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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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王勇

李傻傻

这是一个人的名字,他不是我的同学,而是我的老师。

这个名字实在太普通了,一般人想象中这个名字的主人一定是个普通人,我当初也这么想。我甚至没有看清过他,我和他的惟一一次近距离接触是在我上初中的第一天。那一天,他摸了一下我的头发。

升初中的时候,我家出了大约1000元人民币,为我购买了一个进重点中学的名额。我的自卑情绪因此油然而生。入学第一天,我买了一瓶本地产的“绞股蓝”啤酒,心想我也做一回城里人,因为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城里人喝啤酒,而我爸一类的乡下人总是啜着米酒。结果我强忍住喝到一半,一股对马尿强烈的反感还是促使我把它扔在路边,连瓶带酒。

入学那天,我的一位在学校做老师的亲戚把我领到宿舍,问我住上铺还是下铺,并托付我的班主任王勇老师对我多多关照。我清楚地记得,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王勇摸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以为我是最差的,至少是最差的学生中的一个,这一摸让我觉得,这个老师并没有因为我是最差的而看不起我。我想每位有类似经历的同学都会认为,世界上最恐怖的事,莫过于所有人都看不起自己。

可以说,我在努力学习。但有一次课间,我还是抱起一本小说,低头看了起来。当我入了神时,王勇悄然来到。他抽走了我的书,并翻过来看了看封面。我相信封面上应该写着这几个字:高山下的花环。这虽然是一本主旋律小说,但还是小说。所以王勇笑了笑,说,你们家把你买进来,就是让你来读小说的?

我低着头,只希望旁边的同学没有听清他的任何一个字,尤其是前面一句。我的脸一定很红。那时候,我很容易脸红。

我一脸红起来,就表明,我心里十分自卑,非常惊慌,生怕所有的人都看不起我。但王勇显然并没有揣摩到我的心思。又一次,他在台上讲错别字,讲到常常有人在写“考”字时,多写一横。他讲的时候,我很专心地低着头在抽屉里用双面胶粘书皮,也就是说,没有听课。不知不觉,他高大的身影就到了我面前。我感觉身旁一暗,慌作一团,把书往深处塞。王勇便把手伸进我的抽屉。(现在想来,他应该是怀疑我又在看小说吧。)但他没有抽到我的书,而是抽到了一个本子。本子封皮上竟然恰好写着“考试”两个字,“考”字竟然恰好多写了一横。王勇又笑了笑,说,别不好意思了,写错了字还想藏起来啊。全班同学估计有一半发出了笑声。我又低下了头,但这回其实是在窃喜他没有发现真相。

我的糗事实在是够多的,比如上黑板默写单词,把cup写成了cap;比如在做值日生时把名言警句“勤能补拙是良训”中的“是”字少写了一横被无情地指正。在初一前半学期里,我的人生关键词就是自卑与慌乱,我常有的行为就是在座位上看着我的同学。在老师不点名批评人的时候,我常常会以为他说的就是我;在同学们个个迅速结交朋友嬉戏打闹的时候,我总是坐在座位上看着他们。我忘了我当时对于未来的想法,但我可以猜测我一定认为未来一片灰暗。我甚至怨恨家里把我送到一所重点中学。

情况在中考后起了微妙的变化。所有科目都考完后,我在紧张中等待公布分数与名次的时刻,暗自祈祷不要是倒数第一。某一天中午,或是下午,总之阳光灿烂,王勇慢条斯理地按名次念了下去。他念得十分、十分慢,时不时还停下来点评一番。我张大耳朵,张到了极限。终于念到我了,在全班75人里,我是第28名。我的心跳在加快。接下来,王勇停下来点评道:不错,进步很快。我的心跳更快了,并害羞地低下了头。时至今日,我依然固执地相信当时一定有很多同学对我表示吃惊和钦佩。

那一刻,我心里基本上就把王勇老师当成亲人了。但还不够依恋。当我依恋他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我们的班主任了。

初二时,因为他管理过于松散,学校就让一位数学老师来做了我们的班主任。虽然我数学成绩并不坏,对新班主任也没有成见,但我还是重新自卑了起来。我害怕和任何老师在路上相见,害怕他们认出我来;即使看见他们,也是低头匆匆走过,从不打招呼。我不相信大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读书是为你自己读书”,我认为是他们要逼我来这里受苦。只有在语文课上,当王勇偶尔表扬我的作文写得好时,我才会睁大眼睛,张大耳朵,身心愉快地度过这45分钟。

即使他批评我,我也感到愉快,因为他的批评似乎不是批评,而是变相的夸奖。我记得有一堂课讲短语,他把主谓短语、动宾短语什么的概念说了一大通之后,便叫同学来造个短语看看。一连几个同学都栽下了马,他叫我来,我也栽下了马。这时他批评道,怎么你也不会啊。这句批评听得我很舒服,舒服到了今天。

我变得渴望每天的语文课。要是有语文课,我就看着门口,一直看到他进来;要是哪天课表里没有语文课,我总以为是值日生出了错。

虽然他还总是批评我,但我不再因此而自卑,只想做得更好,获取他的赞扬。有一回,正在学蒲松龄的《中山狼》,我大概心情不错,就在凳子上扭起来。突然我觉得不对劲,因为课堂鸦雀无声。抬头一看,王勇正眯缝着眼似笑非笑看着我呢。他看我不扭了,才说,你扭什么呀,你以为你是大文豪蒲松龄吗?由于鄙人也姓蒲,当时学的又是“中山狼”,这句话就有了特殊的幽默效果,全班同学都不由得笑起来,包括我。

中学时,老师几度让我们以《美丽的歧视》写过作文。我不相信有这回事,所以总也写不好。我相信的是,只有当一个人让你依恋,让你信任、喜欢,令你渴望见到他,听他说话,这个人才会影响你的人生。

可能是我上高中时,王勇老师离开了学校,去县城里做了公务员,或者别的。我偶尔能听到他的消息,但总是不知道他在哪里。后来我偶然在《隆回日报》上发现了他的名字,原来他已经去那里做了编辑。

我突然想起那篇写“我的老师蔡芸芝先生”的课文来。主要内容我基本忘记了,只有一个细节挥之不去。这个细节是:夏天的夜里,作者魏巍从凉席上爬起来,去找蔡老师。读到这一段时,我的眼前是这样一幅画面:一个穿短裤的男孩,或许赤着膊,赤着脚,走在一条小路上。月光普照,夜色金黄。他闭着眼睛,方向丝毫不差,脚步丝毫不乱,心中丝毫不惊慌。

我想起这个细节,是因为王勇老师也曾这样让我感觉过安静、欣喜。我见过很多的老师,见过很多好老师,很多一般的老师,以及很多坏老师,却只见过一个叫王勇的老师。

在他离开学校几年后,我写了一封信给他。我不知道他的地址,便写上“《隆回日报》编辑部王勇收”。他竟然收到了,并给我回了信,我记得在那封信里,我请他来我们学校文学社讲写作,丝毫没有提及我对他的想念。

(选自2006年第1期《中学生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