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不会唱吗?”说了就放声唱:“娇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那个?”唱了又问他爹,“爹,你说我为那一个?说呀!我为那一个?喔,草鞋穿烂了,换一双吧。”于是就走到放草鞋的房中去,从墙上取下一双新草鞋来,试了又试,也不问脚是如何肮脏,套上一双新草鞋,又即刻走出去了。
老人停了木槌,望到这人后影就叹气,且摇头。头是在摇摆中,已白了一半了。
他为颠子想,为自己想,全想不出办法。事情又难于处置,与落雨一样,尽此下去谁知道将成什么样子呢?这老人,为了颠子的事,很苦得有了。颠子还在颠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不好也罢,不好就死掉,那老人虽更寂寞更觉孤苦伶仃,但在颠子一方面,大致是不会有什么难过了。然而什么时候是颠子死的时候?说不定,自己还先死,此后颠子就无人照料,到各村各家讨东西吃,还为人指手说这是报应。老人并不是作坏事的人,这眼前报应,就已给老人难堪了,那里受得下那更刻酷的命运呢?
望到五明出去的毛伯,叹叹气,摇摇头,用劲打一下脚边的草把,眼泪挂在脸上了。像是雨落到自己头上,心中已全是冷冰冰的。他其实胸中已储满眼泪了,他这时要制止它外溢也不能了。
颠子五明这时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到了油坊,走到油坊的里面去,坐到那冷湿的废灶上发痴。谁也不知道这颠子一颗心是为什么跳,谁也不知颠子从这荒凉了的屋宇器物中要找些什么,又已经得到了什么。
这地方,如此的颓败,如此的冷落,并非当年见到这一切热闹兴旺的人,到此来决不会相信这里曾经是有人住过且不缺少一切的大地方,可是如今真已不成地方了。如今只合让蛇住,让蝙蝠住,让野狗野猫街小孩子死尸来聚食,让鬼在此开会。地方坏到连讨饭的也不敢来住,所以地上已十分霉湿,且生了白毛,像《聊斋》中说的有鬼的荒庙了,阴气逼人的情形,除了颠子恐怕谁也当不住,可是颠子全不在乎。
颠子五明坐到灶头上,望四方,望椽皮和地下,望那屋角阴暗中矗然独立如阎王殿杀人架的油榨,望那些当年装油的破坛,望了又望仿佛感了极大兴味。他心中涌着的是先前的繁华光荣,为了这个回忆,他把目下的情形都忘了。
他大声的喊:“朋友,伙计,用劲!”这是对打油人说的。
他又大声的喊,向另一处,如像那拖了大的薄的石碾,在那屋的中心打大的圆圈的牛说话。他称呼那牛为懂事规矩的畜生,又说不准多吃干麦秆草,因为多吃了发喘。他因记起了那规矩的畜生有时的不规矩情形,非得用小鞭子打打不可,所以旋即跳下地来,如赶牛那么绕着屋子中心打转,且咄咄的命令牛,且扬手说打。
他又自言自语,同那烧火人叙旧,问那烧火人可不可以出外去看看溪边鱼罶。
“哥,鱼多呀!我看到他板上了罶。我看到的是鲫鱼。我看得分明,敢打赌。我们河里今年不准毒鱼,这真是好事,愿意那乡约菩萨保佑他,他命令保全了我的运气。我看你还是去捉他来吧。我们晚上喝酒,我出钱。你去吧,我可以帮你看火。我对于你这差事是办得下的,你放心吧。……咄,弟兄,你怕他干什么,我说是我要你去,我老子也不会骂你。得了鱼,你就顺它破了,挖去那肠肚,这几天鲫鱼上了子,吃不得。弟兄,信我话,快去,你不去,我就生气了!”
说着话的颠子五明,为证明他可以代替烧火人作事,就走到灶边去,捡拾着地上的砖头碎瓦,尽量丢到灶眼内去。虽然灶内是湿的冷的,但东西一丢进去,在颠子看来,就觉得灶中因增加了燃料,骤然又生着煜煜火焰了,似乎同时因为加火,热度也增了,故又忙于退后一点,站远一点。
他高高兴兴在那里看火,口头吹着哨子。在往时,在灶边哨吹子,则火可以得风,必发哮。这时在颠子眼中,的确火是在发哮发吼了。灶中火既生了脾气,他乐得只跳。
他不止见到火哮,还见到油槌的摆动,见到黄牛在屋中打圈,见到高如城墙的油渣饼,见到许多人全穿小牛皮制造的衣裤,在屋中各处走动!
他喊出许多人的名字,在这仿佛得到回答的情形下,他还俏皮的作着小孩子的眉眼,对付一切工人,算是小主人的礼貌。
天上的雨越落越大,颠子五明却全不受影响。
……
可怜悯的人,玩了大半天,一双新草鞋在油坊中印出若干新的泥踪,到自己发觉草鞋已不是新的时候,又想起所作的事实来了。
他放声的哭,外面是雨声和着。他哭着走到油榨边去,把手去探油槽,油槽中只是一窝黄色像马尿的积水。
为什么一切事变得如此风快,为什么凡是一个人就都得有两种不相同的命运,为什么昨天的油坊成了今天的油坊,颠子人虽糊涂,这疑问还是放到心上。
他记起油坊,是已经好久好久不是当年的油坊的情形来了,他记起油坊为什么就衰落的原因,他记起同油坊一时衰败的还有谁。
他大声的哭,坐到一个破坛子上面,用手去试探坛中。本来贮油的坛子,也是贮了半满的一坛脏水,所以哭得更伤心了。
这雨去年五月落时,颠子五明同阿黑正在五家坡石洞内避雨。为避雨而来,还是为避别的,到后倒为雨留着,那不容易从五明的思想上分出了。那时,雨也有这么大,只是系初落,还可以在天的另一方见到青天,山下的远处也还看得出太阳影子。雨落着,是行雨,不能够久留,如同他两人不能够久留到这石洞里一样。
被五明缠够了的阿黑姑娘,两条臂膊伸向上,做出打哈欠的样子。五明怪脾气,却从她臂膀的那一端望到她胁下的毛。那生长在不向阳地方的,转弯地方的,是细细的黄色小草一样的东西,这东西比生长在另一地方的小草一样长短一样柔软,所以望到这个就使五明心痒,像被搔,很不好受。
五明不怕唐突,对这东西出了神,到阿黑把手垂下,还是痴痴的回想撒野的趣味,就被阿黑打了一掌。
“你为什么要打我?”
“因为你痴,我看得出,必定是想到裴家三巧去了。”
“你冤死了人了。”
“你赌咒你不是这样。”
“我敢赌!跑到天王面前也行,人家是正……”
“是什么,你说。”
“若不是正想到你,我明天就为雷打死。”
“雷不打在情人面前撒小谎的人。”
“你气死我了。你这人真……”五明仿佛要哭了,因为被冤,又说不过阿黑,流眼泪是这小子的本领之一种。
“这也流猫儿尿!小鬼!你一哭,我就走了。”
“谁哭呢,你冤了人,还不准人分辩,还笑人。”
“只有那心虚的人才爱洗刷,一个人心里正经是不怕冤的。”
“我咬你的舌子,看你还会说话不。”
五明说到的事是必得做的,做到不做到,自然还是权在阿黑。但这时阿黑为了安慰这被委屈快要哭的五明小子,就放松了点防范,且把舌子让五明咬了。
他又咬她的唇,咬她的耳,咬她的鼻尖,几乎凡是突出的可着口的他都得轻轻咬一下。表示这小子可以坐吃得下阿黑的勇敢。
“五明,你说你真是狗,又贪,又馋,又可怜,又讨厌。”
“我是狗!”五明把眼睛轮着,做呆子像。又撂撂舌头,咽咽口水,接着说,“姐,你上次骂我是狗,到后就真做了狗了,这次可——”
“打你的嘴!”阿黑就伸手打,一点不客气,这是阿黑的特权。
打是当真被打了,但是涎脸的五明,还是涎脸不改其度。一个男人被女人的手掌掴脸,这痛苦是另外一种趣味,不能引为被教书先生的打为同类的。这时被打的五明,且把那一只充板子的手掌当饼了,他用舌子舔那手,似乎手有糖。
五明这小子,在阿黑一只手板上,觉得真是有些感觉到同枇杷一样的,故诚诚实实的说道:
“姐,你是枇杷,又香又甜,味道真好!”
“你讲怪话我又要打。”
“为什么就这样凶?别人是诚心说的话?”
“我听你说过一百次了。”
“我说一百次都不觉得多,你听就听厌了吗!”
“你的话像吃茶莓,第二次吃来就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