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目不暇接。”她还在摇头,“所以,连指挥我的人也捉摸你不清。”
“愈捉摸不住,就愈危险。”
“这是一种普遍心理,当权者的心理——一种由深层的恐惧而不自觉产生的心理。你是个危险分子,可怕的人。”
“那你自己呢?”
“我当然不一样。首先,我年轻,我活得比你,也比他们长,我用不着恐惧,我只是好奇,一个人怎么能有几个身子,现在看来,好奇之余,我也学会了分身法。”
“你在这又是一个身子?”
“作为克格勃,具体到每个人,毕竟又都是活生生的人。别忘了,苏联这一次改革的先导,是安德罗波夫——他当年在匈牙利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并不光彩。可他这回却为老戈开了路。老戈的改革,也得助于克格勃。也许,干这行的本身,知道的秘密太多,见识的也太多,于是,职责与人就分裂了。”
“所以,不应该对你们的个人有偏见。”
“既是人,就是有血有肉的。”
“可这份记录,让我明白什么呢?”
“这由你去想去,我已经做了,我用不着后悔。也许,这会让你更成为你。”
“是的,我不仅仅明白我的处境。”
你把手伸过餐桌,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一切尽在无言当中。
“也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因为我的任务已告一段落,再见面对你就不利了,可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平息一切。毕竟我还可以说得上几句话,可以左右得了我们部门。而这个部门又是权威性的。当然,我也可能为此最终离开它——而这正是我的心愿,否则,我一切都受到约束,包括情感……”
“舒拉,干吗不同我一起呢?”你奇怪自己竟会这么说。
“不,你还有你所爱的人,更值得爱的人。这我知道,当然,我的部门并不知道。”舒拉泪光莹莹。
“你知道——她?”
“是的,你一直在找她。”
“可她在哪?请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一直注视着你,片刻没有离开……也许会有一天,你们会还碰上面……什么都别问我。”
你没问了。你知道她一定在不远的地方,甚至在身边,举手可触。舒拉一定是认识她的,是的,她大概与舒拉会是同学,她们都走过同一段生活道路。
你让两位女子道路发生了逆转。
“我还是不明白,关于我……”
“我读过你全部的文字,成书的或手稿,我知道我不会完全了解你,可她行——虽然她不一定读到那么多,但不一定读得多就可以走进一个人生活的。你走向今天这一步,是她所不愿的,可她却又为此深责自己。所以,我觉得她比我强。我……对不起她。”
你有点明白了。
你几乎要叫了出来:“你为什么偏偏要走到这一步,才能知道她呢?”
“这你问自己吧。”
舒拉站了起来,什么也没说,飘然地走向了大门,如同一缕轻烟,随风逝去了。
没有道别。
但你万万没料到,舞厅开始的,舞厅又结束了——而结束的不仅仅是两人的关系,而是她的整个生命。
她死了。
她在这世上永远消失了。
舞厅上,是生命的诀别!
消息是在她死后一个多星期才传来的,那时,她的尸体早已化作一缕轻烟,随风飘逝了,你想重睹她的芳容已不可能。
她是车祸死的。据说,她被撞得血肉模糊,让前面一辆十轮大卡压成了肉酱,肠子拖出了几丈远。很难设想这么一个美丽的躯体怎么被肢解、切割与碾碎的,那丑的一幕,惊心动魄的一幕怎么也无法同美相连——但这又是再真实不过的了。
她是在执行任务途中出事的。生意圈中有不少人拍手称快,说去掉一个隐患。也有人说,她的死,是因为知道得太多了——是防范她的人怕她知道得太多,还是领导她的人怕她知道太多呢?这却不明确。
而你宁可相信,她是在追求一种美的享受,一种生命之快感而在高速中最后献身的。没有阴谋,没有嫉恨,只有她称之为最高的艺术境界——生命之游戏!
她的死亡意识,是比你早成熟得多了。
在高速殒身的一刹那间,无比辉煌!这并不是任何人所能赢得的。
她给你作的生命记录,仍在你手上。
每天,总有心悸之时,你就把那记录拿出来,去寻究其中的深意。这电子计算机工工整整地记录下了你灵魂的几个方面——一般人只知道你的一面,如向导只知你做生意这一节,绝不知“我”奔走政策落实办的一节,还有其它。
知你莫如她!
她——是舒拉,还有另一个人?舒拉几次暗示过的!
电子计算机能记录下人的一切么?
这份只有你才能读懂的文字,分明包含有情感、历史、思想,你的超越与沉沦,你的崇高与堕落——不,一切大字眼均已被主宰你的命运的人使用完了,你只能把所有肮脏的词句收拾起来,另外去拼凑一个只属于你的自我。你现在是一个赌过钱、嫖过妓、酗过酒、心狠手辣去报复敌手,挖公有制墙脚的,并且策反过克格勃成员的危险分子,堕落分子、犯罪分子——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
而你仍想把自己打扮成圣人,用圣人的光环把你自己囚禁起来。
这样,你便是双重、乃至于多重的陷落——过去,你仅仅陷落于虚伪,而现在,你不仅陷落于虚伪,也陷落于自弃。
自弃也是一种相当可以理解的自由。
但你的案件却出乎意料之外地了结了——没有新的牢狱在等待着你。而你的向导也平安无恙。
你们到底还是把公司的业务全部结束了,银行的贷款也归还了,所有账目的来往弄得一清二楚。你不欠别人,别人也不欠你——冥冥中,似有神人相助。与你们有经济往来的部门,没等你去催办,就把既往手续统统办来了,不知道有多自觉。
是怕你们倒霉,他们也说不清么?
也许,这种威胁是直接的催命符!
你最后忍不住打听了一家。
“哦——我们可惹不起,是安全部门来的电话,一个女的,她警告我们与你们了结一切,就这样。”
这么说,是舒拉干的。
也许,只能这么做。
账目一清,公司一结束,自然无话可说了。连向导也甚觉诧异。
在公司最后结束的一天,你遇上了姬德顺。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假惺惺地拍拍你的肩膀,以示亲热,并说:“老同学,我真佩服,你居然能做到滴水不漏,绝不是个书呆子。也好,你还银行二十万贷款,同我去还一样,反正都是公家的钱,羊毛出在羊身上。”
你也讪笑道:“你不还得了,不会影响你的什么的。”
“没有,是我报案把牛阿二抓起来的,这我就干净了。”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你毕竟是个人物,居然让一位抓政法、国安的副书记开了口保你过关……”
“你说什么?”你惊诧了。
“别装蒜了——抱住了粗腿还装小媳妇,我见多了。”
你哑然。
原来,自己平安无事,是有这么个来头,可是,有谁能说得动这位副书记呢!
对了,她不是抓国安——克格勃的么?
舒拉,你许诺过的,都实现了,也许,这正是她以死作为的代价。
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她有过确切的存在吗?
你要她成为幻觉中的人物,只因为你想摆脱灵魂的重负。
这恰巧是再真实不过的,再绝对不过的堕落。
你已无可救药。
记忆中,却启开了一道大门——这正是姬德顺的出现叩动的。
那已是三十余年前了。那时,你才十多岁,童稚的梦时刻印在玫瑰红的双颊上,你也为那时的狂热所左右,为一吨重的南瓜,一丈长的豆角(今日,如搞遗传工程,这也许并非幻梦与热狂)而激奋。
你也想创造奇迹。
你种了一小畦向日葵——这是在泥土中长起的实实在在的植株,而不是数年后画遍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向日葵图案。
而不远处,有一片长得分外旺相的洋姜——它的生命力极强,去年没挖尽,也挖不尽,第二年就长得到处都是。
洋姜与向日葵的植株分外相似。
于是,你放学回来,拿上小锄,去那儿小心地挖出了一株洋姜,准备移栽到自己的小菜畦上,而后,将向日葵上半截,嫁接在洋姜的植株上,如果成功了,上面开葵花,下边就结洋姜,双层丰收,比报上的宣传不会逊色。
然而,这个五彩缤纷的梦一下子便炸碎了,而且炸伤了自己。
是团支书姬德顺发现了你的“壮举”!
“好哇,你居然敢偷公家的洋姜!”
你申辩道:“这株是长到路边的,而且,并不是谁种的。”
“你还敢狡赖!”姬德顺厉声斥责道,“你已经是个学生了,学生从七岁起就有档案,我要把你这件事记下来,放进档案里,你一辈子都是小偷!”
你顿时给吓呆了——有这么严重么?
关于档案,你早已风闻,你的上一辈人中,有被抓了右派的,所以你知道档案的厉害。
你赶紧把那株洋姜重新栽上:“我没偷!”
“那是碰上了我,捉贼拿赃,你赖不了!”他拔出了植株,便往学校走去。
你一夜没睡,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失眠。
后来,学校倒也没找你……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你一辈子都是小偷”的话,却烙下了几重伤痕——如今,这辈子,你不就是小偷一般战战兢兢地活着吗?当年,你为狂热所鼓动,想积极那么一回,创造奇迹,却让另一种狂热与积极所彻底制裁住了,创造奇迹的远不及政治上的现实派……不,不仅仅如此。
不必再去苦苦思索这一事件的意义及后患了,当你完全懂得后,你便活不了啦。
为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安全感!
与恐惧相对应的安全感——记入档案,正为了证明你是危险分子,不可重用,且得时时提防,这样,国家才有安全。
你永远是洪水猛兽——在这种恐惧下。
姬德顺见你发呆,拍了你一下:“怎样,陪我去喝一杯。”
“不怕把你给卖了。”你清醒过来——上回,自己可是让他卖了。
“笑话。”
“那就喝吧。”
这也是一种堕落——与心中的敌人共饮。但中国人有句修养得到了家的谚语:“仇人面前满斟酒。”
那就把酒斟满吧。
公司结束了。
所有账目下来,还有八万多人民币属赢余额,净赚的,包括税金都扣除。
向导说:“这应该归你,数额并不大,不算什么。至于我,我早已得了,比这要多……你是拿这去捐献个什么图书馆,还是去出版一部赔钱的理论书,抑或去交党费——错了,你不是党员——反正去当一回慈善家,这全由你自便。”你摇摇头:“不,这八万元,杯水车薪,于世无补。”
“你毕竟清醒了,那你留着好好过日子吧。加上那九千六和利息,整整十万,光吃息都够了,过过安稳日子去。”
“它真属于我了?”你还有疑问。
“至少目前如此。我不敢说死。”向导脱口而出。
“那么,它并不完全属于我……那我为何不赶紧花了呢?”
“看来,你更清醒了!”
“现在,不花白不花,谁知道三天之后,洪水滔天呢!”
“说直的,一会贬值,二会被敲诈——名目繁多,想都想不到的,甚至会赤裸裸没收你的……所以,不妨醉生梦死一场。活过来再从白丁干起。”
“有道理。”
于是,你找了当初给你拉皮条的一位行家:“公司今天结束了,要尽兴一场,过去你叫的几个都不称意,激发不了我的劲头,今晚,你得挑上一个。”
“这可是个难题……不过,我可以尽力,托人打听,一要高雅,二能对话,是不是?”
“不错。”
你深感自己的堕落,高级的堕落。
入夜,你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推开门,一位女子端坐在镜前。
醉眼矇眬中,你忽地觉得,镜中这女子好面熟。她淡淡地说:“我遵命来了,你行么?”
她猛地一转身。
他顿时惊呆了。
她就是你寻找多年的她——春晴。
然而,今天,她却成了你的应召女郎。
你应从这十二层楼上跳下去。
故事便到此结束了。关于你的一块灵魂碎片的故事,是该到此结束。
“你行么?”
这是问的什么?!
跋
春晴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开始,你费了那么多的精力,“上穷碧落下黄泉”,却仍“两处茫茫皆不见”,到处叩访不到她的踪影。而现在,你要忘却了,要切断一切后天即社会的束缚,她为何骤然间出现了?
是舒拉生前的安排,还是她一直在注视着你?在你要还原所有的原始本性之际!
——也许,她重现的深意便在此了。
你与她的交合,在当日是吃的禁果,违背当时的意志。而吃禁果又是什么呢?这不正是第一次自由的行为,第一次人的行为。你们就是天堂里的亚当与夏娃。劳改场就是天堂,没有选择,没有自由,没有思想,没有工作之忧虑——那完全是人的机械化,也没有未来的压力——你不会有未来,未来与过去,今天同义,用不着为一日三餐而费脑子,更不用去设计自己的全部生活,一切都由上帝——绝对的监管权威安排了。
可你们偏偏吃了禁果,违反了上帝的教旨,犯下了弥天大罪。但是,站在人的立场上,这却又是自由的开端,你们争得了第一步,虽然是可怜的自由。自由即反叛。你们交合的意义,不亚于亚当与夏娃。
所以,在你还原为原始人时,她又出现了。
对的,今天,在你而言,一个刚刚获得自由的人,自由不亚于一个沉重的负担,你无所谓自由,在于你等于无;除开自身之外你一无所有。你所曾依赖的一切已不复存在,没有人指令你去干什么,去想什么,去选择什么,甚至往什么地方去,都为之茫然。你已习惯了让一根绳索牵着过日子——这样才有安全感,即便掉下河也可以被拉起,你已习惯戴着镣铐跳舞,并且熟悉了那铿锵的镣铐碰击声——这些都曾属于你的,而现在却没了,所以你空落落的,孤独、寂寞、恐惧万状……今天你这么做,正是为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对自由的恐惧。
她是来消除你的恐惧的。
因为你的自由已经被怀疑所腐蚀了,失去意义,失去了方向,如同云絮、浮萍、任罡风撕得粉碎了。于是你害怕了,要逃避这种自由了,准备屈服于一切强力与意志,准备臣服于传统与历史,哪怕以完全放弃个人自由的偶像,你也在所不惜。
这便是第二次沉沦与陷落。
也许,这不仅仅是你个人如此。
不是不配得自由。
人性的邪恶,个人的否定、个体的无意义或无能,对外在强力与权威的惯性需要,单个的自主之渺茫,这一切,都为法西斯主义铺平了道路……你听到了虐杀的枪声么?
你嗅到了灾难的血腥么?
亚当与夏娃吃禁果的勇气,为何没在你身上得到延续呢?
你——一个失去了天堂的被放逐者!而被放逐就是自由——你并不懂得!一点也不懂得,纵然你还是一名历史学者,当然,历史上并没有写下“自由”的字眼。所以,想重返天堂是不可能的,除非历史重演。你只能是一名历史学的匠人,而非大师!
你也该结束你的历史了!
春晴将为此而来。
198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