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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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过桥洞

王云奎

那天乘车回老家,当车子转过了弯,我便一眼看到了那个桥洞,三十多年前的情景,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我的脑子里一阵眩晕,浑身突然一抖,一层细碎的汗,便又出现在后脊梁上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次过桥洞,是我今生所经历的最危险的一件事情了。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很穷,不但没粮吃没钱花,连关中人每顿离不了的醋都吃不到。没办法,有“手艺”的人家,自己用麸皮掺上树叶等几样容易找得到的东西,用石块压在一个瓷缸里,让其发酵。然后,用一根竹筒,把发酵时间够了的汁液导流出来,颜色虽然深红,味道却又涩又苦,难以下咽。可就连这种比生活本身还苦许多的东西,许多人家都享用不到。那时候的我们家,父母亲是国家干部职工,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我和妻子与几个弟妹,一来都少不更事,缺少那种“酿造”手艺,二来那种醋也太难以下咽了,弟妹们吃不好饭,眼看着身体一天瘦似一天,我们做哥嫂的,实在于心不忍,就央求父母想些办法,解决家里的吃醋问题。

怎么办呢?那时候什么东西都是凭票供应,就连天天离不了的最简单的调味品——醋,也是一样的短缺。但为了儿女,父母总有父母的法子。特别是在市区工作的母亲,便“不耻下问”,隔三岔五地从相好的姐儿妹子那里,讨得几张“醋票”,够我进一趟市了,就捎话回来,让我进城买醋。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人虽长得个头不小,但欠缺力气。从家里进一趟市,来回八十多里地,不要说带几十斤重的东西,光一个自行车,就骑得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去的时候十分风光,单人空车,还稍带点下坡,用劲蹬几下,车子滑出好长一段路来,一路上可尽观风景,十分惬意,回来的时候可就苦得多了。不要说要把车子弄得“逆流而上”,光那几十斤重的塑料桶,绑在车子的后座上,真像压上了一座小山包,无论你怎么使劲,车轮还是达不到你理想的速度。大约在市区距离家里的道路的中间,横亘着一条铁路,在必经之处,有一个桥洞。可能是为了铁路的水平,设计师故意把桥下弄成了一个凹窝形,人过桥洞时,真好似走进了半个簸箕。晴天好办,下来推上车子就过去了,遇上雨天就糟糕了,桥洞下成了一个大涝池,车子推进去,积水淹过了车轴,有时没过了人的膝盖。水不但浑,脏,还冰凉冰凉的。大概忍受不了这种“待遇”的不只我一个,许多人都望水兴叹,只得择路而过了。因为那时不像现在,雨少而且小,正好相反,那阵雨不但多,还大。所以,往往天已经放晴好些日子了,当你走到这里时,桥下常常仍是一片“汪洋”。出路只能是攀着“拔地”而起的路基的斜坡上去,跨过铁轨,再顺坡下来。这可是个高难度动作了。首先是“高”。路基确实高,离地起码在三四米之间,而且很陡,单人攀登都很困难,就不要说推车子,带东西了。再是难,等你攀上路基时,已经两腿酸软,浑身乏困了。但你不能也没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因为一上路基,便是铁轨,况且,这条铁道是国家东西交通的大动脉,说不定眨眼间一列火车便会呼啸而至。所以,不管你再怎样,也得憋足了气,一瞬间一鼓作气连人带车越过铁轨,很快到达安全地带。那时候,这样的道口,是从来没有人巡视或者看守的,过路人必须自己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我那时基本上一两个月进城买一回醋。即便是晴天,走到桥洞下,不由得就会生出一些紧张来。有时候,你刚到桥下,火车过来了,那种震耳欲聋的咣当声,会使你长时间心跳不已。等看到桥下的一片水面时,真为返程发愁了。好在还顺利,基本上没有遇到过什么险情。可是,就在进城买醋的历史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着实遇上了几乎改写自己人生履历的重大险情。

记得那天返程到桥下时,已经半下午的光景了。面对着水面,我只好攀登路基。由于翻越的人多,路基的斜坡上已经踏出了一条“路”来,加之雨后不久,路面十分光滑,确实很难攀登。我使足了劲,终于一步一滑地将车子扛(那种姿势,就是名副其实的扛)上了路基。正当我要跨越铁道的时候,可能由于自己心理紧张,不知把什么没有弄好,车身失去了平衡,车子一下子倒了,横在了铁轨上!我立时头发倒立,浑身冒汗,竟下意识地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可能是几秒,也可能是一分、两分以至于更多的时间——反正那时我已无法估算到底在铁道上耽搁了多久。当隐隐约约听到远处火车的鸣笛声时,刹那间我好似魂魄归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概——我突然弯下腰,伸直两臂,自行车连同四十斤重的塑料桶,像老鹰抓小鸡那样,被我弄出了铁道!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在我将要下坡的时候,巨大的火车头从我的身后呼啸而过,接着便是一股巨大的气浪随之而来,我险些被冲倒在路基的斜坡上,多亏了自行车和塑料桶——事后我一直这样想。等到我下到公路上时,心脏像要蹦出胸膛,全身已没有一丝儿气力了。我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而且,越想越后怕。一位上了年纪的人,扶着车子一动不动地看了我好大一会儿,这才说:“孩子,险啊,太险了。多亏你眨眼间的那股子劲头啊!”我点头了还是摇头了,自己是一点儿感觉也没有的。休息了好长时间,才又骑上车子往回赶。等双脚踏住脚踏时,两腿竟像踩在了棉花包子上。回到了家里,我将险情说给了妻子,妻子的眼泪簌簌簌地流了下来,一把抱住我说,多亏关键时候你的那股子猛劲哩!停了停,她又说,自家酿的醋,再苦心里安,心里甜。从今往后,咱再不去城里买醋了,啊?我当然是点了点头。

在以后自己的人生紧要处,我常常会想起那次过桥洞的情形,常常会想起那位老人以及妻子的那句话。

(选自2006年3月17日《济宁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