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于
一渔家傲
在河里的人们,嘴边爱挂一句老话:“打鱼捞虾,饿死全家。”
我那时还小,终日闲荡,无所牵挂地放尽长线,总觉得有那么一条大鱼会来咬钩,然后捉进水缸,伸出食指戏弄着它那一动不动的双目,以示乡邻。
说来奇怪,大河里的鱼,味美、刺稀,偶有几百来斤者,缠上铁驳子,半条水就给染了。相传,有一条鳇鱼在沙脊下苦修,某日不慎露了“真身”。一渔人甩下破网,回村邀约了一帮人手,可还是来晚了,这条不幸的大鱼已经愤而成洲。美丽的《诗经》所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多指川江长滩上的鸣禽,期期艾艾,穿不透长空。渔人在此终年操些小桨,或摆渡,或在鱼汛期布网,围着河洲,系上缆绳,又在船板上烧柴,各燃各的,红砖作灶。一支青烟,一盆稀饭,一盅酸菜,慢慢生活下去。船板下灌满清水,疏疏几块木板一嵌,其缝隙间,银亮的小东西会在黑暗中闪动,也时有点滴的水花外溅。不过,水上人家是否也爱食鱼呢?我想,要是有他们干辣异常的调料一撒,捧几把船帮子边上的河水一熬,锅里的味儿就鲜法不一了。百多年来,川江上的船家乘着余兴,将这样的吃法带上小水码头,收罗上挑夫吃的猪下水,搅在锅头,一阵猛煮,便有了“火锅”的始初。
二风物小记
放排的情形就繁重多了。几百里狭长的水路,放排人闯下一道道鬼门关,其间多少的惊涛骇浪不为人知。当然木材是没有知觉的,散落河心,转运站将沿江的木材一一收回,重新捆扎一番,添篷搭屋。放排人把长舵一丢,几句交代完事,便提着空空的酒瓶,径直上岸,会一会多日不见的老哥。放排差苦,却叫人动心。近些年来,地里的事操心少了,吃穿反倒更如人意。水边的苞谷多半被河水淹过腰身,照旧能背上喜人的“娃娃”,过路人顺手摘走几个,是常事,没谁去介意。好些杂粮最终烂在地头,像弃儿,终日没有收割者的亲近,唯一的抱怨,是把更多的种子,又无望地撒在地里。
早在第四世纪时,河流不断下塌,河床不断上升,两岸已有优美而发育完整的河谷,层次分明自如。古代所遗之河床,或峻或坦,土质疏松肥沃,见证着巴人尚未迁来之时,已有土著人在此生活,他们将荒芜的土地辟为桑田。
而今,在水边生活的大人、孩子,都有一种无法遏制的激情。江河滋养他们,充实他们,他们看惯了江河水。
每当有漂流物映入视线,他们便神速地掂量一番,或继续挖土劳作,或一溜烟扎进水里,衣服裤子甩了半坡。他们都从事靠打捞漂浮物发点小财的营生,但从不曾听说在水里发生争抢斗殴之事。倒是有没得手的前来帮点小忙,齐力将获物拖上岸来。有得之有失之,而失之者,即可失掉性命。前些年,有兄弟俩,为了捆一竹排,一直追到河心,就再也没有转来。
江上人家。
因大江大水的馈赠获得慰藉;因无法回避的悲伤越发坦然。
三殇
在回水沱,有一种死亡的风俗和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寂静。多家的性命——来自上游撒手而去的亲人,往往在此小歇。仿佛有一支宿营的阴兵,要树立一种念记。年年大水突发,总有新溺死的人,像捆散了的稻草,三五成群,放倒在河边,构成了此地的风物与名声。
回水沱边守着一支小小的救护队,专门打捞死尸,然后停放猪脑滩头供人认领。
许多无人认领和无法认领的溺死者横尸江岸,任由随处刨土而葬。
由此,便有水鬼急切地盼望上岸。老人说:新溺死的人,会千方百计寻找替身,拖个人下水,然后周身精光地登岸,脚步湿漉,目光幽怨。亲人们每到七月半,就在门前设下香案,为千里之外的水鬼招魂。而这个巨大的回水沱——江水小作平息,顿一顿泥沙和浮漂物,又朝狭窄的峡口奔去。
这些屈死的人,早不记得大河了。望着漂来漂去的纸船,他们已闻不到大河的腥味;对岸吹来的风,也没有传来鱼的消息;淹过的草滩,又在长出庄稼。
人们固执地认为他们还活着,只要大河在,一切将生生不息。
四寸滩怨谣
“寸滩哦呵连着哟黑石子——”这是当地一首船谣中的一句号子。
寸滩是一个小镇,黑石子是一个更小的镇,均在长江左岸,相去两三公里。从朝天门坐班船,靠了第四个码头后,便抵寸滩,再收至黑石子。收班船往往在黑石子小歇一夜,第二天六点一刻又成早班船,返回朝天门磨儿石。而好些年前,从上水来的小驳子,只在寸滩打转。黑石子一带的居民,小手工制作者,贩子,以及退役的老水手,只得沿着江边的石滩,徒步走到寸滩码头,才能坐船外出。
在寸滩设立码头,是因为寸滩良好的水文条件。而初期开凿水口时,不慎将一条伸入水中的沙磨石拦腰斩断,招致风水骤变,狐兔莫测。从此,好端端的寸滩出了几个远近遐迩的疯子。一家精神病医院,也迁到寸滩街尾上。
一壮汉疯子,身强力壮,人高马大。不犯疯病,安详平和,但遇他疯起来,暴烈异常,伤及老弱。据人说,此人致疯的原因很多,而导因不明。疯汉发病无常,难以看管,家人只得请铁匠做了铁锁,将其箍在岩石上。虽在江边日晒雨淋,却也一日三餐由家人送饭。在一个平淡的月夜,壮汉挣脱铁链,不知去向。而有目击者言,实纵江而逃。对此,家人心情复杂,已说不清楚,是多了——还是从此少了一种挂念。
寸滩分上街和下街,各长一里半。
在下街一间当街铺里,住着一个女疯子。女疯子独自奶着一个婴孩。过往行人,已熟悉、习惯了女疯子心平气和地喂婴孩和洗衣服的形象,以及地上破旧的棉絮,四壁如洗,仅一炉小火,几只土碗和几件维系生命的生活用品。从来没有人问起孩子的父亲,谁是孩子的父亲?
只要活下去,也许这就够了。
五黑石子怨谣
黑石子,街上清静、冲和。
寸滩赶场逢双,黑石子必逢单。黑石子盛产水果,是有名的果乡。顺水再朝下水走,便是朝阳河,朝阳河因一条小水沟而得名。
这些年来,由于临滩而泊的大大小小船舶子大有弃舟登岸之势,许多回水沱夹着的鱼窝子已经名不副实,直勾起垂钓者的叹息。逢到涨水天,在黑石子与寸滩交接的河滩一带,执网搬鱼者不请自来。平常,滩上只坐着一两个闲钓的老头,占着偌大的回水沱。
这一带螃蟹的盛名却经久不衰,民间盛传一句:“三月三,螃蟹爬上山。”可见其壮举如何。每到这一时节,上学的孩子沿河走来,书包兜满了螃蟹。许多螃蟹,霸气十足,径直朝坡上爬,爬呀爬的,老翻不过梁。而这个季节的晚夜是充满诱惑的,许多人打只手电,提只小塑料桶,到河坝搬螃蟹,往往收获甚丰。再拌以面粉或鸡蛋,撒点椒盐,下锅烙熟,香脆异常。河蟹的味道,远甚于海蟹,尤其有一种软壳的河蟹,刚刚脱了壳,人称“肉螃蟹”,可谓珍品,连肉带壳,一并入肚。剩下胡豆般大的蟹仔,就用大海碗将其盛入,这些小尤物,待有人一走开,便整整齐齐地,勾肩搭背成一列,十分逗人喜爱,大概它们在水中早已操练成性。
在河对岸,青山如洗,植被茂密,有一种白鸟,终日停停飞飞,没有人去打搅它们,像是一块即将收获的棉花田从寸滩对岸延绵到黑石子对岸。假如它们要飞行,就呼声乍起,一同腾空而去,对岸的沙脊被活脱脱地空出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河水依然,对着两岸唱着同样的歌。
(选自2006年第3期《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