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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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儒无声亦有声

韩小蕙

在北京301医院,季羡林先生已经快住满四年了。

这是当初入院时谁也没想到的。在荷竹摇曳的北大朗润园家中,季先生最疼爱的大白猫一直等待着“爷爷”归来;更有一批又一批新生来到季府窗下,殷殷地向里张望,期冀能有奇迹发生。

季先生从6岁起即开始读私塾,9岁开始学英语,12岁读《左传》、《战国策》、《史记》,15岁学德语,17岁开始发表小说,19岁发表翻译作品,23岁毕业于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24岁赴德国主修印度学,同时学习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俄文、南斯拉夫文、阿拉伯文等多种文字。30岁获德国哥廷根大学哲学博士。35岁起任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一直做了37年,后来还做过北京大学副校长等无数职务。

季先生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话说:“天天都在读书写文章。越老工作干得越多。”除了让中国学者望而生畏的、深奥无比的德国哲学研究外,数十年来主要从事印度文学的翻译研究工作,佛教史以及中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工作,还撰写了江河湖海一样汪洋四溢的大量散文随笔等文学作品。现在,《季羡林全集》已编到了32册,粗略一算,已经有一千多万字了,真正是著作等身,学问大师,当代鸿儒!

然而极为可贵的是,季先生又绝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斋学者,相反,他相当入世,胸中承载着天下万物,时时守望着民族、国家、世界,还有大自然。他还一直保持着独立思考的精神,始终秉持独家观点,绝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李玉洁老师曾多次感叹说:老先生想的跟别人都不一样,有时还特别超前。就见他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在那儿想,我们跟都跟不上。

比如最让人震惊的是2001年9月10日,季先生去参加政协会议。发言时,他突然讲起在21世纪,中国和亚洲一定会上升,东方文化将会重新成为世界文化的主潮;而美国则早晚要倒霉,因为它一天到晚做国际警察,哪儿的事都要插手,太霸道了,谁跟着它跑谁也要倒霉。季先生预言,尽管美国最富有和强大,但是当今世界谁也不能强加于人,因而美国必然要走下坡路,多行不义,人家都联合起来干你还不容易……仅仅过了十几个小时,就从美国传来了举世震惊的“9?11”事件!季先生家的电话没完没了响起来,许多昨天还认为他讲话不沾边的人都深表佩服。而人们更想起早在二十多年前,季先生就大谈“和谐”:“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就是和谐。”人与人要和谐相处。人与大自然也要和谐相处。东方人对待大自然的态度,是同大自然交朋友,了解自然,认识自然,在这个基础上再向自然有所索取。“天人合一”的命题,就是这种态度在哲学上凝练的表述,所以必须珍惜资源,保护环境。当时他还援引歌德曾经怎么怎么说,恩格斯曾经怎么怎么说,梭罗曾经怎么住到瓦尔登湖简单生活,等等。那时,中国正处于一切为经济大发展让路的阶段,和谐与环保在中国根本还没形成概念,所以人们跟不上季先生的思想,有人公然表示不耐烦,认为他是老糊涂了,说话没把门的了;还有人公开批驳和反对。可是无论如何,季先生就是不松口,一再坚持说:“不和谐就不能稳步前进。”现在,时间驾着巨翅轰轰隆隆地飞到而今,当人们回头再看来路,不禁感慨再三:“老马之智可用也”(《韩非子》)。季先生的预见,印证了多少生活的真理啊!

我自己也有过两次亲身体验:一是去年中秋节时候,我受命请季先生为本报的“中秋专版”写一段话。在电话中,季先生边思考边问希望写些什么?我随口答,中秋节,就是图个团圆图个吉祥,比如“家和万事兴”等等都行,这是现在最流行的政治词汇了。没想到季先生却不同意,说是家还没和哪。我立刻明白了,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说台湾还没有回归祖国的怀抱哪——哎呀,多么睿智、多么博大,而又反应多么机敏、头脑多么清醒的大师啊!

还有一次要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散文界大力呼吁散文革新,“新论”不少,其中还包括一些西方的新潮理论,确实使人有“野花渐欲迷人眼”的惶惑。当时已很少有人固守着传统散文的路子写,以为陈旧缺乏现代意识,没有出路。但是季先生一篇又一篇,竭力作足传统散文的所有优势,让我在深深叹服的同时,也坚定了对传统散文的信心。季先生还给我写来一封信,直接手把手教我:“常读到一些散文家的论调,说什么散文的诀窍就在一个‘散’字,又有人说随笔的关键就在一个‘随’字。我心目中的优秀散文,不是最广义的散文,也不是‘再狭窄一点’的散文,而是‘更狭窄一点’的那一种。即使在这个更狭窄的范围内,我还有更更狭窄的偏见。我认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这独特的真知灼见,使我猛醒,无论对我的审稿、编稿还是个人写作,都有醍醐灌顶般的教益。

多年来,每次见到季羡林先生,他都是佛像一般的平静。老人本来就话不多,对于没有意义的话题更是沉默缄口,简直木讷得像一棵老树。但是,你要是认为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和事佬,是只会哈哈笑的弥勒佛,是只会唱赞歌的拍掌派,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季先生是位有原则的知识分子,对许多重大问题都提出过自己的意见和批评,只不过他不是采取怒目金刚的方式,而是绵里藏针,微言大义,让你自己省悟。比如他在《纪念郑毅生(天挺)先生》一文中,有这么一段:

我于1946年来北大任教。那时候的北大确实是精兵简政。只有一个校长,是胡适之先生,并不设什么副校长。他下面有一个教务长,总管全校的科研和教学。还有一个秘书长,总管全校的行政后勤。再就是六个学院的院长。全校的领导仅有九人。绝不像现在的校长一走廊,处长一礼堂,科长一操场这样伟大堂皇的场面……这是典型的“季式文笔”,大师自有大师的风格,不是“噼噼啪啪”就砸过去了,先把你批个体无完肤再说;而是提醒,是劝解,是循循善诱,帮助你自己提高认识,慢慢把弊病改掉。季先生是对的,小到一个人来说,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更何况是国家和世界大事,绝没有一早晨起来就到处都是蓝天、白云,整个地球哪儿都是一片灿烂阳光的。

前些日子,有一件事在301医院引起轰动。各个科室病房,但见医生护士们窃窃私语,显出很激愤的样子。然而当他们来到老爷子面前时,却都换上一脸春风,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外省有一位著名学者在某报撰文,严厉批评季羡林先生自封大师云云。虽然医生护士们不是专业人士,不懂学术,但从这几年跟老爷子的接触中,从上至党和国家领导人、下至学界人士对老爷子的敬仰中,他们觉得自己能分辨出东西南北,春夏秋冬。

这一天,季先生突然把李玉洁老师叫到身边,脸上还是那佛像一般的平静,说:“不用演戏了。”又说:“人家说得对,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师。只不过我运气好,好事都往我这儿流。”然后解释说:“我就两条,爱国和勤奋。我总觉得自己不行,我是样样通,样样松。”

见李玉洁老师不服气,季先生就叫她端正态度,并说:“人家说得对的是鼓励,说得不对是鞭策,都要感谢,都值得思考。即使有人胡说八道,对认识自己也有好处,无则加勉嘛。就怕一边倒的意见,都是吹捧,人就晕了,分不清好赖,就不可能前进了!”

待自己如此严,季先生对别人却是极为宽厚,太有长者之风了。他特别能看到别人的优点和长处,赞扬起来从不吝啬。每天下午的读报读书,当听到有熟悉的作家学者又写文章了,他都格外注意,还高兴得要命。比如他夸李国文先生的随笔写得好,有哲理,是能让人过目不忘、在脑子里留下印象的文章。还夸邵燕祥先生的诗好,又有文采又有思想又有意境,说着竟然随口背了出来,把李玉洁老师惊得一下子就坐直了。过了好些日子,李老师还纳闷地跟我说:“诗是我给老先生念的。我念完就完了,一点儿都没怎么着,而老先生竟然就背下来了,你说惊人不惊人?”

这使我想起当年的一件逸事: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约季先生写写当代另一位大儒张中行先生。很快,季先生的文章《我眼中的张中行》就飞来了。季先生称张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其中有一大段断语,是季先生对张先生一辈子文章、学识的高度评价,请允许我引在这里:

他的文章是极富有特色的。他行文节奏短促,思想跳跃迅速;气韵生动,天趣盎然;文从字顺,但决不板滞,有时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能听到节奏的声音。中行先生学富五车,腹笥丰盈。他负暄闲坐,冷眼静观大千世界的众生相,谈禅论佛,评儒论道,信手拈来,皆成文章。这个境界对别人来说是颇难达到的。我常常想,在现代作家中,人们读他们的文章,只须读上几段而能认出作者是谁的人,极为稀见。在我眼中,也不过几个人。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难得一位大学者对另一位大学者如此欣赏。我们只听古人说“文人相轻”,又看过了太多的文人互相诋毁乃至“残杀”,却很少能看到互相佩服的,更少见如此之高的评价。季羡林先生把张中行先生的高明之处原原本本告诉读者,也把他自己对张先生的钦佩之处老老实实告诉读者,一副甘拜下风的若谷虚怀。

什么叫“大师”?至少,我每每固执地认为,他必须真心做到了“学然后知不足”。还有大唐名相魏征的一句名言:“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季羡林先生都做到了。

(选自2006年第2期《文学自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