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
不过,第一个来访的,还是厉行。鸽儿与他同行。
进门,厉行便说明了来意:“卞教授,我现在已到了东区,在秘书科当个小头。张书记很关心东区今后的发展,市府考察团回去后,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上市府一趟,了解市里进一步的计划,他这么焦急,你应当是理解的,其实,这一个来月,哪能落实得了那么多的事呢?倒只有娘娘庙的修建及配套工程完成得差不多了……他消息灵通,倒知道你完成了江心岛的全面规划设计,听说很辉煌,急于先睹为快。这事,自然由我来代劳了,你能把软件拷贝给我一份带回去么?”
卞司成说:“可以,没问题,难得你们张书记一片心意。他还好么?”
“还好,只是快到站了——不到一年就该满六十了。如今,反正一刀切。”
“噢。”
“至少,你的蓝图对他是个安慰。”厉行说。
卞司成打电话给系里办这个事去了。
就在他进书房挂电话时,“叮咚”两声,又有人来了。
厉行代他去开门。
门一开,竟见到的是卞教授的“门生”之一——贺从胜,厉行大为诧异:“贺秘书长,今天你为何大驾光临这里?”
贺从胜也说:“小厉,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厉行说:“我现在已到了东区。”
贺从胜说:“我也是为东区而来。”
当厉行把贺从胜引进客厅,却发现,鸽儿已不知去向,好生奇怪,不由得心里一沉……正在这时,卞司成打完电话过来了。一见贺从胜,便说:“是许副市长叫你来的么?”“正是。”贺从胜说,“他听说你已完成了咨询报告,急于一看。今天我正好来上课,顺便带去。”
“那好,我让系里多出一个软盘好了。”卞司成又要去打电话。
“不急,待会我自己上系里去好了。”贺从胜说,“我在你们这里进修,熟门熟路,不必你辛苦了。”
“那好,你自己去就行,就说是拷贝《千年之约》。”卞司成说,“许副市长从东区回来,有什么明确的意见没有?”
贺从胜说:“他说,得先看看专家的意见,所以才急于见到你的报告。”
卞司成淡淡一笑:“专家意见也只是一家之言罢了。”
“千万别这么说,市府对你的意见还是非常重视的。”贺从胜毕竟是当秘书长的,说话很讲艺术,“专门派我来取的,要不是忙,许市长还会亲自来的。……”厉行忙说:“我去斟茶。” 他站了起来,上厨房里找热水瓶去了——其实是找人。走廊上一过,几个房间都扫了一眼,居然仍不见鸽儿,无奈,提了热水瓶出来,给贺从胜斟上茶。
贺从胜已在讲:“……许市长这次带代表团出国,最重要的文件,便就是你的这份报告,这你是理解的,得展示我们城市规划与建筑的最高水平,而达到这一水平的,南都也就只有你了,所以这份报告的意义非同小可。”
厉行一愣:原来是许副市长领队——鸽儿的那位“要人”当然不至于是年近六旬的副市长,肯定该是这团里其他人了,不觉问上一句:“贺秘书长,你也一道去么?”
“我当然去,所以拼命在补习,怕在外国同行中露绌。”贺从胜说。
“听说,这一去有半年多,许市长也在外边呆那么久么?”厉行又问。
“哦,他只带我们去走一圈,半个月就回来了,我领其他人利用基金考察进修大半年。”贺从胜有点诧异,“你知道的很多嘛。”
“当记者出身的,有顺风耳。”厉行有点明白了,鸽儿躲的正是他,继续问,“同行还有什么人么?”
“当然是同行,加上翻译,主要是市建筑设计院的。”
排除的人更多了,厉行已有了基本明确的判断了,又问:“卞教授也去么?”
“成员均是市里直属单位的……当然,卞教授能去更好,不过,考察、进修也就不是他的事了。他去,浪费了名额。”
“让年轻人去提高的好。”卞司成又何尝不想去考察一下最新的外国建筑呢,可听贺从胜一推,他不想自讨没趣。
“大学有人么?”厉行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问。
贺从胜有些不高兴了:“小厉,你是寻根问底了。”
“当记者的积习了,都变成毛病。”厉行只好这么揶揄道,“什么都想打听。”
“成包打听了。”贺从胜挖苦了。
卞司成以为厉行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便说:“我出去的机会很多,何况过去也已经去过几次美国了,这次我也无意再去,大学要有人去也是好事,也该多冒几个尖子了,后生可畏,该他们奔前程了。我可不想挡路。”
“哪里,你是我们这一行的开路先锋了。”贺从胜十分谦恭地说,“今后,还得请你多给我们开几条路,后人只有站在前人肩膀上才可能看得更远。”
厉行由于已判断出那位“要人”正是贺从胜,不由心生嫉忌,开口便带了刺:“只要不是把人家的肋锁骨当楼梯就行。”
贺从胜倒显得有涵养了——面对公开的挑衅,而不是刺探秘密,这可是官员的本能,反而笑了:“小厉,你今天吃了枪药,怎么开口就这么冲?我可没开罪你呀……”
卞司成却有另一番理解:“大概,当记者久了,阴暗面看得多了,又报道不出来,憋了一肚子气,不意就发出来了。你们俩,一个官员,一个记者,天生就谈不拢。”
贺从胜却说:“如今,他是双重身份,新闻科科长,也该成熟一点了。”
这反而让厉行不好说什么了。
贺从胜却以教训的口吻“布道”了起来:“记者当然是以记者的眼光看世界,鹰隼一般尖利,要洞察秋毫,尤其是要发现问题,所以说‘小记者搞乱舆论’,弄得无是非、无功过,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明明是很清楚不过的事,却偏偏倒过来说,以求得新闻效应,炒作一番,炒红了自己,却不管事实如何了,一点道德观念也没有。这哪知道我们当官员的苦处,你们一捅漏子,我们就得去救火,一天到晚,就象救火队一样,到处乱跑。其实,今天当个芝麻绿豆的官也不容易,不谈成绩,能维持稳定就不容易了。每个人都是以自己的方式去把握世界。马克思就说过,主体对于世界有多种掌握方式。记者的掌握方式,就是处处点火,处处冒烟,越多纰漏就越是高兴,成绩就越辉煌,以至不惜在战场上殒身,我们呢,我们掌握世界的方式,可能恰恰相反,保持世界在人们眼中完美、稳定的影象,即使有问题提出,也只能是小骂帮大忙,为的更尽善尽美。你们老说我们报喜不报忧,没错,全报扰,那还能活么?世界岂不反了?!”
他这么一口气长篇大论,显然是有感而发,把厉行说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一句话竟惹来这么一番大道理,心中还是有几分好笑,犯得着么,这么道貌岸然,其实你还不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然而,厉行这回却错了,贺秘书长这番话并不是针对他说的,相反,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叫他的老师听的,这只是个长长的引言,马上便有了转换:“卞教授,你说是不是?”
卞司成偏偏摇了头:“看来,你这番理论只能产生在这个地方,要到了别处,就不好说了。人家搞三权分立,互相监督,还不是为了保证找对方错失的权力,批评的权力,当官的也不可以象你这样堂而皇之为报喜不报忧作辩护,这么一说,非给拉下台不可。”
贺从胜自是防了他这一反诘:“这就是中国的国情。人家的文化涵养高,再挑刺也不会一跳三丈高,我们,说不定已打个头破血流了。卞教授,作为一个建筑师,也是艺术家,则以艺术的方式来把握这个世界,而艺术的方式是什么?应该是健全的人性并与之相符合的健全的社会文化运行机制,在不测与无常中寻觅理性与完美,可这每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你的《千年之约》再怎么完美、超前……”
“不是超前,而是合乎现实。”卞司成立即更正道。
“那也是你作为艺术家眼中的现实,在我们的眼中就超前了,所以,它也只是一个蓝图,不可以过于奢望,甚至为它打抱不平……当然,拿到外边去,它是精美绝伦的,这点我毫不怀疑……”贺从胜极力想表明什么。
卞司成索性点穿了他:“你是说,它对于市里来说,缺乏可行性,只能装装门面?”
贺从胜忙说:“不,不,我绝对没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得有一些耐心,不能马上实施,并不等于不可以实施,你考虑的只是经济、环境等方面,我们,作为一级政府,考虑的因素就更多了,政治的、国际的、全国的,与各行业的平衡,投资的侧重、主次……很复杂。总之,要水到渠成,尽可能做好。”
厉行说:“你的意思很明白,让卞教授不要有怨言,是么?”
“有怨言也是可以理解的,付出这么巨大的心血却一时不能实施,岂不白做了。我是说,得注意一点影响,卞教授,你年纪大了,何须那般忿忿不平,于你的健康并不好……”
卞司成明白了,这个《千年之约》传扬出去后,有不少人为他抱不平,说市里埋没了这么一位大师级的人物,没有予以应有的重视。这些话,他听了,也只是一笑,并不曾置一词,怎么现在反加在了自己身上?只好说:“小贺,我只管做设计,别人怎么说,我可管不着,至于我自己,倒是什么也没说的。”
“这就好,这就好。”贺从胜赶紧表示,“我只是来提个醒。你的设计不错,应得到高度的评价,这点你放心好了。小厉,你也可以写文章宣传一下,市报每周都有专门的学术版呢。”
厉行说:“宣传开了,你们不更被动吗?”“
这没什么关系,你的文章,发在了市报上,也表明了市的态度嘛。”贺从胜自有一番解释。
卞司成愈听愈觉得心里凉了一截——其实,事先他也是预料到了,贺从胜不过只是证实了一次罢了:“看来,专家与执政者永远是不会一致的。”
“与记者也一样。”厉行补充一句。
贺从胜深奥地笑了:“完全一致是不可能的。我们三个人,就很难一致,卞教授讲的是美,小厉你作为记者追求的是真,我们当政的,则求善,把事情办好。本来,真善美三位一体,合起来该是多么好哇,可从来这只是一个最高境界,可望而不可求,从来没有和谐统一过。”
卞司成叹了口气:“是呀,善是中国人几千年来追求的最高准则,也就是如今说的‘德治’了……”他再没说下去。
贺从胜一愣,他自然没听明白,不好表示赞同——因为卞司成的口气不对,只是说:“美恐怕也成不了治国的准则吧……我们还是不说这些吧。我还得去听课,顺道去取软盘……”
他起身告辞。
卞司成也就把他送到了门口。
厉行却没起身。
等贺从胜走后,鸽儿又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冲卞司成一笑:“谢谢,你给我一个藏身之地。”原来,她躲在设在书房边上的一个很小的储物间里。
卞司成摇摇头:“你这么怕他?你的顶头上司么?”
厉行冷嘲道:“她是怕误了她的大事!”
鸽儿倒善于随机应变,立即说:“我是充当这个出国团体的翻译,专门派我去强化学习,知道我溜出来了,他不会把我撤下来?!”
“是呀,小不忍则乱大谋。”厉行不知是讽刺她,还是在自嘲。
鸽儿极力作出坦然的样子,说:“今天,我是特地来向卞教授来道谢并辞行的,过几天就走了,到了那边,我更会感激卞教授的。”
“签证拿到了?”
“拿到了,护照统一由团里拿着呢,出去后该会给每个人吧。”鸽儿不无担忧地说。
卞司成直摇头:“这也是我们才做得出,出国护照不发给个人拿着。”
“人家怕叛逃呢。都是用的公务护照。”厉行冷笑道。
“如今还兴讲叛逃么?”卞司成分明又是“桃花源”中人了。
“滞留不归吧。”鸽儿说,她心里明白,厉行心理又不平衡了。
这时,门铃又响了。
鸽儿脸一白,赶紧往书房里钻。
卞司成去开门,原来是系里派人来送拷贝好了的《千年之约》软盘的,没进门,便匆匆离去了。
虚惊了一场。
卞司成把软盘插入驱动器,很快,屏幕上便出现了他的说明及画面,伴随他浑厚的声音:
江心岛的开发,将是整个南都乃至整个中国并具有国际影响的大事……人们可以在这个地方读到一部中国浑厚的历史,从海上丝绸之路的兴起,到今天改革开放的腾飞;看到中国灿烂的文化,中国文化的一个个坚定的足迹就镌刻在这山水苍茫,陆岛交互的东区版图上,只要我们认真对待,它封存良久的文化内涵便可以在片刻中喷涌而出;而懂得它的一代新人,也就能吐纳千年,博览古今、把握未来。
厉行、鸽儿却从中听到了弦外之音——这分明是寄望于“一代新人”,而对现在这一代,并没抱什么期望。
只是,自己可否算作“一代新人”之中呢?
那应接不暇的画面,那巨大的光与色彩的冲击,以及令人惊叹的种种构图……都让两位年轻人心里产生巨大的不安——在专业上,卞教授依然是那么朝气勃勃,永远年轻,而自己呢,在浑浑噩噩、尔虞我诈之中,心,早已长满了老人斑。
沿着江心岛构想的中心广场与林荫大道,看到江畔的怀远驿,蕃坊、波斯楼及水街,再又去浏览数十个风格不一、朝代不一的历史与文化的博物馆,以及新建配套的旅游中心,艺术中心,中华民族的“千年之约”一下子便在人们心目中及眼前凸现出来,生生不息。……然而,这也许仅仅只能在电脑屏幕中展示与浏览。不如称之为电脑制作的千年梦幻罢了。卞司成关闭了电脑,取出了软盘,郑重地交到了厉行手中,说:“只要张书记能喜欢,我就没什么说的。”
厉行心里却想:张书记能喜欢吗?就算喜欢,也欣赏不了,更别说实现了,在他任内,甚至……在他有生之年!对卞司成,也是一样,此生未必见它的实现!但轰轰烈烈的“东进战略”,留下这么一个纪念,也足可聊以自慰了!
厉行接过软盘,道上一声“谢谢!”他便与鸽儿告辞走了。
出门,鸽儿便提议上春景花园去。
厉行点了头,拦了部“的士”,两人便上了车。
一路上,彼此竟没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