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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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白坤峰散文

白坤峰

水样的苏州

苏州与水乡之名越来越远了,杨柳还在,小桥还在,流水少了。

少了流水,苏州便少了温情。

高楼林立,柏油路上车流滚滚,苏州与任何城市都没有山区之与平原、林区之与稻田的区别,至少从表面上。苏州的许多大街小巷,怎么几乎与北京的完全相似呢?水乡苏州、历史苏州似乎只给我们一个若隐若现的背影。

水流千年,苏州流成了今天的模样。

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你我也不可能走进过去的苏州。

马克?波罗如果转世,他能沿着当年的小路找到熟悉的家——意大利的威尼斯老城区保护得太完整了,但他绝对找不到元大都。苏州也是,我们在有能力有机会保护她时,却亲手残害了她。

我自欺地安慰自己:时光总要带走过去,我们不也从童年走来,把外婆一针一线缝制的布衣布鞋走成了流水线上的西装革履吗?

流水如斯,苏州也如斯。

在流动的车上,在流动的行人中,我注视着文化苏州的影子,干将路、莫邪路、虎丘路、黄天荡路、乔司徒巷、太监巷、司前街、观前街……春秋战国、宋金对峙、明清风情,都静静地从我眼前流过。

南方多水,无论成都还是苏州,都有着“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戏称,品茶、泡澡是居民主要的休闲方式之一。这里的茶水更清香怡人,这里的米酒更清凉低度,这里的小吃更清爽适口。我与同伴要了焖肉面,汤清面嫩,焖肉水滑温润,入口不腻。我是山东人,我知道北方菜更浓酽。

在世人的文化感觉里,苏州不应该是北京的权力血潭、上海的金钱库府、徐州的兵刀史册,这里应该拥有池苑游廊、小桥流水、花窗柳亭,让人放下负荷,沉浸于自然的美丽中。其实,这只是迂腐书生的一厢情愿;所有的一切,苏州都有,任何城市都有,只是多与少的问题。

只是苏州的权力、金钱、兵刀的痕迹稍浅一点,更容易被生活的流水默默磨去;况且,这里水润地湿,河湖秀丽,在人们善良的想象中,这里真的只配有水淡风清的美好。所以,我们更愿意只提及她最美好的一面,让花静静开,让柳悄悄绿,让水潺潺流,让歌低低唱。

我从民国年间的苏州电信大楼一直走进明清的玄妙观,看苏州历代状元名录,那些已流走的名字,正回视着上游正注视着下游。

苏州有着相对的静。我坐在最繁华的观前街的长椅上,注视着蓝花巾包头的老婆婆平静淡然地走过,她们代表着正流逝不复的老苏州。我见过成都茶客的慵散,见过老北京人看惯红尘的漠然,也见到北方百姓目的性较强的休闲,但江南、苏州百姓的生活更理性更从容——劳作是日常生活,放松也是同等的生活,更如水一样的自然。

我静静坐着,背后是古老的玄妙观,眼前是络绎的人流,我感到自己也如一滴水,在苏州的河里无声地流着。

被玷污的“小姐”一词

在被中国人改变的词汇当中,我最快意的是“同志”一词,最痛心的是“小姐”一词。

“同志”原来是专指组织内部的人,而圈外之人是没有资格得到此称呼的,于是,在相当长的时期,“同志”成了一种特权标志、一个政治符号、一堵社会隔离墙,以至有人得意有人激动有人失落有人绝望。

“小姐”在今天是可以用来指代妓女的,这让我默默地心痛。其实,“小姐”一词被扭曲已达几十年了。建国后,“小姐”特指资产阶级小姐,是与劳动人民的女儿相对立的,是一种打击或讽刺。

《现代汉语词典》对“小姐”一词有明确的解释:一、旧时有钱人家里仆人称主人的女儿。二、对年轻的女子的尊称。

再清楚不过了,“小姐”是一种尊称,是可以用在所有的年青女子身上的。

在改革开放之后,在文化解冻之后,“小姐”渐渐回归了它的本意。在中国老电影、港台电影、外国电影中,那些被称之为“小姐”的女子大多笑意清朗、仪态万方、美丽高雅,在许多女孩子的感觉里,她们也多么渴望被陌生人被年青男子叫自己一声“小姐”,那是表明自己长大了,自己美丽了,可以进入爱情的春天了。而在许多男孩子的想象中,也多么想叫某个年青女子一声“小姐”,那是一个爱情的梦,那也是一种亮明自己很绅士的方式之一。

在一种理想化的想象中,不是每一个女子,不是每一个女子的每一个时期都可以被称之为“小姐”的;作为女子,也不是在自己的每一个时期都可以坦然地接受“小姐”之尊称的。

中国才女林徽因,年青之时,曾倾倒过无数男男女女、大师学者,她在女子师大教英语时,引得学生们追星一般在教室外围观。时光流逝,才女不老但美人老了。1953年,林徽因出席第二届全国文学艺术家代表大会,作家萧乾走来握握她的手,叫一声“小姐”,林徽因感伤地说:“还‘小姐’呢,都老成这个样子了。”萧乾安慰她说:“精神不老,就永远不会老。”此时,“小姐”一词在中国已经不大允许使用了,萧乾的这一声“小姐”,让林徽因既伤感年华老去,更伤感那自由的文艺沙龙的逝去。

从此,作为敬词的“小姐”在中国消亡了。

改革开放之后,最早富起来的是那些脑子活文化低心里顾虑少的人,暴发了,有钱了,想女人了,于是妓女又出现了。在他们的潜意识中,他们有意称妓女为“小姐”,那是他们不可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小姐”的心理补偿,那是自大与自卑的混合。如此简单。

从此,作为敬词的“小姐”在中国再次被毁灭。

不过,使人深深坚信的是,恶俗不会永远掩住美,正如乌云掩不住太阳一样。“小姐”在改革之后的回归标志着人性的回归、美的回归,那么,“小姐”内在美的第二次回归又会标志着什么呢?

我们耐心等待。

美到极致是心痛

——听《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

南国美曲《茉莉花》又响起来了,它代表着最美的江南:青山遥遥,碧水悠悠,桨声乃,小巷曲折,茉莉飞香……多美啊,它适于最清丽的女子在最清丽的春天用最清丽的嗓音微笑而歌。这样的美曲,美到极致,美得让人想落泪,我知道这从理论上好像是说不过去的——美丽的事物给人的感觉是愉悦,可是,我分明感受到一种难言的心痛,却又是为什么呢?

直到有一天,我偶然读到《罗丹艺术论》中的几句:“一个女子最美丽的时段其实很短,可能只有一个月,几天,几小时,甚至几分钟。”

突然明白了,我所心痛的正是美到极致的事物不可避免的凋谢。“昆山玉碎凤凰叫”,多美的音乐啊,可是你已经听到的永远不会再听到了,听一声远一声,听一声失一声,那是玉碎的声音,太美也太昂贵,你不忍听可是你已经听了,所以你心痛,那美到极致的心痛。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茉莉花开雪也白不过它……”

春天的早晨,洁净的阳光与大片的茉莉花交融在一起,清香醉人。可是,一阵雨点就能将它打落,一阵尘沙就可以使它污染。茉莉花,我默默地想着,太美太纯也太让人动情伤感的花啊。

我的一个就读于北京某大学的女学生说过:我小时候最崇拜小舅,英俊帅气,在我心里一直是这个样子,几年不见了,今年一见,大失所望,肥头大耳,俗气得要命。

我想起一个法国电影的结尾,男主人公在车站悄然凝视,他的初恋情人已成了粗野的女人,他默默低下头去。

是生活欺骗了我们,还是因为我们一厢情愿误解了生活?

我越来越发现时间真是太伟大了,它能改变一切的一切,多年之后,不,也许不久,你会惊奇地发现,当年的英俊少年也一脸世俗,当年的清纯女孩其实很庸俗甚至很低俗——都飘落了,往日的美丽的花……太美好,太理想,《茉莉花》不易唱,稍稍的失误就让它失去了神韵。雅典奥运会闭幕式上,张艺谋让“女子十二乐坊”高露大腿扭来扭去地演奏,那是典型的误解或曲解。

太清纯,也太洁白,这样的花易污染。最美的友谊,可能因为一根肉骨头而破碎;最撕心裂肺的爱情,可能因为一次分别而戛然而止;最热烈的理想,可能因为一次巨创而灰飞烟灭;最美好单纯的心灵,可能因为一次灯红酒绿而锈迹斑斑。凋谢了,你满心伤痛却是无可奈何,你满心愤怒却也无力回转。“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那动人的往昔,多么美啊!那时还年轻,那时还纯美,那时还炽热,那时一切都还没有发生,都还没有改变,那时花开,花开在那时,花开也只是在那时,只是你还记得吗?你还有必要记得吗?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

多年之后,不经意间,一曲飘来,触动了本以为麻木的心灵之弦,此时,会有多少青春已远的老人、红颜永逝的女子悄悄地忍住眼角的一滴隐泪。

(选自2006年第3期《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