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七虎雏·阿黑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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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凤子(10)

法事完毕时主人请巫师到预定座位上去休息。参加的观众越来越多,人语转嘈杂,在较黑暗地方到处是青年女子的首帕,放光的眼睛,和清朗的笑语声。王杉堡的主人和城里客人,其时也已经把马匹交给随从,坐在田坪一角,成为上宾,喝着主人献上的蜜糖茶了。城里客人觉得已被他朋友引导到了一个极端荒唐的梦境里,所以对当前一切都发生兴味。就一切铺排看来,准知道这仪式将越来越有意思,所以兴致很好的等待下去。

第二趟法事是迎神,由两个巫师助手表演。诸神既从各方面前来参加,所以两个助手各换上一件短短绣花衣服,象征天空云彩,在场中用各种轻便优美姿式前后翻着筋斗,表示神之前进时五彩祥云的流动。一面引喉唱歌娱神,且提出种种神名。(多数是历史上的英雄贤士,每提出一个名字时,场坪四隅和声的必用欢呼表示敬意。)又唱出各种灵山胜境的名称,且颂扬它的好处,然而归结却以为一切好处都不及当地人对神的亲洽和敬爱,乘好天良夜来这里人神同悦更有意思。歌辞虽不及《楚辞》温雅,情绪却同样缠绵。乐器已换上小铜钹和小小鼗皷,音调欢悦中微带凄凉。慢慢的,男女诸神各已就位,第二趟法事在一阕短短和声歌后就结束了。

休息一阵,坛上坪中各种蜡烛火燎全着了火,接连而来是一场庄严的法事。献牲,奠酒,上表。大巫师和两个助手着上花丽法服,手执法宝,用各种姿式舞蹈。主人如架上牺牲一样,覆在巫师身后,背负尊严的黄表。场中光明如昼。观众静默无声。到后巫师把黄表取上,唱完表中颂歌,用火把它焚化。

上表法事完毕,休息期间较长。时间已过子夜,月白风清,良夜迢迢。主人命四个壮实男子,抬来两大缸甜米酒,来到场坪中,请在场众人解渴。吃过甜米酒后,人人兴致转豪,精神奋发。因为知道上表法事过后,接着就是娱神场面,仪式由庄严转入轻快,轻快中还不缺少诙谐成分。前三趟法事都是独唱间舞蹈,这一次却应当是戏剧式的对白。由巫师两个助手和五个老少庄稼汉子组成,在神前表演。意义虽是娱神,但神在当前地位,已恰如一贵宾,一有年龄的亲长,来此与民同乐。真正的对象反而由神转到三百以上的观众方面。

这种娱神戏剧第一段表演爱情喜剧,剧情是老丈人和女婿赌博,定下口头契约,来赌输赢。若丈人输了,嫁女儿时给一公牛一母牛作妆奁;若女婿输了,招赘到丈人家,不许即刻成亲,得自己铸犁头耕完一个山,种一山油桐,四十八根树木,等到油桐结子大树成荫时,就砍下树木做成一只船,再提了油瓶去油船,船油好了,一切要用的东西都由女婿努力办完备了,老丈人才笑嘻嘻的坐了船顺流而下,预备到桃源洞去访仙人,求延年益寿之方。到得桃源洞时,见所有仙人都皱着双眉,大不快乐。询问是何因缘,才知道事情原来相同,仙人也因为想作女婿,给老丈人派了许多办不了的事,一搁下来就是大几千年!这表演扮女儿的不必出场,可是扮女婿的却照例是当真想作女婿,是被老丈人耽搁下来的青年男子。

第二段表演小歌剧,由预先约定的三对青年男女参加,男的异口同声唱情歌,对女子表示爱慕,致献殷勤,女的也同样逃避,拒绝,而又想方设法接近这男子,诱引男子,使男的不至于完全绝望。到后三个男子在各种不同机会下不幸都死掉了。(一个是水中救人死掉的,一个是仗义复仇死掉的,一个是因病死掉的。)女子就轮流各用种种比喻唱出心上的忏悔和爱情,解释自己种种可原谅处,希望死者重生;希望死者的爱在另外一方面重生。

第三段表演的是战争故事,把战士所有勇气都归之于神的赐予,但所谓神也就恰恰是自己。战争的对方是愚蠢,自私,和贪得;与人情相违反的贪得。结果对方当然失败灭亡。

三个插曲完毕后,巫师重新穿上大红法服,上场献牲献酒,为主人和观众向神祈福。用白米糍粑象征银子,小米糍粑象征金子,分给所有在场者。众人齐唱“金满仓,银满仓,尽地力,繁牛羊”,颂祝主人。送神时,巫师亢声高唱送神曲,众人齐声相和。

歌声止了,火燎半熄,月亮已沉,冷露下降。荒草中寒蛩齐鸣,正如同在努力缀系先前一时业已消失的歌声,重组一部清音复奏,准备遣送归客。蓝空中嵌上大而光芒有角的星子,美丽流星却曳着长长的悦目线路,消失在天末。场坪中人语杂乱,小孩子骤然发觉失去了保护人,锐声呼喊起来。观众四散,陆续还家,远近大路上,田塍上,到处有笑语声。堡中雄鸡已作第三次啼唤,人人都知道,过不久,就会天明了。

总爷见法事完毕,不欲聒吵主人,就拉他的朋友离开了田坪,向返回王杉堡大路走去。一面走一面问城里客人是不是累了一点。

两人走到那大松树下后,跟来的人已把两匹马牵到,请两人上马,且燃了两个长大火炬,预备还家。总爷说:“骑马不用火炬,吹熄了它,别让天上星子笑人!”城里来客却提议不用骑马,还是点上火把走路有意思些。总爷自然对这件事同意。火把依旧燃着,爆炸着,在两人前后映照着。两人一面走一面谈话。

城里的客人耳朵边尚嗡嗡咿咿的响着平田中的鼓声和歌声。总爷似乎知道他的朋友情感还迷失在先前一时光景里,就向他说:

“老师,你对于这种简单朴实的仪式,有何意见?让我听听。”

城里客人说:“我觉得太美丽了。”

“美丽也有许多种,即便是同样那一种,你和我看来也就大大不同。药要蜜炙,病要艾(爱)灸;这事是什么一种美?此外还有什么印象?”

城里的客人很兴奋的说:

“你前天和我说神在你们这里是不可少的,我不无惑疑,现在可明白了。我自以为是个新人,一个尊重理性反抗迷信的人,平时厌恶和尚,轻视庙宇,把这两件东西外加上一群到庙宇对偶像许愿的角色,总拢来以为简直是一出恶劣不堪的戏文。在哲学观念上,我认为神之一字在人生方面虽有它的意义,但它已成历史的,已给都市文明弄下流,不必需存在,不能够存在了。在都市里它竟可说是虚伪的象征,保护人类的愚昧,遮饰人类的残忍,更从而增加人类的丑恶。但看看刚才的仪式,我才明白神之存在,依然如故。不过它的庄严和美丽,是需要某种条件的,这条件就是人生情感的素朴,观念的单纯,以及环境的牧歌性。神仰赖这种条件方能产生,方能增加人生的美丽。缺少了这些条件,神就灭亡。我刚才看到的并不是什么敬神谢神,完全是一出好戏;一出不可形容不可描绘的好戏。是诗和戏剧音乐的源泉,也是它的本身。声音颜色光影的交错,织就一片云锦,神就存在于全体。在那光景中我俨然见到了你们那个神。我心想,这是一种如何奇迹!我现在才明白你口中不离神的理由。你有理由。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两千年前中国会产生一个屈原,写出那么一些美丽神奇的诗歌,原来他不过是一个来到这地方的风景纪录人罢了。屈原虽死了两千年,九歌的本事还依然如故。若有人好事,我相信还可从这口古井中,汲取新鲜透明的泉水!”

总爷听着城里客人的一番议论,正如同新征服一个异邦人,接受那坦白的自供,很快乐的笑着。

“你一定不再反对我们这种对于神的迷信了。因为这并不是迷信!以为神能够左右人,且接受人的贿赂和谄谀,因之向神祈请不可能的福祐,与不可免的灾患,这只是都市中人愚夫愚妇才有的事。神在我们完全是另一种观念,上次我就说过了。我们并不向神有何苛求,不过把已得到的——非人力而得到的,当它作神的赐予,对这赐予作一种感谢或崇拜表示。今夜的仪式,就是感谢或崇拜表示之一种。至于这仪式产生戏剧的效果,或竟当真如你外路人所说,完全是戏,那也极自然。不过你说的神的灭亡,我倒想重复引申一下我的意见,我以为这是过虑。神不会灭亡。我们在城市向和尚找神性,虽然失望,可是到一个科学研究室里去,面对着那由人类耐心和秩序产生的庄严工作,我以为多少总可以发生一点神的意念。只是那方面旧有的诗和戏剧的情绪,恐怕难于并存罢了。”

“总爷,你以为那是神吗?”

“我以为神之一字我们如果还想望把它保存下去,认为值得保存下去,当然那些地方是和神性最接近的。神的对面原是所谓人类的宗教情绪,人类若能把‘科学’当成宗教情绪的尾闾,长足进步是必然的。不幸之至却是人类选上了‘政治’寄托他们的宗教情绪,即在征服自然努力中,也为的是找寻原料完成政治上所信仰的胜利!因此有革命,继续战争和屠杀,他的代价是人命和物力不可衡量的损失,它的所得是自私与愚昧的扩张,是复古,政体也由民主式的自由竞争而恢复专制垄断。这不幸假若还必需找个负责者,我认为目前一般人认为伟大人物都应当负一点责。因为这些人思索一切,反抗一切,却不敢思索这个问题,也不敢反抗这个现象。”

城里客人说:“真是的!目前的人崇拜政治上的伟人,不过是偶像崇拜情绪之转变。”

总爷说:“这种崇拜当然也有好处,因为在人方面建造神性,它可以推陈出新,修正一切制度的谬误和习惯的惰性,对一个民族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但它最大限度也必然终止于民族主义,再向前就不可能。所以谈世界大同,一句空话。原因是征服自然的应分得到的崇敬,给世界上野心家全抢去了。挽救它唯一办法是哲学之再造,引导人类观念转移。若求永生,应了解自然和征服自然,不是征服另一种族或消灭另一种族。”

一颗流星在眼前划空而下,消失在虚无里。城里客人说:“总爷你说的话我完全同意!可是还是让我们在比较近一点的天地内看看吧。改造人类观念的事正如改造银河系统,大不容易!”

王杉堡的主人知道他朋友的意思,转移了他的口气:

“老师,慢慢的来!你看过了我们这里的还愿,人和自然的默契。过些日子还可上山去看打大虫,到时将告给你另外一件事,就是人和兽的争斗。你在城市里看惯了河南人玩狗熊,弄猴子,不妨来看看这里人和兽在山中情景。没有诗,不是画,倒还壮丽!”

照习惯下大围得在十月以后,因此总爷邀请他的朋友在乡下多住些日子,等待猎虎时上山去看看。且允许向猎户把那虎皮购来,赠给他朋友作为纪念。

因为露水太重,且常有长蛇横路,总爷明白这两件东西对于他的朋友都不大受用,劝他上了马。两人将入堡砦时,天忽转黑,将近天明那一阵黑。等到回归住处,盥洗一过,重新躺进那细麻布帐子里闭上眼睛时,天已大明了。

城里的客人心里迷迷胡胡,似乎先前一时歌声火燎都异样鲜明的留在印象上,弄不分明这一夜看到的究竟是敬神还是演戏。

他想,怎不见栗林中那女孩子?他有点希奇。他又想,天上星子移动虽极快,一秒钟跑十里或五十里,但距离我们这个人住的世界实在太远,所以我们要寻找它时,倒容易发现。人和人相处太近,虽不移动也多间阻;一堵墙或一个山就隔开了,所以一切碰头都近于偶然,不可把握的偶然。……他嘴角酿着微笑,被过度疲倦所征服,睡着了。

《神之再现》发表于1937年7月1日《文学杂志》第1卷第3期。署名沈从文。

后又以《橙魇》为篇名发表于1946年1月15日《时与潮文艺》第5卷第4期和1946年8月《春秋》第3卷第2期。署名均为沈从文。

现据《文学杂志》文本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