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
有一个秋天,得了些空闲,忙惯了的人,乍然闲下来,又有些心慌,还有些意乱情迷。呆在这一派暧昧的都市里,把不定会做出什么不尴不尬的事来。离开乡村久了,便想去吸几口新鲜空气,借以确定自己的心里对这个世界是不是还有一点冷热之心关怀之情。
正好有一位地方长官来省上开会,顺便看看我,也邀请我去他们那儿看看,这样就随他去了。他知道我这人爱往荒凉的地方跑,到了县上,必要的应酬后,他打电话叫一位乡长来接我。把那个乡管辖的地盘转得差不多了后,和方方面面已打成一片了。搞文化的人,和乡镇干部打交道千万不要酸文假醋,拿拿捏捏,你越随和,越民间,他便愿意跟你做朋友,你要是觉得自己还是个什么人物,他们也会把你当人物看的,对你很客气,但是,他们让你看在眼里的事情,很报纸,给你说的话,也很报纸,转一圈,回头一想,还不如呆在家里看报纸呢。我这人从小农村长大,又常年和乡村保持着亲密接触,农村的生活习惯,他们的说话方式,做事风格,乃至酸话荤话混账话,都听得懂,未必去跟着说,但别人说时,绝不会假正经,把自己扮成什么日日口吐莲花的角色。快要离开时,与大家有感情了,送行宴上,大家放开玩闹,酒酣耳热,你一言,我一语,三丈高,两丈低,奇闻佚事,家长里短,乡风民俗,各路笑谈,五彩缤纷,应有尽有。玩得高兴,乡长笑问,作家,你胆子大小?我笑说,那要看干啥事呢,杀人越货不敢,爬墙嫖娼不敢,别的,倒敢试试。他笑说,这些活儿,你就是敢,在我的地盘上,我也不敢让你去做的,出了事,县长大人会把我烤了羊肉串的。我说的是,假如一条街的人都盯着你看,你敢不敢走过去?我一听压轴戏要出场了,便故意问,光用眼睛看,还是有别的动作,比如打骂之类的,他说,只用眼睛看,目不转睛地看。我笑道,那有什么可怕的,多少人不是在挖空心思追求回头率争夺眼球,这不正好吗。
座中都是本地人,很多人在那工作过,或去过,乡长就是在那当过副乡长的。提起这事,座中温度骤升,争着抢着说自己的见闻。乡长在那呆的时间长,体会最深,我优先采信了他的话。说是那个镇子很偏僻,很穷,居民习惯了吃政府救济,不思进取,不事生业,以饿不死为生存标准,男女老少日常行为,便是坐在街道两旁晒太阳,春秋冬三季晒,夏天在房檐下乘凉,雨雪天看天阴天晴,总之,不离开街道两旁。偶有人路过,满街的目光一齐射来,死盯着人看。据说,这个传统从清朝已形成了,名闻遐迩,向来被人视为畏途,谁要是一身轻松,走过这条街,便被视为英雄好汉。乡长说,过去有迎亲队伍,如果必须经过这里,主人事先便备了厚礼,央求他们回家歇会儿,那些不信邪的,被盯看这么一次,不是新娘的精神出问题,便是那些心理素质较差的帮忙人当场尿裤子。他还说,别说人了,牛马驴骡从街上经过,胆大的,被吓得战战兢兢,胆小的,四蹄撑在当街,仰天长号,任你皮鞭狂抽,也无济于事。乡长说,他在那儿工作时,日日处在极度恐惧中,离开几年了,谁要是认真看他一眼,他的丹田那儿还不由自主要跳几跳的。他说,天麻麻亮,乡政府对门便会有十数个老者坐在那里,身子一动不动,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大门里面,到吃饭时,换班,一直到夜深人静,才回家睡觉。每天,谁来了,谁走了,乘的什么车,吃的什么饭,在哪吃的,他们都会记得一清二楚。乡政府工作人员受不了,来客也受不了,他们动员了一年多,让他们别这样,不顶事,后来便动粗,他们离开大门几十米外又安营扎寨了,咋赶都赶不远了。
我以为他们是吓我的,免不了燕山雪花大如席,便说了一句大话:卵大个事,不就是让人多看几眼吗,本人不是英雄好汉,刀山火海尿裤子有可能,倒还不至于怕活人的眼睛!乡长说,你真敢去,我明天陪你去?我说,走,真的尿了裤子,我就穿着尿臊裤子走在大街上,任人笑话,绝不会换干净裤子的。
一大早,乡长带上我,飞驰一百多公里山路,近中午时,来到镇头,先到一农家吃饱肚子,我让乡长到镇头等我,我要在街上走一来回。乡长说,还是我陪你走吧。我说,我们写东西的,要体验那种最真切的感受,有你作陪,感受是不一样的。乡长说,这样吧,我们绕出镇外,把车停到那头,你要是还想再走一趟,就走,不想走,咱从那头撤。我说:好的。才走出几步,还没见到人,我的心里突然有了怯意,聚了一腔的勇气有点泄了,我返回去,乡长和司机看见我一脸冷笑,我说忘带烟了。烟我是带着的,是烟卷,劲小,雪茄在车上,我换了烟,点着一根,这烟很生猛,平时是抽不到的。我鼓足勇气上了街,刚拐上正街,猛觉天地一片惨亮,抬头看天,阳光还是秋日的阳光,懒懒的,乏乏的,又鲜鲜亮亮的。街道两旁的房屋一片老迈,像老电影中的背景。街道两旁果然坐了两溜人,男女老少,脸黑黢黢的,穿的衣服黑黢黢的,只有一束束眼光格外醒目,像老屋里的电灯泡。街中心空无一人,我朝左边看,左半身一阵麻痒,朝右边看,右半身奇痒无比。那不是正常人的眼光,有的带着刺,有的带着钩,有的是子弹头流线的,从物理上说,这种流线最具有穿透力,螺旋式地钻着,直透人的深处。我控制住自己的意识,目不斜视,可空落落的大街上,只有我一人在走,脚步声真的有着空谷足音的意味,一步迈出,四周回音,绕身三匝,嗡嗡不息。我试着把脚步放轻些,更可怕了,好似夜深人静时,那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声响,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觉之有,视之无。而从两旁和身前身后射来的目光,一齐将我罩定在核心,像在开水锅里蒸煮一般,躲到哪边,都是同样的感受。秋风渐凉,我穿得单,平时有点冷,可那时,我忍不住已热汗滚滚。我搓搓头皮,挺着劲走下去。我使劲抽烟,烟雾将我缭绕得迷离恍惚,才走出大约五十米,一根雪茄居然抽完了。这种雪茄平时一根是要抽两小时的。我扔掉烟蒂,换了一根,掏出打火机,丁哧丁哧打了好多下,却打不出火来,打出火来了,却点不着烟。我以为,按通常,会引来一片嘲笑声的,我是乡下人,我知道,乡下人最爱嘲笑人。那样至少可以证明我走在人世间,却没人笑。只觉得,四周投射来的目光更凌厉了,带刺的,直刺心头,带钩的,扯住了某条敏感的神经,子弹头形的,则在身体里面乱窜。我感到,全身已千疮百孔,到处漏气,流血流脓,裤裆粘湿,无心判断是精子,还是汗。
点起第三根雪茄时,我已经没有明确的意识了,下意识控制着方向和脚步。二百多米长的街道终于走完了,我已筋疲力尽,汗出如浆。乡长在那里等着我,他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什么话也没说,拉开车门,我们上车后,司机摇下玻璃,一轰油门,从另一条马路呼啸而去。凉风猛灌进来,山峦沟壑草木行人迅速抛在身后,渐渐地,我有了重回人间之感。三人一言不发,一个小时后,车停在一座水库边,放眼一望,碧波荡漾,群鸟纠纷,四望无人,天地静默,乡长长叹一声,颇有意味地说:一场战争结束了。我说,你在那儿居然呆了三年!有这样了不起的心理素质,前途不可限量的啊!
两个疯子:一男一女
我曾写过一篇《两个疯子:一男一女》的小说,发表后,有人说,你真能编,我说不是编的,主体构架是真的。他半信半疑,我也不多做解释,小说的基本品质就是虚构嘛,有这样的猜测也属正常。
那实在是一件真事,写小说时,我倒是想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来着,可生活本身就够了,再高,就晕了。那是一个冬天,我正读初一。一连几场大雪,真有点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午后,多天不见的太阳,像一个睡懒觉的女人,无精打采地出门倒尿盆来了。我们这些住宿生,不生火的平房宿舍地上早结起了厚厚的冰,冻得招架不住,都跑到街上玩。县城的街道秋天铺上石子,还没来得及整修,一街都是碎石,一街都是被踩烂的积雪,显出前所未有的冷清和破败。国营第一食堂门前聚了一堆人,时而爆发出冷冰冰的哄笑声。赶去钻进人堆一看,食堂门外的石条台阶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人的棉袄都开了花,身上都露出了部分或黑或白的皮肉,在那里傻傻地乐着,瑟瑟地抖着。那个男的我认识,家住在我家门前可望见的那片高原上,名叫唐娃,现年二十六岁,老婆一连给他生了六个儿子后,却撒手人寰。唐娃便疯了。那六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大一岁,据说,都长得很可爱,差点把生不出儿子的人羡慕死。他是我们那块地方典型的男人,浓眉大眼,体魄高大雄壮,据说,力气大得惊人,四五百斤的石碌碡,他可以随便抱起来。他疯了,但不打人,不闹事,只是乱跑。那个女人我不认识。
那一帮围观的大人,见学生来了,更起劲了。一个人对唐娃说:你摸摸她的脸,她的脸摸着可好了。唐娃羞涩地低了头,不摸。那人掏出半块馒头说,你摸,摸了,我给你吃。唐娃看看女疯子,怯怯地伸出手去,在脸上轻轻一摸,迅速地抽回手。人群一阵哄笑。那人把半块馒头分出一半扔给唐娃,他拣起来,忙递给女疯子,腆着巴结的笑脸。女疯子将馒头一分为二,两人吃了。那人扬着剩下的一块馒头对唐娃说,摸她的奶头,摸着可好了,摸了,给你吃馒头。唐娃看看馒头,回头看看女疯子,她低下头,脸上竟飞起两朵红云。唐娃便把手试探着伸了进去,这次,在更剧烈的哄笑声中,他的手在那里停了一会儿,抽出来后,眼神恋恋的,手恋恋的。他获得那块馒头后,两人又分着吃了。一群人又起哄,让唐娃脱女疯子的衣服,唐娃搓着刚得了好处的那只手,义无反顾地伸进了女疯子的怀里。女疯子双手抱怀,略做抗拒,便松了手,羞了脸。她很快被剥光了。唐娃也把自己剥光了,两人叠在了一起。学生们大多是十二三岁的少年,知道男人和女人有这起子事儿,但过程是不熟悉的,一时,都呆了。满街的大人们在高喊着:干活了,快来看,干活了!
得到鼓舞的唐娃彻底放开了。一位站在门口看热闹的食堂大师傅,返身端着一根很粗的擀面杖,抡圆了,在唐娃的光头上,梆,梆,梆,就是几下。唐娃的头眼看见红了。挨第一下时,唐娃一手捂了头,并未停了工作,敲到第五下时,他招不住了,爬起身双手捂头,逃向一边。女疯子还在那躺着,有些意犹未尽。看见大师傅抡圆擀面杖要砸,她慌忙用手捂了脸,坐起来,清楚地说:是他弄了我的,不关我的事!毕竟是女人,高扬的擀面杖没有砸下去。这时,那个付出过馒头的男人不答应了,他对大师傅怒斥道:又不是你爹你妈,你管闲事?还有许多人在应和着那人。大师傅却不买账,他举起擀面杖冲了过来,人们一哄,散向一边。
那女人慢慢地穿上自己的衣服,看见唐娃吓得不敢过来,她拿起唐娃的衣服走过来,扔给他,站在面前,看着他穿上。这时,学生们似乎才反应过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打这臭流氓!老家人说,学生娃,放羊娃。意思是说,这两类少年郎,要是坏起来,便坏得离谱。先前来的学生,和闻讯赶来的学生,纷纷抠出冻地上的石子,向唐娃头上砸去。一时,石子如冰雹,劈里啪啦,唐娃两只手护不住一颗头,惨叫着,满街乱窜。可满街都是学生,迎接他的是不分点的石子。眼见得,那颗光头变成了血葫芦。我表哥出面了,他与唐娃同村,与我是姨表兄弟,他正读高一,比我大出好几岁,打架是全校有名的,有很多追随者。他大喝一声,奔过去护在了唐娃身前,可局面并没有得到控制,石子落在他和唐娃的身上。他的几个追随者也奔了过去,把唐娃和表哥护在中间,抵挡着石子,往北街撤退。我也加入其中。撤出街道很远了,一大群学生还在追打不舍。为了不挨石子,我们撤到冰雪封盖的冬小麦田里,追打的同学便向我们扔雪块。这玩艺砸在身上不甚疼。跑出三里地了,几个家在县城的同学还追打不休,表哥的几个追随者不答应了,他们施展拳脚,穷追猛打,将那几个恶少一直赶回城去。我与表哥一道将唐娃送到五里开外。唐娃是知道好坏的,他紧跟表哥,寸步不离。安全了,表哥笑问,你刚才在干啥,唐娃伸手摸摸自己的烂头,讪讪地,不说话。
回到学校,表哥将那几个执著地追打者,分别痛揍了一回。这是后话。那个周末的夜晚,北风呼啸,天地摇动。我回家取干粮,睡在自家的热炕上,听着风的怒吼,分外暖和。半夜里,隐隐听见风吼中有秦腔的伴唱。父亲也听见了,我说:唐娃。父亲说:唐娃。声音是从河湾传来的。我家离河湾有两里地。父亲披衣起来,到大门外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说,天太冷了,不去看了,冻急了,他会找地方暖和的,唐娃其实灵醒着呢。
北风刮了一夜,唐娃唱了一夜秦腔。我和父亲都没睡着,听了一夜的风声,秦腔声。鸡叫时分,风还在吼,听不见唐娃的唱了。父亲长出一口气,睡着了。我一夜无眠,天麻麻亮,冒着刻骨的冷,下到河湾,一眼便看见河里有两个人。那是一片平缓的瀑布,平时是结不住冰的,那一晚,结冰了。我喊来大人,砸开冰面,两个人早冻死了,像冰块一样晶莹剔透。是唐娃和那个女疯子,也不知他们又是如何走到一块的,都光着身子,紧紧地抱在一起,两套破棉衣扔在河岸上。从冰窟里抬出来后,他们被摆在河滩里,有人去给唐娃家报了信。他家来人后,两人还冻在一起,又不能用工具砸开,他们还那样摆在河滩。几天后,太阳出来了,两人分开了。那个女人不知是哪里人,唐娃家便把两人一同埋在了河滩的荒沙中。
一个多月后,快过年了,那个中午,我正在村中溜达,看见一只狗叼了一颗圆圆的东西,慌慌张张往偏僻处躲,我心里不由一紧,忙赶过去,狗看见有人来了,撂下东西,落荒而逃。我认得的,那是唐娃的头。我赶去河湾看,那个坟窟被挖开了,兽蹄印儿杂乱无章,只有一堆破烂的棉衣在寒风中蜷缩着。
(选自2006第7期《中华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