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
闻着煎药时四溢而出香气弥漫的中药,心又回到儿时多病的日子,回到比汤药更浓烈的亲情氛围之中。
在我蹒跚学步的那段日子,母亲带我到乡下外公家小住。母亲为外公煎药冒出的香气,我最近距离地闻到从一只被炉火熏黑的砂锅散发的草药味时,心里存有一种神秘和敬畏。那药是母亲冒着冬雪走了几十里山路,叩开一家早已打烊了的药铺里抓来的。外公病歪歪地喝着母亲连夜煎熬冒着热气的汤药,竟然神奇般地好了,也许是母亲的孝心和精神感动上苍,才有如此神力。从此,我们全家尤其是母亲对中药敬若神灵。外公风烛残年与药锅为伴直到去世,享年89岁。
我记不得最早喝汤药是何时了。我是家中的独子,三代单传。到喝汤药时大姐、二姐、三姐,还有母亲、父亲、祖母等把我围成一团,劝着、哄着、骗着,一口药、一口糖,好不容易看着我喝下去,他们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记得那大概是我人生第一回喊出一个“苦”字,而服药后甜物过口,对我是一种诱惑与补偿,也算是“先苦后甜”最形象的教育了。
我是家中宝贝,越是这样越病灾不断:小时候出麻疹、痄腮,稍大患肾炎、肝炎;还曾被滚沸的汤药烫伤。因此,外公用的有年头的药砂锅,黑乎乎、脏兮兮的又被母亲找了回来,清水一洗并念道:“外公保佑小孙孙,那药砂锅熬出来的中药有神力呢。”我的命几乎是泡在“苦水”中熬过来的,能喝水的时候就开始与汤药结缘,那是又令人惧怕又亲切的苦味。“良药苦口”是我第一次听到的双关语,虽不懂其意,但我知道对我一定有好处。
抓周之意是预测一个人的前程取向。一大堆家中的什物铺展在我面前,不更世事的我,惟独从中选了一块中成药,竟然懵懵懂懂地塞在口中咀嚼起来。一家人看着又好气又好笑,父亲在一旁紧锁眉头长嘘道:“这孩子身子太弱,命里多病,只有学医才能相克,否则焉能安然。”
还未上学却先认识中药,或者说识字从识中药开始,小小年纪坐在床上,看着医生的药方,模仿大人的样子读着:“陈皮、山药、车前草……先煎、后下”等等之类的医学术语。
也许我命里注定与医有缘,日后并未刻意安排却灵验了父亲的话,竟然成为一名医生。
记得我成人之前母亲一直为我煎药。煎药很有讲究,她说:“煎药如同进庙上香,要心诚,不能乱说话,身子也要干净,否则,这药效果不好,弄不好还会遭报应。药渣更不能随意乱倒,要倒在人气旺的岔路口,让众人把病带走,吃药的人病才能好。”所以母亲煎药时,总是把手洗得干干净净,有时还要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倒药渣时要走好远的路。母亲煎药时的背影和炉火映红的脸庞很好看,至今仍烙在我心里……煎药的流程是中国人独有的,从开始懂得中药能治病到今天,一样的方法,一样的氛围,一样的心情。洗锅、浸药、生炉。下锅有先后之别,火候有文武之分,解表药用“武火”,滋补药用“文火”;矿石、甲壳、兽角类药“先煎”;药引或粉末状药“后下”。久病成医,耳濡目染,我已熟知其道。
多年之后,我读到清代怪杰——石成金《传家宝》中“煎药”一节,有这样的句子:“煎药时要老成人细心看守,不可炭多火急而沸出,亦不可过煎而药枯,火候得宜则药之气味不损,自得速效矣。”所以母亲煎药时总是不假他人,其认真劲就不难理解了。
1971年,我步入医门,那岁月天空到处可闻及中药的香气。我所在的医院地处山区,山野上遍地是草药。我们天不亮带上干粮进山,浩浩荡荡有说有笑,随处可挖到百部、三七、结根、何首乌等等。边挖边甄别,那时有位下放来的50年代中医药大学毕业生,我们称他“老中医”,他教我们如何识别中药,观其形、闻其味,还讲授其功效、作用等,那时确学到了许多这方面的知识。遗憾的是后来又转学了西医。
我一直怀念那些与中药有关的日子,邻里间谁家头痛脑热,就可以从煎熬中药的香气中知晓,人们就会带些甜果关切地去探望,如果得知是相似的病症还会主动把家中多余的中药送给他。中药飘香,象征那时人与人关系的透明与坦白,那升腾弥散的中药香气,好像是一家家互能沟通的信息。
而现在父亲、母亲都不在人世了,中药的香气也渐渐散去。
想起小时候生病的日子,想起母亲为我煎药时的情景,心中不免黯然神伤。母亲病重时,我一直守着她,就像当年我生病她守着我一样。母亲守旧固执,不愿看西医,执意要吃中药,我为她请了最好的中医。而那只用了很长时间的药砂锅,经过几次搬家早已不见踪影。母亲很迷信,她说:“外公用了它,病治好了,活得长寿;你用了它,许多病也治好了,如今养得白胖壮实,看来我不行了。”母亲的话很灵验,正如她说的那样,不久离我们而去。
我时常在想,五味俱全的汤药犹如漫漫人生,也包涵生活的滋味。在纷纷扰扰的生活中,举起酒杯,醉的是红尘,端着茶杯,泡着的是日月。一个人一生之中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病痛,偶尔喝点汤药,益于病体,也是一种提醒与思考。汤药入口,由苦到甜,一股暖流在肚肠奇妙地跳荡,使人感受到一种因苦味带来的淡淡感伤,使人想起吃苦对生命的意义。这是对人更深的益处,亦如世事从兴而衰,正像人体从健而弱。一碗由砂锅倾出的热的苦水,从口腔到胃肠的距离之中,让人从兴奋到镇定,使人想起生命本身。我认为,中药的本质也许是诠释生命意义的哲学过程。
中药飘香的日子,其实就是一段人生最美好的回忆……(选自2006年第3B期《朔方?散文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