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七虎雏·阿黑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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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凤子(3)

那时候两只黑色大狗,正站在他们的身旁,听到大门边门铃响动,忙跑过去,瞻望了门边一下,就把邮差搁到石阶级上两封信同一卷报纸,衔到主人身边来了。那绅士把信件接到手上,吩咐那只较大的狗:“傩送,去开门吧。以后不要忘记,一见了这个客人,就应当开门把客人接进来,知道了么?”那狗好像完全懂得到主人的意思,向客人望着,低低的吠了一声,假若它是会说话,将那么说:“我全知道。”接着即刻就很敏捷的跑过去,咬着那大门前的铁把手,且用力一撞,把栅栏门便撞开了。

“难道这个有风趣的老人,是去年十月,在海边黄昏中说话那一个吗?”一个过去的影子,如一只黑色的鸟儿,掠过年青人的心头,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大相信他今天所遇见的事情。

四某一个晚上绅士的客厅里

因为一个感觉使他心上温暖起来,所以他就想从这老绅士方面,知道去年海边那两个人,那一件事。但这个机会,似乎被年青人自己一种虚心所阻拦了。一点不可解释的心情,使这年青人同这老绅士接近时,好一些日子,竟只能谈到两人皆念念不忘的那个边疆僻地。各人皆仿佛为了某样忌讳,只能数说到过去,却对于如何就成了目前的种种,皆不大提及。并且说到过去,也多数是提到那一个地方,关于风俗与人情的美丽移人处,皆有意避开其他事情。照XX地方人的习惯看来,这种交情并不妨碍友谊的诚实。两人把愿意说到的说去,互相都缺少都会上人那种探寻别人一切而自己却不开口的恶习。两人一切话语皆由自己说出,不说到的对方从不侦察,不欲说的即或对方无意中道及,也不妨不理。两人因为那一个XX人的习惯,因此把年龄的差别忘掉,把友谊在另一同契下,极亲切的成立了。

但由于诚实的自白,两人不久却都知道了对方皆是孤独的住在此地,都不必作事,各凭了一点固定的入款,很从容的支持到生活。这一点点了解,把年青人另一种疑心除去了。

那老绅士的确不出大门的。一切生活皆为一男仆处置。那男仆穿了干净的衣服,从不说话,按照规矩作一切事情,白天无事时,把屋外花园整理得如块精美地毯,不到花园作事,就在各处窗户边徘徊,把各个窗户里外,揩拭得异常洁净。即或主人要他作什么买什么时,也不见这男仆说话,只照到主人吩咐去做,因此使人疑心,这人上街买什么时,一定也只是用手指指,不须乎说话。但从各方面看来,这主仆二人是毫无芥蒂过着日子的。老绅士生活,除了每天在太阳下走走,坐到屋前廊下,吃一点白水,命令那两只大狗,作一点可笑的动作以外,就在自己卧房里,看看旧书,抄些所欢喜的东西。那个布置得极其舒服的客厅,长年似乎就从无一个客人惠临,一间小书房,无数书籍重叠的堆积,用黄色绸子遮掩着。壁间空处挂一些古铜戈和古匕首,近窗书桌上陈列无数精致异常的笔墨同几件希有的磁器,附带的说明到这一家之主,对于本国艺术古物的鉴别力,如何超人一等。但这寂寞的人,年龄不可欺骗已过了五十以上的岁数,心情和外表皆似乎为了一种过去的生活,磨折到成了一个老人。一种长时间的隐居生活,更使他同人世一切取了一种分离态度,与这个世界日益相远。但自从与年青人相熟以后,在这个绅士感情上,却见出仍然有一种极厚的人间味。这个绅士由他年青的友人看来,仍然不缺少一个年轻男子的精神。生命的光焰虽然由于体质上的衰老,不能再产生那种对于人生固执的热力,已转成为一种风趣而溢出,但隐藏在那个中年的躯壳中的,依然是一颗既不缺少幻想也不倦于幻想的心。长时间的隐居,正似乎是这个绅士,有意把他由于年龄而来的不可免避的拘束,减少一点的手段,却在隐逐情形中,打量生活到那个过去已经生活了的年青时代里去的。从这件新的友谊上,恰证明了年青人对于他老友所加的观察,并没有如何错误。

绅士的沉默,只似乎平时无人可以说话的原因。他所需要的,是同一个人,来说他年轻时代的种种。最好还要这个人能有XX地方人民的风格,每一只脚不必穿一只合式的鞋子,每一句话却不能缺少一个恰当的比喻。这个人现在已于无意中得到,因此他自然忽然便年青起来,他的朋友,也自然而然把年龄为人所划出的界线,一同忘掉了。既然两人把友谊成立到那另一个世界里的一切,慢慢的,这被世人所不知的地方,被历史所遗忘的民族,两人便不能顾忌,渐渐的都要提到了。……稍后一点日子里,某一个晚上,便轮到那老年绅士,在他那布置得十分舒服的客厅中,柔软的灯光下,向年青人坦白的提到那个眷念XX地方的理由了!

那时节老年绅士坐到年青人的对面,正在用刀为他的朋友割剥一个橘子。一面把剥好了的橘子,亲热的递给了他的朋友,一面望到那年青人华丽优雅的仪表。绅士眼睛中有一种只应当在年青人眼睛中燃烧的光辉。绅士轻轻的几乎是无声的说:“真是怎样一个神的手段!”年青人没有听到,因为所吃的橘子十分佳美,只称赞到X岛的橘子。

绅士便说:“XX地方壮大新鲜长年无缺的瓜果,养成我这种年龄的人有童心的嗜好。二十年来若每天没有一点水果伴到我,竟比没有书籍还似乎难于忍受。”

年青人说:“这种嗜好也同读XX差不多,不算一件坏事情。”

“是的,在一个大图书馆里去,看书是一件多么方便的事。到XX去,瓜果并不值钱。可是这种嗜好在XX为一种童心,在别处则常常为一种奢侈。正如用丰富的比喻说话一样,在XX可以连接两人的友谊,在别处则成为一种浪费。XX地方山中的桃李橘柚,与蕴藏在每一个人口中的甜蜜知慧言语,同到这里海边的鱼蟹盐砂,原是同样不能论价的东西!”

年青人微笑着,同意了这个比拟。他不愿意用这十余年来日子,所加于每一个人身上的变化,联想到这些日子在其他物质上的改革。他自己所梦想到的,一切也仍然是那么一个野蛮粗暴的世界。在那一片野蛮粗暴的地方,有若干精悍、朴厚、热情的灵魂,生气泼剌的过着每一个日子。二十年来新的一页历史,正消灭到中国旧的一切,然而这隐藏在天的一角,黑石瘦确群山之中,参天杉树与有毒草木下面,一点残余的人民,因为那种单纯,那种忍耐,那种多年来的由于地方所形成的某种固执,这时候已成了什么样的变化,谁能知道谁能说明呢?

因为提到了嗜好,绅士到后忽然叹喟起来,显然为那个嗜好的来源,略略感到惆怅了。绅士说:“XX地方的栗树,为我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年青人说:“XX栗树并不很美,正如XX野猪并不很美。XX最美的树当是杉树,常年披上深绿鸟羽形的叶子,凝静的立定,作成一种向天空极力伸去的风度。那种风度是那么雅致,那么有力,同时还那么高尚不可企及。按照XX的山歌:情人为人中之杉,杉树为树中之王。那称呼毫不觉得溢美。”

绅士接到说:“是的,我见到那种杉树,熟习那个名言。谁有能力来否认,身在那种大树面前,不感觉到自己的卑小与猥俗?我并不称扬栗树,以为那胜过杉树。我想起的是那栗树上所结的无数带刺圆球。八月九月,焦黄的日头,疏疏地泼了一林阳光,在一切沉静里,山头伐树人的歌声,懒散的唱着,调节到他斧斤的次数。就是那种枝叶倔强朴野的栗树,带刺的球体,自动继续爆炸,半圆形的硬壳果实,乌金色的光泽,落地时微小的声音。这是一种圣境!自然在成熟一切,在创造一切,伐树人的歌声,即在赞美这自然意义中,长久不歇。这境界二十年来没有被时间拭去,可是,我今年已五十五岁了,就记到这个,多明朗的一个印象!”

“时间使树木长大,江河更改,天地变色,少壮如狮子的人为尘为土,这个我们不能不承认。不过有多少事情,在其他方面极易消失的,在我们记忆上,却永远年青。譬如一个女人,不仅只能在钟情于她的男子心中,永远年青,且留到诗人的诗歌上面以后,这女人在一组文字上,也永远有青春的光辉,如一朵花,如一片霞,照耀人的眼目……”

老年绅士听到这个议论,因为正提到他心中所思量到的一个问题,似乎稍稍受了一点寒气,望到他年青朋友,把那个斑白的端整的头颅摇动不已,带点抗议性质说道:“这是一件事实,我的朋友。只是这一句话不是你年青人有权利能说的。这是为老年来而有所钟情的人一个说明。你是一个年青人,你不适宜于说这句话。”

年青人承认了这一点,显露谦虚和坦白微笑,解释到这句话的来源。“这是从一本书上记下的。这话或者我将来还有用处,等到将来看去。至于现在,假若这句话适用于事实,我想象在我面前的老友,一定就一点事情,行将同我说到。”

绅士瞥望到天花板,好像找寻一种帮助,“可惜得很,当我年青一点儿的时节,天并不吝惜给我一些机会,安置我到一种神奇故事里去,不过郭景纯那一枝生花妙笔,并没有借给过我,故诗人的才气于我无分。一些不可忘却的印象,如今只能埋葬在那么一个敝旧的躯壳里,再过不久,这敝旧躯壳,便又将埋葬到黄土里了。”

“若我有幸福可以从老友口中听到这个故事,这故事行将同样的纯洁的保留到这一个年青一点的心上,重新放出一种光辉。”

“我愿意把它安置到一个年青人心上去,我愿意作这件事。而且没有比你更适当的一个人,使我极方便的说到这件事。不过杉树的叶子因对生而显得完美,我担心我的言语,不能如一首有韵的诗那么整齐。”

“对生的皂角未必比松树还美,松树的叶子,生来就十分紊乱,缺少秩序。”

“这松树老了,已经为岁月人事把心蚀空了。”

“为了位置一个与日俱增的经验,长江大河也正在让流水淘蚀。”

“可是一切改变皆使人不欢,秋天来时草木也十分忧郁。”

“假若草木能有知觉,它在希望或追忆里,为未来或过去那个春天,它应当是快乐的。”

绅士对于这个对白发生了一种思索的兴味,他愿意接续到这一点问题,思想徘徊逍遥。他承认了年青人的议论,同时又有所否认。他说:“是的,草木应当快乐,因为它有第二个春天可以等待。这一方面我们可仍然看出了人类的悲惨处,因为人类并没有未来。一个年青人在爱情中常常悬想到未来,便极胡涂的打发了现在。到了老年,明白未来永远不会来到了,想象的营养,便只好从过去那个仓库里支取他的储蓄。我就是只能取用昨天储蓄却不能希望明天的一个人。”

年青人在这个储蓄比喻上,放下另外一个意见。“一个有面粉同金块储蓄的人,永远不至于为生活艰难所困,一个不缺少人生经验的人,他那取之不竭的智慧,值得一切人给他一种最大的尊敬。”

“我的朋友,你说得对。从你的言语上,老年人应当得一种知足的慰藉。不过应当有一个转语,找回我们那个原来的问题。人和草木不能相同,我还有一点意见。就是草木既有过去,也有未来,同时还大都明白现在。阳光同雨露使它向人微笑,它常常是满意现在,而尽量享受现在。我们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所要谈到的,思索的,工作的,就常常只是为了明天或昨天,使我们过这一个日子。我明天是什么呢?我问你。”

“我的老友,这是一个平安的休息。”年青人答复他老朋友的询问,同时记起了东方哲人胡大圣,曾经以一种最东方的感情,对这休息所发的一番明论,便复述出来。“若果一个人在今天还能用他的记忆,思索到他的青春,这人的青春,便于这个人身上依然存在,没有消失。我的老友,这个格言值得我们深思。我请你相信,在我眼睛里,你的雄辩,已证明了你的少壮,你的叙述,也行将把你青春恢复转来。万里的长江,当每次春水发后,那古旧的河床,洋洋洒洒挟巨流而东下时,它便依然是有力而年青的。我希望让一道回忆的河流经过你那个衰弱的心上,在这温柔的灯光下,我还可以有那种荣幸,重新瞻仰你一度青春的风仪。”

老绅士低低的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又是一个凤子”。年青人听到,脸色全变了。年青人显得十分激动,一点回忆激动了他的血流,却谨慎的节制到自己的冒失。因为从老绅士神色上看来,这一句话原不是为他而说,与年青人无关系的。但年青人却从这句话上,把去年十月来那个黄昏中人,认清楚就是对面的一个了。

那种新的发现,使年青人不免稍稍矜持起来了,他将手无目的的伸出了一会儿又缩回来,“我有点冒昧,想将一个隐藏在心中有半年了的印象,询问到我的朋友。去年十月里,一个体面的黄昏中,大海为落日所焚烧后,天边残余了一线微紫,在那个海边沙滩上,我曾经于无意中听到一个年高有德的人,对黄昏作过了一段描绘,对人生阐发了一种哲理。同时还有一个女人,倘若我的记忆力并不十分坏,这人的名字,应是凤子。……”

老绅士听到这个话时,不即作答,只望到年青人微微的笑着,带一点儿惊愕,仍然似乎自言自语的说:“啊,有一个凤子,那应当是一件真实的事情了。”接着稍稍沉静了一点,若果年青人过细注意一下,还可以看到绅士是为了这个询问,把要说的话给紊乱了的。那时绅士带一点长者的神气轻轻的说:“……你用不着骗我,这女人你一定觉得很美。”说了望到年青人,又说:“你坐过来一点,我将告你一些事情,使你明白一切。我们从另一个题目上说去,慢慢的会说到栗子,说到凤子,结束到你所不忘记的那个黄昏里。我们慢慢儿来说,让这一道行将枯竭的河流,愉快的重新再流一次。”

这老绅士把话说到这里止住了,站起了身子,按了一下电铃,顷刻之间,那个沉默的仆人,就恭恭敬敬的站到门边了。绅士吩咐到他:“把那一篓柑子拿来,取一瓶XX甜酒,另外煮一点极浓的咖啡……”

“这一道枯竭的河流,行将流一个整夜”,年青人想到这一点,看着绅士,正斜斜的躺到沙发一边去,脸儿红红的,蒸发了一种青春的热力。两人在暂时的沉默中,互相交换了一个亲切的微笑。

五一个被地图所遗忘的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