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儿是绝对不肯上东区的,厉行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甚至怀疑鸽儿那位什么要人是否在东区,可一个个排队,都给排除了,总不会是许副市长吧?当然更不会是庸俗不堪的曾画家,也不可能是夏南风——人家周围的靓女,比鸽儿出色的有的是,其他人,无论是权力及财力,都上不了档次……所以,要让鸽儿来东区求卞教授是不行的,惟有在卞教授离开东区之后——卞教授匆匆离开,正合他的意,所以,他也当机立断,随卞教授去了。否则,卞教授多呆上些日子,甚至乐不思蜀,那就惨了他。
走进房间时,他立刻就明白,是文帆遵照什么人的旨意,立马要把卞教授撵走,设下了这么个“局”。他很气愤,甚至想当场戳穿文帆的把戏。可是,他需要卞教授回去,一旦戳穿,卞教授可能赌气不走,岂不误了自己的大事?同时,宁可得罪君子也不开罪小人,既然自己深知文帆的为人,更不可当面戳穿,人家背后是什么流氓手段都可以使得出来的;第三,他已经深悟了一条,在这个地方,真相与良知均是毫无意义的,人们相信的是伪装与赝品,你傻乎乎的要当一回真理卫道士,没准会被当作了疯子。所以,于己于人于大众,他只有缄默了。
尽管他很同情这个不断被人捉弄、日益孤独的老人。这老头已不适应于这个赝品的时代,不适应于这个时代的赝人的圈子…… 而此刻,连自己也得加入这个行列去……“利用”这位可怜的老人。机遇是会瞬息而逝的!
当天,厉行便告知鸽儿,准备去见卞教授,实施进一步的计划。在约定的时间前,他与鸽儿专门上了新开张的“书城”——这个城市需要文化点缀,寻找最为得体的“礼品”:《世界建筑经典》大型画册。好几百块,比一般的什么补品之类还要贵呢!而这,却又不算送礼,专业书籍嘛, 连孔乙己也说,窃书不算偷,这送书更不能算是送礼或贿赂了。
新版本,而且以当代为主,估计卞司成还没来得及收藏……掏出记者证,找上经理,说给宣传,也就打了折。沉甸甸地,由鸽儿抱在胸前,就这么又叩响了卞司成的门。
卞司成果然在家。
毕竟同在一个房间里住过几天,建立了感情,加上又带上一位清纯可人的女孩子,所以,开门时有点沉闷的卞司成,很快便春风满面了:“难得你有心,这么快来看我……”
厉行赶紧作了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鸽儿,白鸽的鸽,与我是同行……”
鸽儿一身着素,莞尔一笑,说:“我是从北方飞来的信鸽。”
这很逗老人的欢心的。
鸽儿把画册放在了桌面上,说:“第一次见老师,我也不敢唐突,这是刚刚新版的专业书籍,我想你还没见过,便自作主张弄到了,好让老师先睹为快。”
果然,卞司成立即打开翻阅,爱不释手,不过,他还是看了看书后的定价,说:“我这就给你钱。”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鸽儿连连摆手。
“你不是替我作主买的么?让你跑一趟代劳已经不好意思了,怎可以让你掏钱,还这么昂贵。”卞司成已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了。
“不,不,我自己可没花钱的。”鸽儿说。
“怎会呢?”
“新华书店常常在报纸上介绍新书,所以,少不了请我们记者去宣传宣传,这回,书店让我们各自挑几本喜欢的书,我就不客气挑了这本大的,挑得他们好心痛,可不会抹我们面子……算是代他们宣传吧,把这类书送到你门上,不更找中了宣传对象么?”鸽儿早就编好了这个故事。
“你也太大胃口了,价格不菲呀!”卞司成不再把钱塞过来了,只是很为感叹。
“卞教授,他们无非是给个成本价。如今,发行费就将近一半,有的甚至一半多,再去掉其他附加,也就只余个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吧,这才值几个钱呀。你没看见外边盗版书,五折零售,进价才两折呢。”
卞司成是第一次听到,几乎视作奇闻:“真这样?”
“我们在新闻界,对图书市场内情实在是太了解了。”厉行在旁加以证实。
鸽儿揭到一页:“这就是林肯艺术中心么?好有气派呀……”
卞司成注意力又吸引过去了:“是的,我早几年还去过。”
鸽儿成心引出话题:“中国的古代建筑,充满了伦理等级观念,皇帝与大臣门口的台阶多少级都是规定得死死的,大臣的台阶多上几级,便有犯上、悖逆的大罪,要杀头的……上了天坛,皇帝就得有君临天下的感受才行,也费建筑师的苦心了。”
卞司成说:“伦理观与建筑艺术的结合,是中国古代建筑的一个显著的特征。”
“那西方呢?”鸽儿问。
“现在,当然讲究的是科学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其实,过去,也是宗教观与建筑艺术结合在一起……怎么,你对这些有兴趣?”对一位小女孩谈起这个话题,卞司成自然有几分惊奇。
“是这样的,我马上要出国了,所以,未雨绸缪,想多了解外面的情况。你知道,干我这行,什么都得懂一点,可什么也不真懂,包括建筑,小厉有兴趣,感染了我,有时也跑跑市政建设的这条线……”鸽儿说得十分悦耳动听,“是我求小厉来向你讨教的。”
“有机会出去看看,是个好事,你得珍惜这个机会。”卞司成说,“我是主张睁大眼睛去看世界的,有人对公款出国旅游很恼火,我说,让那些人出去看看也好,以免坐井观天,知道自己有多落后——当然,别只看到人家享乐的一面,看不到人家勤奋,拼搏的一面。出去看看,总归是利大于弊……你有这个机会,我当祝贺才是。”
“谢谢卞教授……”鸽儿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只身外出,我又没什么见识与阅历,心里总有些怕怕的,举目无亲,加上英语全是中国式的,免不了有障碍,你说,我该怎么办?”
卞司成笑了,说:“中国孩子外出总这样,人家的孩子,一满13岁就声称独立,就敢一个人满天下跑了,你得让自己壮壮胆,其实,外边的治安,比我们这里还好。”
“人生地不熟,加上一定的语言障碍,总归有些担心,不是有中国画家纽约街头被人打死的事么?”厉行生怕卞司成把门堵死了,赶紧发问。
“哦,是有过这么回事……怎么说好呢,亚裔人比起黑人,更是少数民族了,要进入那个社会也就更难一些……”卞司成大概也联想起当年求学的艰难,“但那里有一点,你真有才华,便会得到承认,很少排外的因素,你要善于表述自己……”
卞司成这么一说,正应了厉行的心思,他立即给了鸽儿一个眼色,说:“这就要卞教授好好给鸽儿指导了。”
“说不上指导,几十年了,也有了变化,现在情况应该说要好一些,华人在那边也有当上议员、州长了的。”卞司成说。
鸽儿抓住了机会,立即接了上去:“卞教授是那里毕业的,听说你也介绍了不少学生上那边,是么?”
“是呀,有的还是著名建筑学家了,有的还得了国际建筑方面的大奖……”
厉行马上说:“卞教授早已桃李满天下了,欧美都有。”
鸽儿紧接着说:“卞教授在美国,有常联系的学生么?”
“有的,你这回是去美国么?”
“是呀。”
“那我给你介绍几个,中国人出门不容易,到了外边,都是一家人了。他们会热心帮助你的。” 厉行与鸽儿都没料到,卞司成竟会自己主动地提出了这件事——其实,这也是卞司成个性使然,平日也这么乐于助人。鸽儿差点没掉下眼泪了:“太谢谢卞教授了,我会一辈子都记住的。”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我不过是多写几封信罢了,别太在意了。”卞司成诚心诚意地说,“过两天,你们谁来取都行,我准备好……还有多久去?”
“一个月左右。”
“签证了么?”
“正在办。”
“到外边也要好好学习,那边条件好,能多学点就多学点,一刻千金哪!你们年轻,正是学习、创造的时候……”卞司成颇有几分动情的说,“我算是老了……”
“卞教授不老。”两人异口同声。
“年过花甲了。” “如今不同了,六十正当年,年富力强呢。”鸽儿说。
“可我这些日子,却觉得自己老了。我知道这不是好事,最可怕的是心理上的衰老……却不知为什么,总有这种感觉。”卞司成也不明白为何会向这两位年轻人说这番话,也许,离开了东区后,丁娅走了,需要补充一个倾吐的对象。
厉行却心里明白,不该让他去东区的,也许,枯守书斋,对他更适应些,一旦与外界接触,就要被……“风化”了,更直接、更深切地明白自身的生存状态……始作俑者竟是自己,今天却又要利用人家,不由得有几分自责了起来,于是,安慰道:“大概同这几天天气变化无常有关吧,只要投入工作,感到自己还很有用的话,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卞司成苦笑了:“但愿如此吧……对了,我不如现在就把信写了,过两天我参加学科组的评审,不准与外界接触,你们也不好找我了,千万别误了大事。”
厉行心疼了:这可真是好老头! 鸽儿这回更是泪汪汪的了,原先,还好怕过两天来会发生变化,现在,已不用担心了,老人愈好,她就愈内心有愧。
卞司成说罢,便走进了书房,去查地址、写信去了。
鸽儿小声对厉行说:“我们该好好感激人家才是。”
厉行说:“这样吧,我来写一篇介绍他的文章。”
“人家未必愿意吧,这样的老人,不会高兴你以这样的方式作报答的……”鸽儿还是有心计一些。
“那……惟有你在那边表现好一些了。”厉行显得有几分无奈地说。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鸽儿双手一摊。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在建筑界如此有威望、国内外同行一致公认的大师,到了这里竟如此落寂、孤独,只偶尔当花瓶摆摆……”
“嘘,小声点!”
“反而几乎无用武之地,真不知是为什么?这里又偏偏是发展最迅速、最需要高档次科技文化人才的地方……”
“错了,这里只是处于一个过渡,由低谷上巅峰的过渡,所以,急需的是过渡性的,急功近利的人才……我想,以后,才能用得上他,当这个城市真正需要大师的时候。”
“有道理。不过,到那时,他恐怕是真的老了。”
“我以为,他这样的人,不该到这里来……倒不如让他的学生把他弄出去好了。”
“他肯么?”厉行摇摇头,“这些年,他也没少被国外邀请出去过,可他并没有不回来。”
“这回,我得把他真实处境告诉他的学生,让他们来说服他——也许,这才是最好的报答。”鸽儿若有所思。
窗口的阳光,已渐渐移动了一个小小的角度,不过,也落到了茶几上了…… 卞司成终于从书房里出来了。
他手上,竟是一叠信。
鸽儿、厉行都惊呆了。
卞司成一封一封作了介绍,“这是我最为知心的几位学生,分别在西海岸与东海岸……我想你都有机会去的,到时可以得到他们的帮助……他们都是名重一时的人物了,时间很紧,你们得事先电话预约,也是礼貌,谈话时间不要太长,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千万不要拐弯抹角,要直说,直来直去最受欢迎,免得浪费时间,西方人,大都很直率的,他们也一样,一绕弯子,反认为你有什么小鸡肚肠,能帮也不帮了,千万记住……”
这分明是说,刚才我也早已知道你们的来意,你们何必绕那么大的圈子,所以,我才把话索性说穿。
说得两人满脸羞愧,连声说:“是”。
“别看人家没有雷锋,可大都乐于助人的,我这几位学生也这样,不必有什么顾虑,都是华人嘛,乡音乡情分外亲,能帮得上的一定会帮的,帮不上,也会马上答复你……对了,千万别带什么贵重礼物,别把这里的风气带到那边去,这反而让人瞧不起,千万记住,一点小小纪念品,剪纸呀、纪念章呀就行了,他们会很高兴的……”卞司成象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一样,叮嘱了又叮嘱。
两位年轻人,脸都涨红了,只会不住地点头。
信最后放到了鸽儿手上。
“小厉,有机会,你也该出去看看。”卞司成说,“这回,你这么舍得女朋友飞了?”
“她会回来的,我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厉行只能这么说。
鸽儿也说:“学成之后,我会报效祖国的。”
“给老头子说大字眼了?”卞司成反而笑了,“我倒担心,你在那边适应了环境,回来却对付不了这边呢。”
厉行敏感到了:“你是说,当年你刚回来是这样?”
“何止当年呢?”卞司成感慨万千。
厉行不说话了。
他们很快便起身告辞,卞司成送到了门口,说:“不远送了,我还得整理那个咨询报告呢。”
厉行脱口而出:“去了那几天,你还是那么认真么?”
“是的,我只能说,我这是为的对得起自己。”卞司成这么说。
厉行也默然了。
两人沉默地离开了。
他们不敢就往春景花园的别墅里去——有了上次响个不停的电话就够了,万般无奈,只好上了洋歧村,再忍受几天那呛人的洋葱味吧。
只是卞教授的一叠信,竟格外地沉重,压在他们的胸口上,教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目的达到了,而且比预期的还要顺利,可在他们却没有半点的欢欣鼓舞。
一夜,两人竟是背对着背睡的。
从卞司成那里,他们得到的不是几封引荐的信,而几乎是整整一个人生的教诲——一辈子,他们都会问自己,可否记住这样一番似乎是无意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