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以为他真像是老实人,非让他不可。爹你不知道,有个时候他才真不老实!”
“什么时候?”作父亲的似乎不相信。
“什么时候么?多咧多!”阿黑说到这话,想起五明平素不老实的故事来,就笑了。
阿黑说五明不是老实人,这也不是十分冤枉的。但当真若是不老实人,阿黑这时也无资格打趣五明了。说五明不老实者,是五明这小子,人虽小,却懂得许多事,学了不少乖,一得便,就想在阿黑身上撒野,那种时节五明决不能说是老实人的,即或是不缺少流猫儿尿的机会。然而到底不中用,所以不规矩,到最后,还是被恐吓收兵回营,仍然是一个在长者面前的老实人。这真可以说,虽然想不老实,又始终作不到,那就只有尽阿黑调谑一个办法了。
五明心中想的是报仇方法,却想到明天的机会去了。其实他不知不觉用了他的可怜模样已报仇了,因为模样可怜使这打油人有与东家作亲家的意思,因了他的无用,阿黑对这被虐待者也心中十分如意了。
五明不作声,看到阿黑把碗中狗肉倒到土钵中去,看到阿黑洗碗,看到阿黑……到后是把碗交到五明手上,另外塞了一把干栗子在五明手中,五明这小子才笑。
借口说怕院坝中猪包围的五明,要阿黑送出大门,出了大门却握了阿黑的手不放,意思还要在黑暗中亲一个嘴,算抵销适间被窘的账。把阿黑手扯定,五明也觉得阿黑是在发烧了。
“姐,干吗,手这么热?”
“我有病,发烧。”
“怎不吃药?”
“一点儿小病。”
“一点儿,你说的!你的全是一点儿,打趣人家也是,自己的事也是。病了不吃药那怎么行。”
“今天早睡点,吃点姜发发汗,明早就好了。”
“你真使人担心!”
“鬼,我不要你假装关切,我自己会比你明白点。”
本篇发表于1933年1月1日《新时代》第3卷第5、6期合刊,新年号。署名沈从文。
病
包红帕子的人来了,来到阿黑家,为阿黑打鬼治病。
阿黑发烧的病更来到不儿戏了,一个月来发烧,脸庞儿红得像山茶花,终日只想喝凉水。天气渐热,井水又怕有毒,害得老头子成天走三里路到万亩田去买杨梅。病是杨梅便能止渴。但杨梅对于阿黑的病也无大帮助。人发烧,一到午时就胡言乱语,什么神也许愿了,什么药也吃过了,如今是轮到请老巫师的最后一着了。把巫师从十里外的高坡塘赶来,时间是下午烧夜火的时候。来到门前的包红帕子的人,带了一个徒弟,所有追魂捉鬼用具全在徒弟背上扛着,老师傅站在阿黑家院坝中,把牛角放在嘴边,吹出了长长的悲哀而又高扬的声音,惊动了全村,也惊动了坐在油坊石碾横木玩着的五明。他先知道了阿黑家今天有师傅来,如今听出牛角声音,料到师傅进屋了,赶忙喝了一声,把向前的牛喝住,跑下了横木,迈过碾槽,跑出了油坊,奔到阿黑这边山来了。
五明到了阿黑家时老师傅已坐在坐屋中喝蜜水了,五明就走过去问师傅安。他喊这老师傅做干爹因为三年前就拜给这人作干儿子了。他蹲到门限上去玩弄老师傅的牛角。这是老师傅的法宝,用水牛角作成,颜色淡黄,全体溜光,用金漆描有花纹同鬼脸,用白银作哨,用银链悬挂,五明欢喜这东西,如欢喜阿黑一样。这时不能同阿黑亲嘴,所以就同牛角亲嘴了。
“五明孩子,你口洗了不洗,你爱吃狗肉牛肉,有大蒜臭,是粘不得法宝的!”
“那里呢?干爹你嗅。”
那干爹就嗅五明的嘴,亲五明的颊,不消说,纵是刚才吃过大蒜,经这年高有德的人一亲,也把肮脏洗净了。
喝了蜜水的老师傅吃吸烟,五明就献小殷勤为吹灰。
那师傅,不同主人说阿黑的病好了不曾,却同阿黑的爹说:
“四哥,五明这孩子将来真是一个好女婿。”
“当真呢不知谁家女儿有福气。”
“是呀!你瞧他!年纪小虽小,多乖巧。我每次到油坊那边见到他爹,总说我这干儿子有屋里人了没有,这作父亲的总摇头,像我是同他在讲桐子生意,故意槁价手。哥,你……”
阿黑的爹见到老师傅把事情说到阿黑事情上来了,望一望蹲在一旁玩牛角的五明,抿抿嘴,不作声。
老师傅说:“五明,听到我说的话了么?下次对我好一点,我帮你找媳妇。”
“我不懂。”
“你不懂吧,说到真像。我看你样子是懂得比干爹还多!”
五明于是红脸了,分辩说:“干爹冤枉人。”
“我听说你会唱一百多首歌,全是野的,跟谁学来?”
“也是冤枉。”
“我听萧金告我你做了不少大胆的事。”
“萧金呀,这人才坏,他同巴古大姐鬼混,人人都知,谁也不瞒,有资格说别个么?”
“但是你到底作过坏事不?”
五明说:“听不懂你的话。”
说了这话的五明,红着脸,望了望四伯,放下了牛角,站起身来走到院坝中逐鸡去了。
老师傅对这小子笑,又对阿黑的爹笑。阿黑的爹有点知道五明同阿黑的关系了。然而心中却不像城里作父亲的偏狭,他只忧愁的微笑。
小孩子,爱玩,天气好,就到坡上去玩玩,只要不受凉,不受惊,原不是什么顶坏的事。两个人在一块,打打闹闹并不算大不了事体。人既在一块长大,懂了事,互相欢喜中意,非变成一个不行,作父亲的似乎也无取缔理由。
使人顽固是假的礼教与虚空的教育,这两者都不曾在阿黑的爹脑中有影响,所以这时逐鸡的五明,听到阿黑嚷口渴,故不怕笑话,即刻又从干爹身边跑过,走到阿黑房中去了。
阿黑家的房是旧瓦房,一栋三开间,以堂屋作中心,则阿黑住的是右边一间。旧的房屋一切全旧了,楼板与地板,颜色全失了原有黄色,转成浅灰色,窗用铁条作一格,又用白纸糊木条作一格,又用木板门:平时大致把木门打开,放光进来。怕风则将糊纸的一格放下,到夜照例是关门。如今却因为是阿黑发烧,虽按照病理,应避风避光,然而阿黑脾气坏,非把窗敞开不行,所以作父亲的也难于反对,还是照办了。
这房中开了窗子,地当西,放进来的是一缕带绿色的阳光。窗外的竹园,竹子被微风吹动,竹叶率率作响。真仿佛与病人阿黑成其调和的一幅画。带了绿色的一线阳光,这时正在地板上,映出一串灰尘返着晶光跳舞,阿黑却伏在床上,把头转侧着。
用大竹筒插了菖蒲与月季的花瓶,本来是五明送来摆在床边的,这时却见到这竹筒里多了一种蓝野菊。房中粗粗疏疏几件木器,以及一些小钵小罐,床下一双花鞋。伏在床上的露着红色臂膀的阿黑,一头黑发散在床沿,五明不知怎样感动得厉害,却想哭了。
昏昏迷迷的阿黑,似乎听出有人走进房了,也不把头抬起,只嚷渴。
“送我水,送我水……”
“姐,这壶里还有水!”
似乎仍然听得懂是五明的话,就抱了壶喝。
“不够。”
五明于是又为把墙壁上挂的大葫芦取下,倒出半壶水来,这水是五明小子尽的力,在两三里路上一个洞里流出的洞中泉,只一天,如今摇摇已快喝到一半了。
第二次又得了水又喝,喝过一阵,人却稍稍清醒了,待到五明用手掌烫到她额上时,阿黑瞪了眼睛望到床边的五明。
“姐,你好点了吧?”
“嗯。”
“你认识我么?”
阿黑不即答,仿佛来注意这床边人,但并不是昏到认人不清,她是在五明脸上找变处。
“五明,怎么瘦许多了?”
“那里,我肥多了,四伯才还说!”
“你瘦了。拿你手来我看。”
五明就如命,交手把阿黑,阿黑拿来放在嘴边。她又问五明,是不是烧得厉害。
“姐,你太吃亏了,我心中真难过。”
“鬼,谁要你难过?自己这几天玩些什么?告我刚才做了些什么?告我。”
“我坐到牛车上,赶牛推磨,听到村中有牛角叫,知道老师傅来了,所以赶忙来。”
“老师傅来了吗?难怪我似乎听到人说话,我烧得人糊涂极了。”
五明望这房中床架上,各庙各庵黄纸符咒贴了不少,心想纵老师傅来帮忙,也恐怕不行,所以默然不语了。他想这发烧原由,或者倒是什么时候不小心的原故,责任半多还是在自己,所以自己心中总非常不安,又不敢把这意思告阿黑的爹。他怕阿黑是身上有了小人。他知识只许可他对于睡觉养小孩子心事憧憬恍惚,他怕是那小的人在肚中作怪,所以他觉得老师傅也是空来。然而他还不曾作过做丈夫应作的事,纵作了也不算认真。
五明呆在阿黑面前许久,才说话。
“阿黑姐,你心里难过不难过?”
“你呢?”
这反问,是在另一时节另一情形另一地方的趣话。那时五明正努过力,泄了气,不负责任压在阿黑身上,问阿黑,阿黑也如此这般反问他。同样的是怜惜,在彼却加了调谑,在此则成了幽怨,五明眼红了。
“干吗呢?”
五明见到阿黑注了意,又怕伤阿黑的心,所以忙回笑,说眼中有刺。
“小鬼,你少流一点猫儿尿好了,不要当到我假慈悲。”
“姐,你是病人,不要太强了,使我难过!”
“我使你难过!你是完全使我快活么?你说,什么时候使我快活?”
“我不能使你快活,我知道。我人小力小,就第一样不够格。第二是……”
话被阿黑打断了,阿黑见五明真有了气,拉他倒在床上了。五明压倒阿黑。摸阿黑全身,像是一炉炭,一切气全消了,想起了阿黑这时是在病中了,再不能在阿黑前说什么了。
五明不久就跪到阿黑床边,帮阿黑拿镜子让阿黑整理头发,因老师傅在外面重吹起牛角,在招天兵天将了。
因为牛角五明想起吹牛角的那一个干爹口中说的话来了,他告与阿黑。他告她:“干爹说我是好女婿,但我只愿作这一家人的女婿。谁知道女婿是早作过了。”
“爹怎么说?”
“四伯笑。”
“你好好防备他,有一天一油槌打死你这坏东西,若是他老人家知道了你的坏处。”
“我为什么坏?我又不偷东西。”
“你不偷东西,你却偷了……”
“说什么?”
“说你这鬼该打。”
于是阿黑当真就顺手打了五明一耳光,轻轻的打,使五明感到打的舒服。
五明轮着眼,也不生气,感着了新的饥饿,又要咬阿黑的舌子了。他忘了阿黑这时是病人,且忘了是在阿黑的家中了,外面的牛角吹得呜呜喇喇,五明却在里面同阿黑亲嘴半天不放。
到了天黑,老师傅把红缎子法衣穿好,拿了宝刀和鸡子吹着牛角,口中又时时刻刻念咒,满屋各处搜鬼,五明就跟到这干爹各处走,因为五明是小孩子,眼睛清,可以看出鬼物所在。到一个地方,老师傅回头向五明,要五明随便指一个方向,五明用手一指,老师傅样子一凶,眼一瞪,脚一顿,把鸡蛋对五明所指处掷去,于是俨然鬼就被打倒了,捉着了。鸡蛋一共是打了九个,五明只觉得好玩。
五明到后问干爹,到底鬼打了没有,那老骗子却非常正经说已打尽了鬼。
法事做完后,五明才回去,那干爹师傅因为打油人家中不便留宿,所以到亲家油坊去睡,同五明一路。五明在前打火把,老师傅在中,背法宝的徒弟在后,他们这样走到油坊去。在路上,这干爹又问五明,在本村里看中意了谁家姑娘,五明不答应,老师傅就说回头将同五明的爹做媒,打油匠家阿黑姑娘真美。
大约有道法的老师傅,赶走打倒的鬼是另外一个,却用牛角因此拈来了其他一个他意料不到的鬼,就是五明,所以到晚上,阿黑的发烧,只有增无减。若要阿黑好,把阿黑心中的五明歪缠赶去,忌忌油,发发汗,真是容易事!可惜的是打油人只会看油的成色,除此以外全无所知,捉鬼的又反请鬼指示另一种鬼的方向,糟蹋了鸡蛋,阿黑所以病就只好继续三十天了。
阿黑到后怎样病就有了起色呢?却是五明要到桐木寨看舅舅接亲吃酒,一去有十天,十天不见五明,使阿黑不心跳,不疲倦,因此到作成了老师傅的夸口本事,鬼当真走了,病才慢慢退去,人也慢慢的复原了。
回到圆坝吃酒去的五明,还穿了新衣,就匆匆忙忙跑来看阿黑。时间是天已快黑,天上全是霞。屋后已有纺织娘纺车,阿黑包了花帕子,坐到院坝中石碌碡上,为小猪搔痒。阿黑身上也是穿得新浆洗的花布衣,样子十分美,五明一见几乎不认识,以为阿黑是作过新嫁娘的人。
“姐,你好了!”
阿黑抬头望五明,见五明穿新衣,戴帽子,白袜青鞋,知道他是才从桐木寨吃酒回来,就笑说:“五明,你是作新郎来了。”
这话说错了,五明听的倒是“来此作新郎”不是“作过新郎来”,他忙跑过去,站到阿黑身边。他想到阿黑的话要笑,忘了问阿黑是什么时候病好的。
在紫金色薄暮光景中,五明并排坐到阿黑身边了。他觉阿黑这时可以喊作阿白,因为人病了一个月,把脸病白了,他看阿黑的脸,清瘦得很,不知应当如何怜爱这个人。他用手去摸阿黑下巴,阿黑就用口吮五明的手指,不作声。
在平时,五明常说到阿黑是观音,却是说了也无多大意义,只不过是想赞美阿黑,找不出好句子,借用来表示自己,低首投降甘心情愿而已,此时五明才真觉得阿黑是观音!那么慈悲,那么清雅,那么温柔,想象观音为人决不会比这个人更高尚又更近人情。加以久病新瘥,加以十天远隔,五明觉得为人幸福像做皇帝了。
本篇发表于1932年11月1日《新时代》第3卷第3期。署名沈从文。后经改写以《捉鬼》为篇名发表于1946年11月26日天津《益世报》。
秋
到了七月间,田中禾苗的穗已垂了头,成黄色,各处忙打谷子了。
这时油坊歇憩了,代替了油坊打油声音的是各处田中打禾的声音。用一二百铜钱,同到老酸菜与臭牛肉雇来的每个打禾人,一天亮起来到了田中,腰边的镰刀像小锯子,下田后,把腰一钩,齐人高的禾苗,在风快的行动中,全只剩下一小桩,禾的束全卧在田中了。
在割禾人后面,推着大的四方木桶的打禾人,拿了卧在地上的禾把在手,高高的举起快快的打下,把禾在桶的边沿上痛击,于是已成熟的谷颗便完全落到桶中了。
打禾的日子是热闹的日子,庄稼人心中有丰收上仓的欢喜,一面有一年到头的耕作已到了休息时候的舒畅,所有人,全是笑脸!
慢慢的,各个山坡各个村落各个人家门前的大树下,把稻草堆成高到怕人的巨束,显见的是谷子已上仓了。这稻草的堆,各处可见到,浅黄的颜色,伏在叶已落去了的各种大树下,远看便像一个庞大兽物。有些人家还将这草堆作屋,就在草堆上起居,以便照料到那晚熟的山谷中黍类薯类。地方没有人作贼,他们怕的是野猪,野猪到秋天就多起来了。
这个时候五明家油坊既停了工,五明无可玩,五明不能再成天守到碾子看牛推磨了,牛也须要放出去吃草了,就是常上山去捡柴。捡柴不一定是家中要靠到这个卖钱,也不是烧火乏柴,五明的家中剩余的油松柴,就不知有几千几万。五明的捡柴,一天捡回来的只是一捆小枯枝,一捆花,一捆山上野红果。这小子,出大门,佩了镰刀,佩了烟管,还佩了一枝短笛,这三样东西只有笛子合用。他上山,就是上山在西风中吹笛子给人听!
秋把笛子一吹,一匹鹿就跑来了。笛子还是继续吹,鹿就呆在小子身边睡下,听笛子声音醉人。来的这匹鹿是有一双小小的脚,一个长长的腰,一张黑黑的脸同一个红红的嘴。来的是阿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