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使我极其糊涂,我忽然想到他第二次回来一定有一种隐衷,一定很愿意见见我,所以等着我,到后大约是因为我不回来,这小兵心里吓怕,所以又走去了。我想到各处找寻一下,看看是不是留得有什么信件,以及别的线索,把我房中各处皆找到了,全没有发现什么。到后又到他所住的房里去,把他那些书本通通看过,把他房中一切都搜索到了,还是找不出一点证据。
因为昨天我以为这小兵逃走,一定是同王军官那个勤务兵在一处,故找寻时绝不疑心他到我那几个熟人方面去。此时想起他只是一个人回来,我心里又活动了一点,以为或者是他见我不回来,所以大清早走到我那些朋友处找我去了。我不能留在住处等候他,所以就留下了一个字条,并且嘱咐楼下听差,倘若是小兵回来时,叫他莫再出去,我不久就当回来的。我于是从第一个朋友家找到第二个朋友家,每到一处当我说到他失踪时,他们都以为我是在说笑话,又见到我匆匆忙忙的问了就走,相信这是一个事实时,就又拦阻了我,必得我把情形说明,才能够许我脱身。我见到各处皆没有他的消息,又见到朋友们对这事的关心,还没有各处走到,已就心灰意懒明白找寻也是空事了。先前一点点希望,看看又完全失败,走到教小兵数学的XX教授家去,他的太太还正预备给小朋友一枝自来水笔,要XX教授今天下半天送到我住处去,我告他小兵已逃走了,这两夫妇当时的神气,我真永远还可以记忆得到。
各处皆绝望后,我回家时还想或者他会在火炉边等我,或者他会睡在我的床上,见我回来时就醒了。听差为我开门的样子,我就知道最后的希望也完了。我慢慢的走到楼上去,身体非常疲倦,也懒得要听差烧火,就想去睡睡,把被拉开,一个信封掉出来了。我像得到了救命的绳子一样,抓着那个信封,把它用力撕去一角,上面只写着这样一点点话:
二先生,我让这个信给你回来睡觉时见到。我同三多惹了祸,打死了一个人,三多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上。我走了。你莫管我,你莫同参谋说。你保佑我吧。
为了我想明白这将军究竟因什么事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子上,自来水管又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打死的另外一个人,又是什么人,因此那一个冬天,我成天注意到那些本埠新闻的死亡消息,凡是什么地方发现了一个无名尸首时,我总远远的跑去打听,但是还仍然毫无结果。只听到一个巡警被人打死的一次消息,算起日子来又完全不对。我还花了些钱,登过一个启事,告诉那个小兵说,不愿意回来,也可以回到湖南去,我想来这启事是不是看得到,还不可知,若见到了,他或者还是不会回湖南去的。
这就是我常常同那些不大相熟爱讲故事的人,说笑话时,说我有一个故事,真像一个传奇,却不愿意写出这原因!有些人传说我有一个希奇的恋爱,也就是指这件事而言的。有了这件事以后,我就再也不同我的六弟通信讨论问题了。我真是一个什么小事都不能理解的人,对于性格分析认识,由于你们好意夸奖我的,我都不愿意接受。因为我连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还为他那外表所迷惑,不能了解,怎么还好说懂这样那样。至于一个野蛮的灵魂,装在一个美丽盒子里,在我故乡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我还不大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山同水,使地方草木虫蛇皆非常厉害。我的性格算是最无用的一种型,可是同你们大都市里长大的人比较起来,你们已经就觉得我太粗糙了。
廿年五月十五完于新窄而霉斋
本篇发表于:1931年10月10日《小说月报》第22卷第10号。署名沈从文。
①麻胡,马虎。
医生
在四川的R市的白医生,是一个有风趣的中年独身外省人,因为俯就一个市镇上新旧市民的信仰起见,医术兼通中西内外各症,上午照规矩到市中心一个小福音医院治病,下午便挟了器械药品满街各处奔跑。天生成的好脾气,一切行为皆像在一种当然情形下为人服务,一个市镇上的人皆知道,谁也不愿意放弃这个麻烦医生的权利,因此生意兴隆,收入却总不能超过一个平常医生。这好人三月来忽然失踪不见了,朋友们皆十分着急,各处找寻皆不能得到一点消息,大江中恰在涨桃花水时节,许多人以为这人一定因为散步掉到江里去,为河伯雇去治病,再不会回到R市来了。医生虽说没有多少田地银钱,但十年来孤身作客,所得积蓄除了一些家事外,自然还有一笔小小产业;正当各处预备为这个人举行一个小小追悼会时节,因为处置这人的一点遗产事情,教会中人同地方绅士,发生了一些不同的意见,彼此各执一说,无从解决。一个为绅士说话常常攻击过当地教会的某通讯社,便造作一种无稽的谣言,说是医生落水并非事实,近来实在住到一个一百里外的地方养息自己的病。这消息且用着才子的笔调,讥评到当地的教会,与当地的贫民,以为医生的病是这两方面献给的酬劳。这其中自然还有一些为外人不能明白的黑幕,总不外处置医生身后产业的纠纷。这消息登出以后,教会即刻派人到所说的地方去找寻,结果自然很是失望,并没有找到医生。但各方面的人都很希望这消息不完全无因,所以追悼会便没有即刻举行。可是,正当绅士同教会为医生遗产事调解分派妥当那一天,许多人皆在医生住处推举委员负责办理追悼会时,医生却悄悄的从门外进来了。
他非常奇怪有那么多的人在他房子里吃酒,好像是知道他今天会回来的一样,十分喜欢。嚄的喊了一声,他就奔向一个主席的座边去抓着了那个为他开追悼会的主席的手只是乱摇,到后在大家的惊讶中,又一一同所有在座的人握手。医生还是好好活着的,虽然瘦了一点,憔悴了一点,肮脏了一点,人仍然是那么精神,在座的人见到医生突如其来,大家都十分骇异,先一时各人在心上所盘算到各人所能得到的好处,因此一来,完全失去了。大家都互相望到不好说话,以为医生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情。主席更见得着忙,把那个关于处置医生产业及追悼会的用费议案压到肘子下去,同所有在座诸人用眼睛打知会。医生却十分高兴,以为这样凑巧真是难得的事情。他猜想一定是做主席朋友接到了他的口信,因他只是打量托人带了一个口信来,他以为这口信送到了,算定他在今天回来,这些有义气重感情的朋友,大家才一同约在这里欢迎他的。他告诉在座熟人,今天真是有趣味的一天,应当各人尽醉才许回去。
那个主席,含含混混,顺到医生的意见,催用人把席面摆出。上了席,喝了三杯,各个客人见到医生的快乐脸孔,就把自己心上应抱惭的事情渐渐忘记了。医生便说今天实在难得,当到大家正好把这十几天所经过的一段离奇故事,报告一下。他提议在这故事说出以前,各人应当再喝三十杯。于是众人遵命各尽其量再喝了一些酒,没有一个人好意思推辞。吃了一阵,喝了一阵,大家敷衍了一顿空话,横顺各人心里明白,谁也不愿意先走,因为一走又恐怕留到这里的人说他的坏话。
吃够了,医生说:“今天妙极了,我要说我的故事给大家听。”本来大家都无心听这个故事,可是没有一个人口上不赞成。其时那个主席正被厨子请出到外边窗下去,悄悄的问询今天的酒席明天应当开谁的账,主席谎说这是公份,慢慢儿再说,很不高兴的走进去。医生因为平时同主席很熟,就说:“仁兄,我同你说一个新聊斋的故事,明天请我吃一席酒,就用在座同人作陪,以为如何?”大家听到有酒吃,全拍手附和这件事,医生于是极其高兴的说他十天来所经过的那件事:
我想同你们说,在最近的日子里,我遇到过一次意外事情,几几乎把这时在这里同我这些最好的朋友谈天的机会也永远得不到了。关于近十天来我的行踪,许多熟人多不知道,一定都很着急。你们不是各处都打听过,各处写过信去探问过,到后还是没有结果吗?不过,我今天可回来了,你们瞧瞧我手臂上这个记号,这个伤痕,就明白它可为我证明十几日前所经过的生活中,一定有了些冒险的不儿戏的事情发生。我让这一处伤痕来说话,让我的脸来说话(因为平常没有那么白),假如它们是会说明一切过去的,那么,我猜想,这故事的重述,一定能够给你们一些趣味。它们如今是不会说话的,正像在沉默的等待我把那个离奇的经过说出给大家听听。我看你们的神气,就有人要说:“一个平常人所有的故事,不会是不平常的。”不要那么说!有许多事情全是平常人生活中所遭遇的,但那事情可并不平常。我为人是再平常没有了,一个医生,一个郎中,一个常常为你们用恶意来作嘲笑称呼的“催命鬼”。社会上同我一样过着日子的,谁能够计数得完全。社会上同我一样平庸一样不知本行事业以外什么的,谁能够计算得清楚。我们这种人,总而言之是很多很多的了。我那里能够知道明天的世界?我能明白我明天是不是还可以同你们谈天没有?你们之中谁能够明白回家去的路上,不会忽然被一个疯狗咬伤?总而言之,我们真是不行的。我们都预料不到明天的事。每一个人都有意外事情发生,每一个人都不能打算。事情来了,每一个人都只是把那张吃肉说谎的口张大,露出那种惊讶神气。
我凭这手臂上的伤痕,请你们相信我,这整十天来,曾做了整十天古怪的人物,希奇的囚犯。我认识一个男子,还认识一个妇人,我同他们真是十分熟习,可是他们究竟认识我没有,那妇人她明白我是一个什么人,她那个眼睛,望到我,好像是认得我,可是,我不愿意再想起她,想起她时我心里真难受。我不是在你们面前来说大话,我是一个郎中,成天得这里跑跑那里望望的一个人,我是社会上应分活动不定的一个小点,就因为这身分,我同这个妇人住在一处,有十天守着这样一妇人过日子,多希奇的一件事!
我把话说得有点糊涂了,忘了怎么样就发生了这样事情。听我说吧,不要那么笑我!我不是说笑话,我要告诉你们我为什么同一个妇人住了十天的事,我并不把药方写错,我只把秩序稍稍弄乱而已。
我的失踪是三月十七,这个日子你们是知道的。那天的好天气你们一定还有人记得到的。这个春天来了时,花呀草呀使人看来好像不大舒服,尤其是太阳,晒到人背上真常常使人生气。我又不是能够躲到家里的人,我的职务这四月来派上了多少分差事,人家客客气气的站到我面前说:“先生,对不起,XX又坏了,你来看看吧,对不起,对不起!”或者说:“我们的宝宝要先生给他药,同时我们为先生预备得有好酒。”……我这酒那里能始终戒绝?天气是这样暖和,主人又是这样殷勤,莫说是酒,就是一杯醋我也得喝下肚去。就因为那天在上东门余家,喝了那么一杯,同那老太太谈了半天故事,我觉得有点醉意,忽然想起一些做小孩子的情事,我不愿意回转到我的家中等待病人叫唤了。到后我向上东门的街上走了一阵,出了街,又到堤上走了一阵。这个雨后放晴的晚春,给我的血兴奋起来,我忘记了我所走的路有多远。待到我把脚步稍稍停顿留在一家店铺前面时,我有点糊糊涂涂,好像不知不觉,就走了有十里路远近,停脚的一家,好像是十里庄卖洋线最有名的一家。
为什么就到了这里,我真一点不清楚。听到像是很熟耳的一个人喊我的声音,我回头去看时,才见到两个人,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曾认识过。他们向我点头,要我进那铺子里去。本来我不想答应的,因为我觉得有了很久不曾到过十里铺来,十里铺像已很热闹许多了,我想沿街走去,看看有什么人在路上害热病没有。
那时从一个小衖里,跑出一个壮实得像厨子模样的年青人来,脸儿红红的似乎等了我许久的样子,见了我就一把揪着衣角不放。我是一个医生,被一个不识面的人当街揪着,原不什么奇怪的事,我因职业的经验,养成惯于应付这些事情的人了。那时这人既揪着我不放手,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说:
“怎么样,我的师傅,是不是热油烧了你那最好帮手的指头?”
好像这句话只是我自己说来玩玩的一句话,他明白医生是常常胡乱估计当前的主顾的,只说着“你来了真好”,就拉着我向一条小巷里走去。我一面走一面望到这厨子大师傅模样的年青人侧面,才明白我有了点糊涂。我认识他是地保一类有身分的人的儿子了。我心想一定是这憨人家里来了客,爸爸嘱咐他请几个熟人作陪,故遇到了我后,就拉着跑回家去了。这酒我并不想喝的,因为陪委员我不高兴,我说:“你慢走一点,我要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能把我随便拉去的,我这时不可为你陪什么阔人喝酒,我不能受你家的款待。我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即刻去做,我是一个郎中,偷闲不得,李家请我开方子,张家请我开方子,我的事情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