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一个没有责任能力的自由人是什么?只有精神病患者。
可是,在这片土地上,这种像我的人,又何止千万。我们没有这么多的精神病院。
我真想放开。发那么一次疯,真的,不顾一切地发一次疯。
也许这样,我才能最后解脱。
我追求自由,可我却害怕自由,也没有能力拥有自由——我对此由衷地感到悲哀。
难怪,档案不给我自由。
难怪,金钱也没给我自由。
难怪,我心上的人也同我谈不上自由。
我是失去了自我的人,我凭着“你”“他”的第二人称、第三人称而活着的躯体,也同样寻求不到自由。
我不配有自由。
我只能在自由的梦中崇高地死去!
一个现实的梦!
所以,我把这部小说命名为
——自由之薨。
这也许不能成为一部小说的名字,我姑妄命名之。
名不副实,也可以说是对传统的一种反叛吧?
我们太讲究名分了,动不动就得正名,而往往被正名的,却恰巧不是那么回事。
一个民族,为正名而耗费了几千年的心血,却被黑格尔老头指责为:最擅长于撒谎的民族,呜呼。
十二
“自由是一种误解,没有误解就没有自由。所以,不用给自由下什么定义,你尽管与别人去误解好了。这个词被创造出来,就是让人不断去作出种种迥然不同的解释,连萨特,也认为死亡是人格的完成,也就是说,死亡即自由。但愿这是灵魂挣脱了躯体的自由。我们用得太多了这样的大字眼,为何不去找点小小的满足,片刻间的欢愉呢?
“死亡是自由的完成。死的自觉是生者对自由的最彻底的理解。你建立了自觉的死亡意识了么?你或许会选择自杀,当然是一种壮举,一种壮丽的毁灭——这种情况,在最著名的作家、诗人中已不属罕见的。这是我最后对你的预言。算命算到了死,就没有什么可算的了。”
——算命先生终于结束了他冗长的、梦呓似的推断。
算命先生给你的世界打上了休止符。一个圈。把这个世界又彻底地封闭死了。它不复存在了。这便是自由的到来。因为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现在你还有钱。
而向导从不掩饰地宣称:“有钱就有自由。在这个商品社会里,钱就是自由。有钱能走遍天下。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你就寸步难行。”
无疑,这也是一种自由观。
坦率也是一种美。
合同签好了,上面滴水不漏。
“现在,可以把钱还给我们了吧。”对方说。
“这个自然。请放心,我这个人讲信誉,不信你们可以去打听,一分不会多,一分不会少,决不会无限期拖欠下去。只要稍等一会儿,一会儿。”你说得很轻巧。
“还是给个准确期限吧。”对方几乎在哀求。
“那么,半个月到一个月。这得看你们运气,得我们帐面上刚好有钱。西方有一句话,百万富翁有时手头上也没零花钱,懂吗?”你显得很豁达,居高临下看他们。
你回头就去把老太婆和几位债主找到了。取来了以“许利仁厂长”名义写下的欠条。那老太婆的钱也是遭孽钱,其中一部分,是儿子事故身亡发的抚恤金,一部分,是公家强行占用她们私房的折价——连一半也没付够,简直欺负人,那房子如今至少值三万,而公家只修缮一个,就把临街铺面典出去,每月二千,一年就二万四,还不算后面他用的几个房间。但居委会就善于欺负这号孤寡老人。而结果,还让牛阿二骗个精光。牛阿二许诺她,每月给五百元利息,她正幻想过个安稳的晚年呢,知道钱一没了,能不急得上吊么?
这个尔虞我诈、人吃人的黑社会,似乎在今天复活得很是理直气壮,肆无忌惮——可还有人认为这一点也不反常。
本来,上面的黑吃黑,白吃黑不更为之无所顾忌、无法无天么?人家还可以打上慈善事业的金字招牌。
你主意已定。
当你差不多把一切安排妥之后,一日,办公桌前陡地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是那位自称为老同学的姬德顺。
他还是那般气宇轩昂,西装笔挺。下颌微微扬起,眼睑稍作低垂——老百姓戏称这号姿态为“望天龙”。
他得体地一笑:“老同学,没想到狡兔三窟,这儿还有一个窝,亏得我的情报还灵通,不然,在你住处找上你,还把人当落魂书生办,那就让你哄到底了。”
你一笑:“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能上那狗窝里找我么?岂不辱没了你的身份。”
看来,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家伙嗅到了什么……坐下,斟茶,今天天气哈哈哈。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哟。”你干脆来直的,“有什么事吗?”
“听说,许利仁已在你的掌握之下,”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恐怕你的情报不完全准确的。我至今没见这个人,也不知他在何处……”
“只是,你说的先下手为强,不会是虚晃一枪吧。你这个人,不会无端惹事,只是良心上有点过意不去,才打那么个电话。”
原来,是为那个电话而来的。你一笑:“不是我想问你线索么?怎么你反过来找我了?我只不过是火力侦察,试一试。”
“你就一直没找么?”
“当然在找。”
“那么,我们相互配合,把情报汇拢一下,说不定就手到擒来。”
“这个,”你觉得,不妨试探一下他用意,“问题是,抓到了,我的那份还有么?”
姬德顺立即说:“我想,可以改作检举有功奖给你,一两千没问题。”
“还不到五分之一呀?!”
“再巧立点名目,至少补偿你一半损失好了。你还在乎这个?你办这公司,早把这当作小数了,别拿老同学寻开心。”
原来,为“公”亦可顾私,法律不过是纸上的东西。这位老同学的正统就是如此而已。愈保守就愈捞得多,名声还不错。
“那好吧,有消息我会同你通气了。”你起了身,一副送客的样子。
姬德顺脸上有点搁不住了,但也得站起来,这大宾馆对他无形中有种压力,不过,还是问了一句:“现在呢?”
“无可奉告。”你使用上了外交辞令。
你一直在揣测姬德顺这号人的心灵世界。在表面光洁可鉴的正统下,骨子里是否还有别的格格不入的东西——但从对话中看,他始终是能从非常正常的理由推诿一切的,绝对不会有良心上的不安——而这,恰巧是你刚刚意识到的真正堕落。所以,他绝不谈偿还你的的欠款,因为这于公不许,而说以奖金等方式补偿,名正而言顺,还可以当好人,为公为私,全不亏的。他有死板的一面,也不乏灵活的一面。他是一种极权主义的产物,这种极权以“公”来显示其无上的神圣与权威,你厌恶姬德顺这号人,就是厌恶在这“公”之下的谄媚——一种无法以审美态度对待的人生的变异。公,并不是一种无法忍受的东西,东方民族也许就是以公为美,公是一种理想境界,一个乌托邦,但今天它还不足以完成自己,它只是别人的极端利益的遁词。你反对的正是这种遁词,对这一遁词的谄媚。纵然别人可以扣上形形色色的幌子,以你否定“公”而把你压成齑粉。
我们只是个只认招牌而不问内容的未成年的民族。
可我们却太老了,长了五千年的胡须。
难怪雨果老人把我们比作泡在药水里的老胎儿。
是怎样一种让人老而不成熟的灵丹妙药?
你得加紧动作。
你让对方把已交了订金的购煤产名单拿来,你一再告诫:“这得是真的,一旦发现有假,后果自负。”
你其实没必要这么做。
可对方开来的帐目中,一加起来,竟已起过了总额的三分之一,达六十余万。
你一查,倒也没假。
这证明,对方已鲸吞了相当一部分。
对方还以为会代表付帐,你本来也想这么做,不让订户损失,后来,才发觉自己仍书呆子气了,对方想推责任,没那么容易。但你仍陷入深深的心理危机当中。看来,陷进他们之手的,比自己损失更大,为了挽回自己的损失,说不定要伤害更多的人。
你是不是太心狠手辣了?!
你将人家四十万,一扣就近半年,急得他们直跳。
而那些订户,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可你不狠,又能做到什么呢?
你终于通知对方:让几位股东及几个主要订户前来。
可牛阿二没敢来,因为他知道他不能在这城市露面。
“不来齐没法谈。”你说。
于是,约了一个两城交界的中型宾馆,那历来是两不管的飞地,连公路,也有几百米双方都不修,坑坑洼洼的,颠来倒去,只差没翻车。
“我们把支票簿带来了,银行账面上还有钱,你们各自可以去取。”你对所有来人说。
牛阿二这回乖乖地来了。
可他不认识你了,一点也没认出来。
你的服饰、你的气势,你的派头,绝非那一介儒生可比。何况这牛阿二一副奴才相,在你这样的大老板面前头也不敢抬。
你先把几个订户打发了:“这个,我代你们还了,也不欠了。”
股东们均对你不可理解。
最后,剩的不到十万元了。
“这笔钱,恐怕还有点别的问题。”你将支票簿合上。
“怎么回事?”股东急了。
“我这里有几张欠条的复印件,你们先认认,是谁的笔迹。”
你把欠条交了出去。
一下子,所有股东都盯住了牛阿二,牛阿二一看,便慌了神。
“你们认出了么?”你问,
“这个……”
“是不是他的?”
牛阿二叫了起来:“笔迹相近的人有的是。”
你冷冷一笑:“那好,我们就一道上公安局去鉴定一下笔迹,你总相信科学吧?!”
牛阿二“啪”地跪下了。
“你们说,是不是他的笔迹?”你声音大了。
其他两位股东急忙声称:“是,是。”
那些得了支票的订户,更异口同声:“没错!没错!”
“那好。”你说,“借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把这笔帐算一下,请你们来一个人算,就按上面算,一笔笔。”
总额是五万三。
前后约一年,承诺的利息加保值额是一万三,两项为六万六千元。
“还剩两万五呀。”一个股东说。
“没错。可这两万五,能拿回去多少,你们自己掂掂。”
“这……”
“这二万三的主,因你拐款潜逃,急得上了吊,经过抢救,仍落下毛病,如今得雇人照料。医院费用。这里有发票,是一千三,不多;此期间营养补助,照一千算,行不行?”
“行,行。”
“那么,雇人的钱呢?一月工资是八十,另外伙食,如今一般是六十元,一月就一百四,现已过去一年,约一千七百元。这老太太,少说招呼五年,多则十年,你看怎么办?”
“那……就先算五年吧。”
“那好,又扣去一万。你作的孽,害人一世,现在让公安局把你抓去,岂不害了人家,没那么便宜,你认不认帐。”
“我认,我认。”
“所余的,还有一万二千五百元,我还是把支票开了给你,你自己去取。”
牛阿二只图脱开,连连点头称是。
其他股东怨个没完:“都是你这小子坏的事……这一万二连塞牙缝都不够,我们上哪去堵别的洞。全让你栽了。”
牛阿二叹了一口气:“前世作的孽,今世来打铁……我本想靠这笔煤生意,连本带利挣回来,还是去还债的,这下全栽了。”
你冷笑道:“你还有这好心?”
他说:“生意场上,总是有起有跌的,我只是一时没法交代……”
你说:“现在,鬼才信你的。”
你起了身,叫上随行的向导及几位临时保镖,急急下了楼,跳上车,扬长而去。
也许,牛阿二说的是实情,他还想东山再起,日后再还钱……你的手按在电话上,犹豫了。
不,他还会去骗,还会有更多人上当,被整得更惨……这号人,并不是真正的做生意的料,他们只是商界的蛀虫,只会把水搅混,哪怕他们与别人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他们没有经商头脑,而一味想不劳而获,当暴发户。
他拿起了电话。
“是姬德顺么?听不出来了,老同学呀……你不是要给你一个消息么?请你记一下:马上到市工商银行去,记住,帐号是887695367,对,款项一万二千五的,持这张支票的人,你找他,他就知道许利仁或叫牛阿二的人下落,要快,不然,就抓不到了……”你唱歌一样,话没说完,对方话筒已搁下了。
动作真快。
牛阿二当然不会亲自去提款,会另外派人去的。
放下话筒,你却觉得自己干了一桩出卖人的勾当,这号事,在你这个圈子中的人是不会干的。你会毁了你在这个圈里的信誉。
但这个圈子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你该结束这里的事务了,因为你的目的已达到了。
你只诧异,你为什么不在牛阿二前暴露自己呢?
那样做,岂不快哉……认一认,我是谁?认不出了?这九千六的主是谁……尽可以痛快淋漓把他斥责一番。
可你没那样做。
你是隐隐为自己过去那么轻易上了这位蹩脚的骗子的当而为之羞愧。还是为今日下手太狠而羞愧?
所以,那并不能赢得快感。
你毕竟成了强者?!
无毒不丈夫!其实,大可不必羞愧,没那次上当,你今日就没有如此坚强。冷酷的神经,就不会导演出这一幕即便写小说也不为之逊色的活剧来。
羞愧,反衬出你今日的虚荣。
你永远成不了强者。
你还是急流勇退的好。你不要想去创造历史,历史归你创造的日子还远着呢。
牛阿二有没有落网,你已不在乎了,也不曾去打听。你只派人——落实了那位老太婆的款项,并做得十分细致周到,以至无人可以再度从中抽取——甚至保姆的工资,都有专人按月送去或寄去,但谁想到送款人却不容易。你惨淡经营了一番,忽地感到空前的疲乏,可谓心力交瘁了。
都结束了么?
几天后,你忽地接到了舒拉的电话:“你出来一下,我们兜兜风——听说你近日心里很烦,我来疏导疏导好。”
她怎么知道的。
你下了楼,她车就赶到了。
“随便溜溜好了。”
舒拉却不是没事找事。
车到郊外,刹住了。两人下了车,来到了一条小河边,水很清冽,水底石子历历可数,游鱼三两条。阳光直射在水底的鹅卵石上,折射出迷幻的色彩。林荫处,绿草沿河边延伸至无限,你们坐了下来。
“知道吗,你被人告了。”舒拉说。
“有这回事么?”你装作很意外。
“你最近干了什么好事?!”
“没有哇。”
“我一直没摸得透你,光这件事我就让你蒙了,看来,你并不书呆子气。”
“生意场上,书呆子气等于自杀。说吧,告了我什么?”
“告你——包庇坏人,窝赃分赃,比知情不举更骇人,数额相当大,足足四十万元。”舒拉盯住了你。
“四十万元,有这回事。可我本人并没得什么,我只收回我的一份。”
“怎么你的一份?”
“借我的——当然,实际上是骗了我的,这是一年以前的事了。你想知道么?那时我还没住进这大宾馆,被聘为二老板。”
“看来,我们不是什么细节都抓得住了……”
“我们?”
舒拉一笑:“说溜了口,中国人总喜欢拿我们为个人打掩护。明明是个人写的文章,里面也左一个我们,右一个我们……”
你盯住了她:“别给我打马虎眼。你并不是在给我写文章。”
她敛住了笑:“你说的对。我不是写文章。我只是想了解你——当然,还有另一个人想了解你,可这个人不愿我说出来,我不能违背其心愿。行了吧?别问了。”
那么,另一个人是谁?可你知道,一下子是问不出的,你知道舒拉的脾气。你只问:“那你怎么知道我被告了这回事?”
“我在市里的关系很多,况且你又总是新闻人物,你说说怎么回事吧。”
你把事情原委说了。
她惊异地看住了你半天:“原来你灵魂还有另一面,这么久我也没摸到……为了这么一个渺小的报复计划,你居然不惜大动干戈——不,你不只是报复牛阿二或姬德顺,你是——”
“不要说下去了,那样没意思了。”
“是没意思。”舒拉说,你以为你成功么?弄不好是更大的失败。人家可以动用全部的国家机器——公家的一切,来对付你。”
“一种名义上的公有制,却是几个人的刑具——这我在牢中已见识了,说工具还客气了点。”你恨恨地说,“十年浩劫,难道不是这么一回事么?”
“你别想得太绝了。”
“商品经济冲击了这种封建家长制的公有制,但目前这种冲击是太弱小了。十亿人民十亿商只是一种历史的矫枉过正,何况还只有官商而无自由经济的民商……对不起,我不是经济学者,我只是浅尝辄止罢了。一种辛辣的讽刺,商品经济没能给我们带来平等意识,却强化了官倒的权力与金钱意识,这是历史的错位还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