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七虎雏·阿黑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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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虎雏(8)

我把枚乘《七发》的本领完全用到这个“王子”方面,甜言蜜语的问他这样又问他那样,他竟毫不动心。他虽似乎听我的话,可是我明白这话说来还是费话。但我除了用空话来自救外,无其他方法可以脱去这危险地方,故到后我把方向再转变了一下,同他又来说关于起死回生的故事。我想这些齐东野语一定可以抓着他的想象。我为他说汉武故事,说王母成仙,东方朔偷桃挨打的种种情形,说唐明皇游月宫的情形,说西施洗衣的情形,说桃花源,说马玉龙和十三妹,皇帝、美人、剑仙、英雄,我但凭我所知道的,加上自己的胡诌,全说给这个人听。说去说来我已计穷了,他还是笑笑,不质问我一句话,不赞美,不惑疑,就只用一个微笑来报答我的工作。我相信,若果我是正正向一个青年女人求爱,我说话的和气,态度的诚恳,以及我种种要好的表示,女人即或最贞洁也不好意思再绝决我的提议。可是遇到这个怪人,我就再说一年,也仍然完全失败了。

让事情凑巧一点吧,因为一切都原是很凑巧的。我虽然遭了失败,可并不完全绝望。见到他虽不注意我的话,却并不就不高兴我说话。我只有一天的日子了,我断定明天若是女人没有复活,我就得有些不可免的灾难,若不乘到今天想出法子自救,到时恐赶不及了。我的生路虽不是用言语可得来,我的机会还是得靠到一点投机的话。我认清了这是一个重要问题,坐在席上打算了老半天,到后又开了口。我明白先说过那方向不很对,还得找新的道儿,就说……这可中了。他笑得比先前放肆了一点,他有点惊愕,有点对于我知识渊博的希奇。他虽仍然不让步,当我重新提出意见,以为放我出去可好一点的时候,在摇头中我看出点头的意思。那时还是白天,我请求他许可我到栅门外去望望,他不答应可否,我看到有了让步,就拖了他的手走到栅边去,他到后便为我开了门。

我看到太阳了!看到太阳光下的一切山,尖尖的山峰各处矗起来,如像画上的东西,到后我看到我的脚下,可差一点儿晕了。原来我们的山峒,前面的路是那么陡险,差不多一刀切下的石壁,真是梦境的景致!我一面敷衍到他,望到他的颜色,一面只能把那条下去的路径稍稍注意一下,即刻就被他一拖,随后那扇厚重的栅门訇的一关,我仍然回到地狱魔窟里了。

到了晚上,我们各吃了一点山薯,一些栗子,我估计是我最好的机会来了,我重新把我日里说的那件事,提出来作为题目,向他说着,我并且告他,他应当让我避开一会儿。我见到他向我微笑,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有了转机了,说话得更动人了一点。我形容从那些古怪的路到天堂去的人如何多,我在作撒旦的传教人,心里有点糊涂,不知应当说什么话才是我的活路,口上却离不了要他去试验的谵言。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脱身,谁知我把事情完全弄错了,我这手臂,这一只受伤的手臂,即刻就为他扭着,到后头上似乎受了重重的一击,醒回来时,我仿佛做梦,不知为什么却睡在稻草囤上。我是被夜风冷醒的,醒回来时还是非常迷乱,我看到天上的星子,仿佛全要掉下的样子,天角上流星曳着长长的苍白的线儿,远远的又听到狗叫,听到滩声。时间似乎去天亮已经不远了,因为我听到鸡声。我心想,这是我的幻觉,还是我已经仍然活到这世界上来了?

到后我被一个乡下人发现了,因为我告他是市上医院的人,在他家里休息了一天,那时我已衰弱得躺到那草囤上一整日夜了,问这个人,我才知道我已离开市上有了五十里。

你们要知道我今天刚一会儿打那里来,是不是?你们瞧我的脸嘴,我刚从市外一个理发馆里出来,我不是有十天不刮过脸了吗?我恐怕进城来吓了别人,所以才到那里坐坐,还欠了账跑来的,这师傅并不认识,我只告他是街上的先生,他也放得下心,可见得我们这地风气不坏,人心那么朴实。

第二天,一个R市都知道了医生的事情,都说医生见了鬼。

二十年,四月,二十四,完成于上海。

本篇发表于1931年8月10日《小说月报》第22卷第8号。署名沈从文。这是作者以《医生》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黔小景

三月间的贵州深山里,小小雨总是特别多,快出嫁时乡下姑娘们的眼泪一样,用不着什么特殊机会,也常常可以见到。春雨落过后,大小路上烂泥如膏,远山近树皆躲藏在烟里雾里,各处有崩坏的坎,各处有挨饿后全身黑区区的老鸦,天气早晚估计到时常常容易发生错误,许多小屋子里,都有憔悴的妇人,望到屋檐外的景致发愁了。

官路上,这时节正有多少人在泥里雨里奔走。这些人中有作兵士打扮送递文件的公门中人,有向远亲奔事的人,有骑了马回籍的小官,有行法事的男女巫师,别忘记,这种人有时是穿了鲜明红色缎袍,一旁走路一旁吹他手中所持镶银的牛角,招领到一群我们看不见的鬼神走路的。单独的或结伴的走着。最多的是商人,这些活动的份子,似乎为了一种行路的义务,长年从不休息,在这官路上来往的。他们从前一辈父兄传下的习惯,用一百八十的资本,同一具强健结实的身体,如云南小马一样,性格是忍劳耐苦的,耳目是聪明适用的:凭了并不有十分把握的命运,按照那个时节的需要,三五成群的负扛了棉纱、水银、白蜡、棓子、官布、棉纸,以及其他两地所必需交换的出产,长年用这条长长的官路,折磨到那两只脚,消磨到他们的每一个日子中每人的生命。

因为新年的过去,新货物在节候替移中,有了巨量的出纳,各处春货皆快要上市了,加之雪后的春晴,行路方便,这些人,皆在家中先吃得饱饱的,睡得足足的,选了好的日子上路。官路上商人增加了许多,每一个小站上,也就热闹许多了。

但吹花送寒的风,却很容易把春雨带来。春雨一落后,路上难走了。在这官路上作长途跋涉的人,因此就有了一种灾难。落了雨,日子短了许多,许多心急的人,也不得不把每日应走的里数缩短,把到达目的地的日子延长了。

于是许多小站上的小客舍里,天黑以前都有了商人落脚。这些人一到了站上,便像军队从远处归了营,纪律总不大整齐,因此客舍主人便忙碌起来了。他好为他们预备水,预备火,照料到一切,若客人多了一点,估计到坛中余米不大敷用时,还得忙匆匆的到别一家去借些米来。客人好吃喝时,还得为他们备酒杀鸡。主人为客烧汤洗脚,淘米煮饭,忙了一阵,到后在灶边矮脚台凳上,辣子豆腐牛肉干鱼排了一桌子,各人喝着滚热的烧酒,嚼着粗砺的米饭。把饭吃过后,就有了许多为雨水泡得白白的脚,在火堆边烘着,那些善于说话的人,口中不停说着各样在行的言语,谈到各样撒野粗糙故事。火光把这些饶舌的或沉默的人影,各拉得长短不一,映照到墙上去,过一会,说话的沉默了。有人想到明早上路的事,打了哈欠,有人打了盹,低下头时几几乎把身子栽到火中去。火光也渐渐熄灭了,什么人用火铁箸搅和着,便骤然向上卷起通红的火焰。外面雨声或者更大了一点,或者已结束了,于是这些人,觉得应当到了睡的时候了。

到睡时,主人在屋角的柱上,高高的悬着一盏桐油灯,站到一个凳子上,去把灯芯爬亮了一点,这些人,到门外去方便了一下,因为看到外面极黑,便说着什么地方什么时节豹狼吃人的旧话,虽并不畏狼,总问及主人,这地方是不是也有狼咬人颈项的事情。一面说着,各在一个大床铺的草荐上,拣了自己所需要的一部分,拥了发硬微臭的棉絮,就这样倒下去睡了。

半夜后,或者忽然有人为什么声音吼醒了。这声音一定还继续短而宏大的吼着,山谷相应,谁个听来也明白这是老虎的声音。这老虎为什么发吼,占据到什么地方,生谁的气?这人是不会去猜想的。商人中或者有贩卖虎皮狼皮的人,听到这个声音时,他就估计到这东西的价值,每一张虎皮到了省会客商处,能值多少钱。或者所听到的只是远远的火炮同打锣声音,人可想得出,这时节一定有什么人攻打什么村子,各处是明明的火把,各处是锋利的刀,无数用锅烟涂黑的脸,在各处大声喊着。一定有砍杀的事,一定有妇人,哭哭啼啼抱了孩子,忙匆匆的向屋后竹园跑去的事,一定还有其他各样事情,因为人类的仇怨,使人类作愚蠢事情的机会,实在太多了。但这类事同商人又有什么关系?这事是决不会到他们头上来的。一切抢掠焚杀的动机,在夜间发生的,多由于冤仇而来。听一会,锣声止了,他们也仍然又睡着了。

……

有一天,有那么两个人,落脚到一个孤单的客栈里。一个扛了一担作账簿用的棉纸,一个扛了一担染色用的棓子。他们因为在路上耽误了些时间,掉在大帮商人后面了几里路,不能追赶上去,落雨的天气照例断黑又极早,年纪大一点的那个人,先一日腹中作泻,这时也不愿意再走路了,所以不到黄昏,两人就停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