了这话,脊梁骨又痛起来了。
我对她无可奈何。
我找了我的同窗,劝他拦住她。
——这我可办不到。她没把我奚落个够就算看得起兄妹之情了。她就喜欢顶牛,你不妨顺着来,让她腻了,说不定,她会自觉离开。
这总算是锦囊妙计。
——是呀,良知就是恶习,中国人口太多,来一场战乱,死上个千百万,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口粮问题,农田问题,升学问题,就业问题,一切问题……——你总算觉悟了,为你过去的所作所为忏悔了。
——是该忏悔,我维系了那么多生命,让他们早日被整死,这才是小道理服从大道理。是我失去了良知,增加了社会的负担,我罪莫大焉!
——小说呢?
——自然重新写过,作为我的罪行录,我的历史交待。
——绝妙,妙绝!
她竟扑过来,给了我一个吻,吻得我云里雾里。
糟了,愈发甩不脱了。
——这将是绝妙的一部反乌托邦著作,比奥威尔的《动物农庄》和《一九八四年》还更精彩!这是你难得的觉悟!
我疑惑地摸摸脸颊上的吻,温湿的,痒痒的,别是一种滋味在心头。可我却没一点冲动,一点情感或性的冲动。这大概也算是一种绝妙的反馈吧。
然而,老九毕竟功名之心未泯,我总不能光写不发表的文章。功名即便不说,经济收入也在逼我卖文为生呀!光工资,连抽烟都不够,幸亏我烟瘾不算很大,不然,还得借贷了——光为烟款。我们那就有好几位这种抽烟贷款户。
可我又不能去写那些光混稿费的文章,老九总还是爱名如命,不敢坏了名声。于是,绞尽脑汁,决意去写一部历史著作。
历史毕竟是历史,与今天无关。
历史是个避风港。
可它又多少有点学术价值,足以传世。
我躲进历史里,总归是平安的。
因为历史已经消失,这与我平生想化作一个“点”——真正意义上的点,可谓不谋而合。
于是,我一头扎进故纸堆里。
人们都斥历史为垃圾,为陷阱,为毒气罐,以为历史是死气沉沉,没有色彩,没有音响,没有气味,也没有感觉,那是一片墓地。
然而,现代的文明人都艳羡墓地的安谧、宁静,芳草碧连天,一切尽在无言中。我有位朋友,平日让尘世的喧嚣烦扰得受不了,便爱往墓地跑。墓地静悄悄,你可以与死人对话,而死人总是不会反诘你的。你可以什么也不想,死人也绝不会斥责你没有头脑。
彼此的头脑都是空空洞洞的。
当世界是永恒的末日没完没了时,墓地毕竟是最好的归宿。罕有的静穆,神圣、庄严、百倍矜贵。
诗意的宁静效应——这是一位刚刚出了第一本诗集便要退休的诗人所说的。如今,文学不是在失却“轰动效应”么?宁静效应才使文学复归为自身——这是我的补充。正如沉默千年的艺术品一样,它永恒,而不轰动一时。轰动一时的只有血腥的炸弹。我们已厌倦了战争,我们不再声称自己好战。需要什么轰动效应呢?要轰动者,准有战争热,准是嗜杀狂,疯子……只是,故纸堆里呆久了,我也会死去么?
奇怪的是,我死不了,故纸堆活了。
也就是说,历史在我笔下活了。
我并不是一个活力过剩的人,众所周知,多年的牢狱生活早磨损了我的锐气与活力,我常常诧异自己何以还活着,尽管活得像行尸走肉。
只是,相对而言,我比历史还是要有活力得多。
于是,来了个反效应。
我在故纸堆里发现了生气,寻觅到了光明,欣赏到了色彩与音响,嗅到了花草的芳香与古战场的硝烟,感觉到了“扑扑扑”的脉搏在跳动。
我写了下去,忘却了死亡。
然而,这又决定了这部历史著作必死无疑。假如它是死气沉沉的,则完全可以发表,这道理很明白,只有死了的东西才可以展览出来,没有展览活人的。所以,它一旦活了,它便注定要打入十八层地狱,永远不可以问世。
这便是我的悲剧。
我当不了活死人。所以,永远满足不了我的发表欲或表现欲。
只有不死不活,才是最恰当的生存方式,这完全是从哲学的意义上说的。
——你这才大彻大悟么?
这又是那位小女子说的。
——你口头上的大彻大悟不难做到,可心里的、一直到行为上的大彻大悟,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可以说抛弃一切,可真正做起来,你敢跳进几千度的熔炉、敢扑向高压的电网……死,其实也并不容易,活着亦不容易。
两个不容易,那更是难上加难。
我的历史著作命定如此。
我当然把这部著作投出去了。因为我本就想以此来解决无米之炊的。
凭我的文笔,凭我的过去名气,凭我一头抛进故纸堆里的功夫,我对这部著作的成功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把握。
一种浅薄的自信么?
投出去了,我自然就极力要把它忘却——这在我已形成习惯,早在入大牢前就习惯了。因为写完了它,它就只属于你的历史了。历史迟早是要被忘却的。否则,你就不能好活。它就会沉重地坠在你的脖子上,让你永远喘息不已……忘却,是至贵的法宝。
如果不为稻粱谋,我是不必再管它的死活成败了。
在这蜗居里,我完成了它,给了它以生命,但是,它的完成形态或生命形态,可否也深深打上了蜗居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