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醉汉的风·放逐·最后一名精神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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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放逐(20)

可不管怎样,他得把这沉重扛起,一直扛到底……他又有了力量。

他曾鄙薄过年轻人的话——人生应是主动态;寻找;而不应是被动态:等待。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应当年轻起来——万水千山寻遍,寻找自己,寻找自己真正的情感与心。

于是,在流行音乐声中,他没有与老太婆道别,也没有再听什么,而是踏着——你悄悄地离开了

可知我心已被你带走

……

让他淡淡的来

让他好好的去……

就这样离去了。

他的影子,消失在迷茫的烟雨中,消失在小河闪烁的波光中——那波光里,还漂浮着他的儿子——他深信是自己的儿子——留下的那风筝,拖着长长的凤尾。

风筝,缠在了人们去挑水的木跳板下,在漂动着,漂动着,很快就会挣脱,顺流而下。

他走上了板木跳,弯下了腰。

一河的泪光……

十一

拿大顶也并不是灵丹妙药。

何况练气功也有练得走火入魔,练成了精神病的呢?

这一回,我拿大顶却让自己的思路出了岔——只差没脑溢血了!

当我的血液全部汇聚在脑门时,一个自以为绝妙的念头,竟似闪电一般直刺入我脑际。

我想起了,责编,那位半老头,不早就向我暗示,在这里,决没有1>100的事发生么?因为这里是文化的首府,而不是我所在的落伍省份,历史的脚步要走得快一些,我为什么用一成不变的观点来看两地——我似乎又找到了一线生机。

对了,社长不也想“先睹为快”么?还很热情地留下他的电话,住址,欢迎我随时造访。

不过,那是没关于“体系”的意见出来之前,如今会有变么?

先打电话?

不,万一他一口回绝呢。

不如径直登门造访。

我抱上了厚厚一摞文稿,出门上了公共汽车——这可是来此地第一回上公共汽车了,我感到自己地位的跌落。

上帝保佑,社长正好在家。

他那光光的脑袋,说明这是一位睿智的,机敏的文化人。见我来了,不用再作自我介绍,他便叫出了名字,请我坐下,大概他有一段时间没上出版社去了。

我说明了来意。

——旭天老看过就行了,他是很有眼力的,我们是三审制,到他那儿就终止了。我主要主持社里的事务工作。很久没有看稿子了。听说你写得不错,很有独特见解,这就很不容易了,几十年来,我们都靠一个脑袋思考,不允许有第二个——这是缪塞写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中写的,太令人感慨了。该有自己的脑袋了。不应当再去证明一个针尖能站几位天使了!

——是这样的,还是有不同意见,还想请……

我听他说得那么慷慨激昂,很为感动,心想,这位老人一定很有主见,不会人云亦云。于是,便一古脑说了出来。

——还想请你再看一遍,以作判断……不然,我也不好下笔修改。

——其实不必了。有不同意见是正常的。

——多几个人把关也好,在我,保险系数也大一些。

他沉吟了一会,问:

——有什么不同意见?

——说这部作品整个思想体系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我原原本本地把涂堤的话转述了一遍。

他又沉吟了一会。

——那好,你就把稿子留下吧。

——谢谢,百忙中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嘛。

我有几分轻松地出了他的家门。

我想,他会是公正的。所以,我没多加以申辩。一旦申辩,你成了被告,总归是被动的,只能招架了。我不能这样。我只需要公正。在车辆与人群川流不息的马路上,我一个人踽踽独行,我知道我成不了思想家,一旦真有什么思想,而且彻底,那么,任人扣什么罪名也都无所谓,也不觉冤枉,问题是我并没什么思想,只是患得患失,偶尔发发牢骚而已。为一个体系而死,那死也值。可我又怎么创造得出一个体系呢?体系的时代早就不属于我了。我的忧愤,纵然深广,可也够不上这个时代所需要的程度。在历史与时代的思想巨人面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只能是一位著书匠,成不了什么大师或大家之类。但是,纵有这点自知之明,要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也还是这么难。我想在历史找个逃遁之地,然而,那里也不能让我容身,那可是让许多无所事事者容身的地方呀。我是废物,我是不为时代所需求的书蠹虫,我是历史的囚徒,我是生命的叛逆,我是作茧自缚的奴隶……不,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街头上熙熙攘攘的人们,你们有谁比我活得如此痛苦,内心如此痛苦呢?你们忙于赶车,抢购、游玩,而我什么也忙不成。我是一个普通人,可我又普通不了,正常不了,我究竟犯了什么病,你们能告诉我么?或许,我该为一分钱的找头在贸易市场上同人争个面红耳赤才对;也许,我该跻身于屯积食盐、粮食的抢购者当中才对;也许……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莫过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人类寻找了几十万年。

我找了半辈子有多——这并不算什么。

我在耐心地等候社长的仲裁。

约摸一个星期,我挂了个电话。

——呵,书稿我看了一大部分,不用全看了,各人的意见也都听取了,我交给了另一位老资格的副总编,请他也看看。他的电话是……地址是……——你的感觉呢?

——一部难得的杰作,我赞同旭天老的意见,你的生活经历丰富了你的思想,有些地方很深刻,很精辟,当然,有些似乎不合时宜,可这是历史,得当历史看,不能牵强附会。总的感觉就这样,具体你可以找那位副总编谈谈,好吗?

他也只能说到此为止了。

我还能苛求他什么呢?——他抽空看了一大部分,这已经勉为其难了。

可我达到了目的么?

几天后,我给那位副总编挂了电话。

——呵,稿子我看完了,不用来取了,我已转交了另一位副社长。有争议的东西,大家看看,把把关,这是合乎程序的。

他居然讲到“程序”。

——感觉吗?还不错,长处是很显著的,提出的问题也发人深省,你还是很有功力的嘛,今后不愁写不出更成功的作品来,应当祝贺你。至于不同意见,也是从爱护你出发而提出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好了。

我始终未与这位副总编谋面。只记得他在电话中讲话不住地“咳,咳”,看来,身体欠佳,不好意思登门造访,去打扰人家了。

但是,我骤地省悟了——我成了皮球,给踢来踢去。

当面,都没几句不中听的话。

但丝毫没有实质内容。

这一来,专著的厄运便在所难免了。

我是得不到100>1的,永远得不到。

——像这么一部题材重大的著作,慎重一点,稳妥一点是很有必要的,所以,出版社转了七八位社长,总编,编审们看,可见对作品的重视程度。你凭这一点就了不起,一下子能惊动这么些大人物,即算不出,也不算冤了,是不是?

末了,责编这么对我说。

这番话我可咀嚼不烂。

但这分明是不祥之兆,充满了暗示。

后来,我听到了什么?

除开那个“体系”之外,还有:

——如今出这部书,是否不合时宜,让人产生某种错觉?这些年间,人们喜欢搞索隐、捕风捉影……所以,过一段,等人们这种习惯淡忘之后再出,可能会稳妥一点。

——可不,作者是很有功力的,今后不愁出不了好作品,犯不着吊死在这一棵树上,要多加勉励,别让他气馁,我们毕竟是器重他的,前途光明。欢迎他把下一部稿子交我们来出。

——人道主义问题,现在说不清,那就不要说了嘛,想法子绕开,退一步,路更宽,当一部纯粹的史著来写,会更有生命力。我还是对这部作品寄予厚望的。

…………

一句话,说穿了,这部书不能出,至少现在不能出。

稿子终于回到我的手上了。

责编有点无奈地对我开了口。

——你看着办吧。

——这能怎么办?

——我据理力争,最后还是同意你在这里再修改一次。

——根据谁的意见?

——现在,当然不仅仅是旭天的技术性意见,别人的意见也得考虑在内。

——这就难办了。

——你打算改么?

——既然这么看得起我,我还是留下吧,拼一回老命。士为知己者死嘛。

——你呀你。

责编苦笑着走了。

我埋头改了。

可我的脑袋却被劈成了无数块,怎么也拼不拢来。一忽儿是“体系”问题所在左右,一忽儿又怕有“影射”之嫌,不合时宜……稿纸让我一页一页地撕了下来,纸篓每天都塞得满满,我恨不得把脑袋也塞进纸篓里好了。几天下来,我的脑袋成了空白,一个字也改不出来。

我知道我完了。

可我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的。

——改不出,去散散心,再改。

责编直摇头。

——本来也无法改。

——唉,自作自受。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我改稿是自作自受么?看来并非如此。

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正因为你太不自信,一句话,你对自己的作品也失去了自信,自己不放心自己,这才自寻烦恼。我没想到,能写出如此一部巨著的人,在人格却有着畏首畏尾的变态。我没高估了作品,但高估了你本人。

责编是这么解释的。

这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是个人格上不足取的人——我能承认这一点么?可我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一针见血。是我扭曲了自己,也毁了自己。除此之外,还能作什么解释呢?

可我仍不很明白。

同房那位作者,却要走了。

临告别时,他告诉我:

——我那一部仅仅是平庸之作,也正因为它平庸,它才没有什么争议,顺利地通过了。别看现在拼命宣传它,说它是社里第一部有影响的史著,颇有学术价值,这仅仅是经济上推销的考虑。不过,这也不排除它足以让我一举成名。总之,我是成功者,而你是失败者,无论多么不平庸,有多么辉煌的思想或创见,出不来书,谁也不知道,这就是失败,无可挽回的失败。搞历史的,你就不皈依历史主义么?以为历史主义太功利么?同样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而为寇者毕竟还为人所知,而你书出不了谁也不知道你,所以你失败得更惨,更彻底……你想想吧,不是出类拔萃的日子,你好自为之吧。

他如今让社里捧为明星了。又是上大照片,又是出席各种学术会议。

他的稿子我看过,他是有自知之明。

可他毕竟成功了。

我把他送出门——门外有小轿车等着,他悄悄地告诉我:

——听说,旭天老也把他的关于你的专著审读报告抽回去了。

——真的?

——我想不假。近来,风声又有点不对,这你知道的。他老人家……唉,也情有可原,余生尚不得安宁,何苦呢?

——我不敢相信。

我不愿去证实这一消息。

我不想毁了旭天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他不会这么做,我心中需要他不这么去做。可事实又如何呢?我不知道。若干年后,旭天老仍没忘怀这事,仍在千方百计帮我设法出这部书,可他已身不在其位,不谋其职了。所以,他没法,最终也未能得以实现。他为何这么做?是出于爱才,还是出于内疚呢?这也不可得知。我还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而最确切的,还是我毁了自己,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别人。

这也是若干年后才得知的。

往事已不可谏矣。

岁月多少还留给了我点什么……

这便是记忆中岁月的残痕,今年又一下子给点亮了。这是若干年前的一次对话。

——你信菩萨吗?

——不信。

——我看你信。

——何以见得。

——因为所谓信与不信,不在于菩萨的有形与无形。

——这么说,我仍是在信无形的菩萨?

——是呀,我无时不刻没见你在受罚,受菩萨之罚。

——你见到?

——是的,因为你在痛苦,灵魂深处潜藏着无言的痛苦。

——所以我在受罚?——是的。

——我没意识到。

——我说个故事,你就意识到了。

——说吧。

我讲的是菩萨自身的故事。

庙里,香火缭绕,信徒不绝。

一日暴雨,大水把庙前的小桥给冲走了,一位不信菩萨的人走过,过不了河,又不愿绕道。一看庙里,乐了:

“这菩萨不都是木头胎子么?结实得很,当桥架上去不很合适么?”

说罢,他抱起其中一个菩萨,大步跨到小河上,把菩萨往上一倒,正好,架到了对岸。他踏上去,使劲踩了几脚,又乐呵呵地说:

“还结实。菩萨菩萨,天天吃贡果,也该给百姓办件好事,今天你不枉来此一行了!”

就这么过了河,扬长而去了。

没多久,对岸来了几位信徒,看见菩萨被架在河上,吓得浑身哆嗦,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声称:“罪过,罪过!”

于是,绕道几十里,才找到另一座桥,过得河来。

菩萨身上已不知留下多少脚印,弄得神不像神,鬼不像鬼。

信徒们战战兢兢,抱起了菩萨,抬到了庙里,又打来水,把菩萨恭敬地竖回了原来位置上。

而后,点上了一炷又一炷的香,贡上了一盘又一盘的果子,接二连三地跪拜,磕头……“菩萨告罪,弟子们不知菩萨有此一难,姗姗来迟,万恳宽宥……”

折腾了半天,这才胆战心惊地离开了。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菩萨们——除开必要,他们一般是不在人前言语的,否则哪来的权威——才议论纷纷起来。开始,他们一直义愤填膺,要严惩那位居然将菩萨当桥用的人。

可是,那位挨了不知多少人脚的菩萨,却出乎意料地发出悲声:

“罚他有什么用,他根本就不信我们的一套,用什么罚他?没法施展我们的权威。”

众菩萨一听,不无道理。

“要罚,就罚那些信徒、香客吧,他们信我们,才会服从我们的权威,罚他们,也才能显示我们的权威——你们不是看到了么,抬我回来时,他们已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了吗?”

于是,众菩萨一致作出结论,要罚,只能罚香客与信徒。

这是菩萨唯一可办到的事。

——他们就这么罚了么?

——可不,香客们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痛苦万状。

——像我现在一样。

——正是。

——这不公正。

——在菩萨面前,没有什么公正不公正,他们只需要显示其无上的权威就行了。显示不了,痛苦的是他们。

——我……是在受罚了。

——是的。

——一种虔诚的痛苦。唯有虔诚才带来痛苦。

——老弟,你算是彻悟了。

同我对话的,是一位老僧人,大概因为信教,才与我一样,来到了这个劳改队。这是我们仅有的一次对话。

作为僧人,他才是最虔诚的信徒。

可他偏偏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所以,人才这般清净无为,斩断了千万根烦恼丝,出了家——禅宗中倒是有过“逢祖骂祖,见佛杀佛”,彻底得可以。

一个出家人的故事!

他已经有七十岁了吧,也可能不止,在劳改队却活得很潇洒,无所求也就无所烦恼,难得同别人打个交道。这天,我们是在茶山上偶然相遇的。大概他看我形容憔悴,弱不禁风,这才与我搭上了话。

我还记得,当时茶山已一片苍黄,无茶叶可摘了,场部为了完成任务,竭泽而渔,诛求无已,硬是把我们驱赶上来。自然不会有多少收获,大家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苍凉的秋色,一脉黄土延伸至天边,几只寒鸦在不远的乱葬岗子上飞窜——那里,埋葬了不知多少冤魂,只是,他们也是因这种虔诚的痛苦而死么?我又惘然了。掉头看老人,他正漠然对着那无涯的苍穹,俨然身处世外。

后来不久,他便死了。这是我后来听到的消息,他没有等到出狱与平反的一天,虽然他早已置这些于度外。

后来,我还听说,他还是一位道行很高、颇有名望与地位的高僧。

他只留给我这么一个菩萨的故事,一个让我品味一生的故事。

我迄今仍未得道。

至今,我仍记得这次改稿改得很苦、很苦、改到后来,连我都不知道在改什么,我形销骨立,憔悴不堪。后来的人说。

——你简直是在吃毒药,哪是在改稿;命儿能是这么玩的?!

他对责编说了。

责编来了,翻了翻稿子。

——行了,本只不过让你作技术处理,结果却搅出这么多的事来,你也太“自觉革命”了,我看,你不用改了。稿子留下,你也可以回去了。日后怎么处理,自然会通知你的,免得你在这里日夜焦心,辗转反侧。

——回去不一样?

——你呀,回去,分散一下精力,尽早把这事置之脑后,忘了它,今后是福是祸,是成是毁,看得淡一些。否则,你这人就没治了。你会活活把自己折磨死。

那就打道回府吧。

临走时,只有责编送我。

同来的时候一样,没有小车。也许,来时就决定了去时,我自觉卑贱,尽管当中风光了一下,坐小车上总编家,还随社里的人去避暑、疗养……可到头来,还是依然故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