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恭维我,年轻人比我们更强。这部专著,历史专著,就对现实,对我们有很深的启发。一个眼看要走向末世的封建社会,为何又出现了历史的误区,相反又“中兴”——当然是打引号的中兴,苟延残喘又是几百年,以至我们今日大大落后于世界……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那是误了几百年,可今天,尚有不当,又再误上个几十年,也绝非不可能。那么,我们这一代人完了,你们这一代也完了,下面一代恐怕也完了,我说的现实意义就在这里,从来没人这么写过。有人写明末农民起义,观点太陈旧了,以至一卷一卷出下去,读者走了一批又一批。
我有点诚惶诚恐了。
他在事实上比我想的更深——怎么说呢,他说的思想,我在书中并没有明确地表达出来,我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这么一说,把全书的总纲都拎起来了,一切都明明白白了,都有了新的意义与生命。
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并不乏思想家和理论家。可是,几百年来,我们却似乎又缺少思想家和理论家了。是他们并不存在么?他们照样存在,只是没法表现出来,让人知道。万马齐喑,百花调零,唯余寒雁三两声——这太与一个几千年的文明古国不相称了,太和一个拥有十亿人口的大国不相称了。干吗不能容忍他们的存在?
旭天这些年,虽然名声大噪,可是,著述却比当年罕见了。可能是健康上的原因,可从他这番说话中,我又隐约感到了什么——我们这一代完了……虽然,他们的忧虑,比我们要深广。
面对这位白发苍苍、瘦骨嶙峋,说话都掷地有声的老人,我竟为自己的怯懦而羞愧了,他们可以说已差不多牺牲了整整一辈子,可并不曾变得世故与圆滑,而我们的灵魂却给分裂成了几块,多少学会了点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至少有一半的灵魂属于了鬼,或者说出卖给了鬼。
我被震慑住了。
——旭天老过奖了,我自己并没站得这么高,这对我提炼主题,太有帮助了。我一定把它改得更好,希望更多地听到您的意见。
——没有原则上的意见,否则就不会叫你来了。你要尽快改好,尽快,我们争取早日发稿,愈快愈好。我们思想解放了,步子不是快了而是慢了,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做。
——请谈谈具体意见。
——你很严谨,惜墨如金,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不足。不妨多点水分,会生动活泼一些。这是第一点。其次,文字不是很统一,有点文白夹杂,历史著作有时也难免,可你应当拥有更大的读者群;末了,是引言冗长了点,铺垫太多,可能怕直露,其实不必多虑。就这三条,改过来,就可以发稿了。
——就这些了。
——就这些。
——我会尽最大努力去做的,请放心。
我一本正经要记下的意见,却只记得寥寥几行。当然,这三条,纯属技术上的,但要做好,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
回到了招待所,同房的作者已闻旭天的召见,不再给我泼冷水了。
——刚才,好几位社长、总编说要来见你呢,你俨然成了一位大人物。
——他们上这屋里来了?
——当然,还敢劳驾你吗?
——别说笑话。
——岂敢,岂敢。你这两天就呆着吧,别出去,他们肯定会来的。
——你小子走运,社里从没这么惊动过,写了么子名堂?
——也就一部史著。纯粹的史著。
——别卖关子了。
我无法解释,因为我的本意如此,况且这位仁兄半天还在劝我别节外生枝呢。
果然,吃过晚饭不久,门就“笃笃笃”敲响了。
拉开门,一位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人站在我面前,他已近乎秃顶,戴了一副金丝眼镜,脸有点方,保养适度,红光焕发,约摸五十岁左右。
——你就是匡正时同志。
——是,您?
——我是涂堤。
——哦,知道了。
这是新上任的副总编,原来是欧美史研究专家,译笔很不错的。他一直很走红。“文革”未结束就结合了。据说为人很严谨,一丝不苟。他毕恭毕敬地伸过了手来,还微微地向我一鞠躬,弄得我手足无措。
——请坐,请坐。有什么事么?
——听说你写了一部上乘之作,特来见识一下,感谢你对我们社的大力支持。
——没什么,全靠旭天老指点。
——我听说了,这几天我正好可以放下一些事务,先睹为快、书稿在你手上吧。
——在的。
——能让我一读么?
——当然可以。
——不耽误你的加工。
——不耽误。我还得好好想想。你是副总编,当然应该看。
——哪里,哪里,旭天老看了,我就不用看了。不过,我这人喜欢读好稿子,如你不同意,我还是不拿去看,待清样出来后,我再拜读好了。
——不,不,你可以拿去。您是副总编,还盼你多多提意见,这样的话,书稿的质量就能进一步提高————你太客气了,我不是研究明史的,是研究欧美史的,我只能是拜读,学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相互切磋,对不对?
——这是您客气了。
——你自己感觉如何——这部书稿?
——当然,还有提高的必要。
我得谦虚,人家是专家,再说,他也有权对这部作品提出审读意见,如果太自信了,开罪于他,说不定会惹来一些不良的后果。别忘了,得夹着尾巴做人,愈是成功之际愈得小心才行。
——提高是无止境的。你已有了一定的高度。提高起来就不难……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好改的,我们可以商量。
旭天老提的全是技术性问题,谈不上好改不好改。可是,如果我说没什么不好改的,岂不显得自己太狂妄自大,没把他这位总编放在眼里么?
总归得说出点什么来。
——这个,关于当时资本主义萌芽状况下,是否有相应的人文主义思潮,譬如李贽的一些观点,该怎么把握?
这点,是编辑已提出的,我重复没多大关系,不可乱挑自己的刺。
——这个,我得看完稿子。不过,我对欧洲的人文主义思潮,倒是多少作了一些研究,对比一下,也许能对你有所帮助。
——那敢情好。我是搞中国古代史的,隔史如隔山,多几个人看,多提点意见,也就多几分准确性,多几个保险系数……多把把关。
我们谈得很投机。
我对他的风度、谈吐,可谓佩服得五体投地——多有现代色彩!
他腰板很直地走出了门,末了,还没忘转身向我鞠一个躬。
从没人这么对我鞠躬过。没有。
当然,这一鞠躬差点要我为之下跪。
还是先不说这晦气的事吧。那些日子,我只觉得阳光分外灿烂,室外,一片摇曳的花的光波,我在这五彩缤纷中失去了重,浮向那蔚蓝色的天空……我忘记了档案给我历史留下的沉甸甸的尾巴,忘记了过去岁月淌在道路上的斑斑血迹,忘记了……自己还是什么。
于是,责编提议我趁此空当上一个风景胜地避避暑,为时十天左右,我也不顾囊中羞涩,满口答应下来了。
那是幽深的山林。厚厚的林翳,掩去了一切暑热,人如同泡浸在一股股凉得沁人脾骨的山泉水里。水太透明了,透明得你似乎泡在里面,就可以看到你的骨骼,你的五肺六腑。这辈子,避暑、疗养之类,在我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词典中的语言,与我毫无关系,可现在,我似乎跻身于这样一个世界,骨头都轻了——平时,这可是贬义词,在这里却不一样。我的灵魂追逐着山林中五光十色的鸟儿,从一个树梢跃向另一个树梢,前面的彩虹永远也看不够。山中,雨多,彩虹也多,雨过天霁,一痕水波般的天光,让你觉得这个世界也是晶莹剔透的,我忍不住要欢呼……我忘乎所以了么?
可我的梦,却仍未能改弦易张,也许住的地方让大树紧紧箍住,大白天也得开灯,一进去如同走进了山洞,凉飕飕,阴森森……所以,无论我白天怎么狂,怎么攀上一个又一个的山峰,好极目北天,但一到晚上,我又坠入洞穴里的噩梦当中,甚至比我的蜗居更甚。因为这里不仅视觉,而且触觉、听觉等等,更立体化地造成感觉上的被囚——我落到了冰窖里。
噩梦中,我受到了拷问。
——你这部《明代的最后岁月》有何居心?
——我只是写历史。
——不对,你分明在影射。
——我没有,历史就是历史。
——明眼人一下就看穿了,旭天不是点出了它的现实意义。得到这么一位臭名昭著的大右派欣赏,岂不很说明问题么?
——我写的是历史,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
——那么,你能写一份揭发旭天恶意挑动的材料么?
——我当时没有记录,记忆很难说是准确的,我写不了。
——你还冥顽不灵,哼,那你就同这位垂暮的老朽陪葬吧。真可惜,你还这么年轻,也的确很有才华。
我拼命地在脚下打洞,这里是山地,泥土很松软,而我的指甲却又很硬,我像鼹鼠一样,打了一个很长、很长的U形的洞,终于打穿了厚厚的山脊,从另一面坡打了出去。
我在这洞里爬了很久,浑身湿漉漉的,沾满了泥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我仍坚持不懈,拼出了吃奶的劲。
我期待那边是绚丽的阳光。
可当我一探头出去。
——迎面,是已布置好的批判会会场,有一副巨大的对联:
畏罪潜逃终落法网,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横批是:
自食其果
我还没来得及缩回洞中,就被人揪住了头发,从洞里拖了出去。
上了台,两位彪形大汉一人抓住找一条胳膊——“喷气式”,家常便饭了,我使劲往前面弯下去,以减少胳膊的扭痛感,以至头都砸到了水泥地面。但他们扭得更起劲了。
“啪!”
天崩地裂。
窗外,鸟鸣啁愀,一片骚动。
我抚摸着自己的胳膊,似乎隐隐还在作痛——它的确断过,的确是在坐“喷气式”时扭断过,可那已经很久了。
那副对联亦一样,一字不易。
可那也是历史。
我起了床,尽情地去沐浴山中水一样的晨曦。我为自己又摆脱了一个噩梦而庆幸,因为这里的现实是要与噩梦作对比而存在的。我习惯了这种噩梦,却不习惯于现实。
——你不配幸运。
那位小女子的声音宛然在耳。
但我毕竟在通过噩梦而享受幸运。
所以,不少人要对厄运顶礼膜拜,而且极为虔诚地制造厄运,并恩赐于他人,声称,只有这样,你们才能百炼成钢,你们才珍惜片刻的幸福,对片刻的欢愉感激涕零。否则,你们会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入非非,惹事生非,忘恩负义,闹事造反。知青运动是伟大的,五七干校也是伟大的,说不定哪一天又会重新得到肯定,发扬光大。
我就是一个光辉的典范。
可惜他们没有发现我——也许我还长得不够规格化:腰圆膀粗,说话直率粗鲁,动不动就妈妈的。
其实,我已够格了。
十天的避暑,疗养,我终于未能呆满,我受不了这种生活的贿赂——况且,再呆两天,我连住宿费也交不起了。
早晨的鸟声让我心中充满了骚乱。
我是太想入非非了。
如果这部书名声大噪,我落实政策,清理档案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用不着我去找他们,他们就会自觉找到我的头上,征求我的意见,换成赞词当结论,例如,在极端困难的时刻,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坚信正义必胜……等等,于是,报上便会连篇累牍地介绍我的这一先进事迹,由此可见,他之所以写出这部传世之作,是因为他自身也堪为表率。他个人也足以传世……灾难总归是有付偿的,我相信。
所以,我急急要返回出版社,也怀有这一企冀。
但是,这一企冀与幻想的背后是什么?
难道不正是那个噩梦么?
是的,你潜意识里深藏着恐惧,你生怕作品被人发掘出“现实性”与“思想性”来,生怕应验了克罗齐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及科林伍德的“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虽然你心中不得不承认这多少还有点道理。
是噩梦促使你返回的。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
当然,不会有个批判会在等着我。
而我还认为等我的是鲜花与桂冠。
人的欲望与现实的冲突,是人类永恒的冲突,纵然欲望主要是从现实中萌发的,它的根不断在现实中左冲右突,以巩固欲望的立足。但是,在地球上,成活的植物毕竟只有种子的千万分之一——现实毕竟严酷。
当我回到出版社后,等待我的是——一片沉默。
莫非这些人一下子都得了健忘症。
似乎出版社从未有过这么一部稿子,甚至我也不曾来过。有的人,当日上门讲尽了恭维话,可今天见到过,如同陌路人,就那么侧身而过了——这种情景,我在过去受审查中就遇到过,太熟悉了,太熟悉了。我心寒了,这一切,竟会如此简单地重演,都已整整一个年代过去了。
但是,一个年代,在整个历中长河中,也无非是一瞬间。一瞬间里,又能有什么变化,从匈牙利事件到捷克事件,不过十一二年,谁担保又一个十一二年,又有什么重大事件呢?太短暂了。
旭天不是说他们一代人完了,我们这一代不也差不多了么?
也许他不该说绝了。
直到责编避暑期满回来,才有人与我说话——我白白早回了几天。
不过,他回来的当天,也没能同我说话。
这天,他捧着稿子回来了,说:
——你可以动手改了。
——没别的意见。
——没有吧。
这个“吧”让我满腹狐疑。
——那,涂堤同志呢?
——他在艺术上赞不绝口,说你的著作严丝密缝,浑然一体,几乎找不出漏洞;说你治学严谨,几乎无一字无来历,令人叹为观止;说你是大手笔,有能力驾驭这么大的时代转折,了不起,说你————意见呢?
——不同意见总归有的。不过,还没统一,就不对作者宣布了,以免影响你的修改工作,破坏情绪,你就按旭天讲的改好了。
——那只是技术上的。
——也可能技术上会弥补别的争议呢。
我愈听愈是疑虑。
是呀,为何光从艺术上作如此评价,别的方面一字不提。
不,不,我就是怕别人牵扯上别的。
纯历史,纯艺术,才无懈可击。
但他避而不谈,分明是有所忌——我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你艺术上再高明,人有说不买账就不买账,我司空见惯了。
——不会有别的问题吧。
——这些,我们会把关的,你放心好了,这是编辑部的事。
——也好,多几个人把关,保险系数就大些。
没料,责编听到这句话,却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
我心一沉。
——不是吗?
——你说的不无道理。
我知道,我的噩梦是一个凶兆,它只不过变了一个方式呈现在我面前。
沉默,是最可怕的判罪,有过十年浩劫经验的人,无不害怕这种片刻间被孤立,被弄聋、弄瞎,失去了一切外界的接触的判决——活死人的判决。这种沉默让你感到窒息,而你又赴诉无门,能去告:
——他们凭什么不睬我,无视我的存在?我还活着,不是死人……人家必定会嘲弄你。
——谁下了结论你是死人?有你的死亡通知书么?
可你还是给判成了死人。
这回,我不甘心当死人。
我问了不少人,可他们都回避。
——这事,责编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你就照他说的办,别疑心生暗鬼。别的意见,未经过责编对你说的,都不能算数,你就别当一回事好了。
要么说:
——有不同意见总是正常的,用不着大惊小怪,至于具体的,我们没听得很清楚,怕转述错了,还是不说的好,你也别到处去打听,这是不合乎纪律的。
总之,我什么也问不着。
人,一下子就变得很有原则性了。所有人都训练有数,说变就变。在全世界来说,中国人这种应变能力是超级的,无论大事还是小事,只有个别人没训练好,可这些人却自有去处,再不会置身于广庭大众之中。
我叹服这种全民族的“纪律性”。
这是同房间的人透了一点消息。
这一夜,我辗转床侧,怎么也不能入睡,因为我猜不透。床板“吱吱”直响,在他大概视若地震,忍受不了,一下子端坐起来,怒视着我:
——你烦什么?谁让你一下子被捧上了天?像我这样,平平常常,书还不是照出。你太得意了,这才会受到惩罚。
——我是无辜的。
——你一点也不无辜,你有前科,档案中有记载。
——不是说不过问这个么?
——没人提出,当然不过问,可有人提出,那就得过问了,因为这得要负责任,否则,就是知情不报。
——可上次那位,还搭帮出了书才平反。
——那是没人提出,书出了后,出版社要为作者负责,不愿背黑锅,于是,尽力让作者清白,为他平反。
——我呢?是谁提出的?
——还的谁?是你自己提出的,不仅仅提出,还是你表现出的。
——这话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