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大家请我们剧团这位皇后说话,不高兴说,才轮到我。我要说的,想必一定也是大家心上的意见,就是这次排演XX,所得的盛誉,应当为两个人平分,一个是士平先生,一个是萝小姐……”
大家鼓掌,陈白各处一望,知道话说得好,可是有点疏忽了,就等候掌声略平时,又说:“我的话没有说完!我将说,若果没有我,没有各位同学同志,士平先生是不能够照到他的计划做去,萝小姐的天才也毫无用处!所以群众应感谢的是他们两人,这两人却应当感谢我们,大家以为怎么样?”
掌声又起了,如暴风来临,卷走了许多人的不快。陈白的话是同人的外表一样聪明的,萝轻轻的说道:“陈白你好聪明,可是你这话真是空话。”
这男子,也轻轻的说道:“话无有不是空的,看人说,看时候说。”
萝很不平的样子:“你以为你看清楚我欢喜你说的话了么?”
陈白分辩:“大家都并不生气,这就难得了。”
“可是我用不着你当到人面前对我献媚。为你计,莫使那些女人恨你,你也不应当说这种蠢话。”
“我会自己挽救自己,你不见到她们快乐么?”
女的就哼了一声,不表示这话是对的,也不否认是不对的。
陈白说:“我说错了,我应当尽他们恨我,却能使我更爱你。”
萝说:“你的打算是不错的,最合乎一个聪明人的技巧。”
“你太会用字了?你说技巧,是指我说谎而言,还是——”
“自己应当比别人更清楚一点!”
这时陈白正用力切割一片面包,听到这里时手微微发抖,但这个体面青年绅士,仍然极力保持到他绅士的身分,他轻轻的放下那把刀,瞅着萝,做出多情无奈的神气。“我求你莫太苛刻,”他这个话并没有说出口来,只蕴蓄到他那绅士态度中。他以为萝会在这小小的反省中体会得出他的意见。他是等待原谅的,需要原谅的,因为这个人自信有使人原谅的各种理由。
女的像是没有注意到这情形,又说:“一个聪明人能够得人欢喜,却——”她意思是虽使人欢喜也不一定使人爱他。陈白并不听清楚这话,他还是有他的哲学。照到他的哲学,这时是沉默一下,他就沉默了。他等候机会,等候散会时邀萝到一个地方去玩。他一切原谅到她,因为他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男子,对于有一点任性的女子,当然有些地方是应当原谅的。他是在爱萝,爱情中牺牲成见是一个最要紧的条件,他就做到了,所以他一切乐观,并不消沉。
上过了一次汤,主席又从那主位上站起来了,一个长长的颈子,一个长长的头,把一双微带近视的眼望到萝,很有趣的把眉一扬,这个外貌虽不美观却有绅士风度的人物,他重新来提议,要萝说几句感想。他的样子是那么正经,而言语又是那么得体,萝不能再拒绝了。
在掌声中这女子站起来了,说话清朗像敲钟,到一切人的心上,都起着各样悦耳的反响。她那先是略见矜持的儿女态度,仿佛说明了她的身分的高贵。她旋即非常谦卑的说到自己如何无能,又说到此后大家应当努力的方向,说完了,各处望望,缓缓的坐回原位。各人皆为这声音和谐所醉了。女人们心中都有所惭恧,用拍掌遮掩了自己的弱点。青年男子一齐皆望到萝这一方来,想喝一杯酒同祝这女人的长寿。陈白明白这个胜利,在这时,他有一种虚荣照耀到心上,他故意把身子倾近身侧的萝,把一个小小高脚玻璃杯接近唇边,“敬祝我们的皇后多福。”萝瞅着陈白行为,心中小有不怿。
陈白呷了一口酒,就说,“话说得真是动人。”
“你以为我是演戏吗?”
“我以为你是天才,不拘演戏或别的事,总是那么使人觉得美妙倾心。”
萝稍稍觉得自己为这个话所征服了,就也呷了一口酒。
陈白又说:“士平先生是第一个承认你是天才的。”这个话说的不甚得体,把先前一句话所造成的局面又毁去了。这时萝正想到另外一些事情,她忽然觉得陈白是有酸意的疑心到她了。一个女子在这方面失去了男人信托时,依照了物理的公律,对于男子的反抗总是取最优姿势,就是故意去和那使自己被诬的男子接近,作为小小报复的。她这时把杯子拿到手上,做出有意使陈白难堪那种神气,同上手一点的主席士平先生,遥遥的照杯,喝了一点红酒。
坐在一旁的陈白虽在干笑,萝却猜得出这笑里隐藏得是什么成分。她就故意问,“陈白,你快乐呀!”
那人非自然的点点头:“我为什么不快乐?你以为男子都是像女子一样,按照她所见到的使她欢喜或忧愁吗?”
萝说:“能够像你这样做男子自然很可佩服。”
“但我不要别人佩服。”
“我当然知道你这意思。”
“因为你是聪明女子。”
“大致还不十分聪明吧,你太过奖了。”
“……”
“……”
吃过咖啡,散席了,有两个与萝较好的女子,包围到这个被人目为皇后的人,坐在一个屏风后谈话去了。陈白则同士平先生,与另外出版组几个学生,商量印刷下一次排演的戏券同广告。一些成对的青年男女学生,坐到一角上去,都在低声低气的谈论萝同陈白的爱情,仿佛只有这话是唯一的可说的情话。另外还有一些男女,各人散坐到各个地方,吃饱了,遵照一个肚子有了食物的青年人习惯,来与朋友说到吃饭穿衣女人文学各样事情,都说得有条有理。这些人思想自然都是激进的,人是漂亮的,血是热的,可是,头脑也就免不了是糊涂的。大家看世界都蒙蒙眬眬,因这蒙蒙眬眬,各人就各以生活的偏见,非常健康的到这世界上来过日子了。各人也都有一种悲哀,或者为女人的白眼,或者为金钱的白眼,因为刺激,说话把本来性格也失去了。这其中还有几个孤芳自赏的男子,白白的脸儿,长长的头发,为了补充自己艺术家外观起见,照习气在白的衬衫上配上一个极大的黑色的领结(或者这领结又是朱红颜色),领结为风所吹动,这种男子忧郁如一个失恋的君子,又或者骄傲如一个官吏,一人独来独往的,在那大厅中柔软的地毯上来回走着。几个最能同情而又不大敢在人前放纵的艺术学校一年级女生,就在心上暗暗的让这动人的优雅男子印象,摇撼到自己的芳心,且默记剧本上的故事,到有些地方似乎是与自己心情相合的时候,就在众人不注意的情形中,把身体显出的姿式改正了一下。
到后有人起身走了。有人望到壁上的大钟,赶到北京戏院看《党人魂》的时间到了,就三五不等的离了这聚餐地方。女人们有朋友的被邀去看电影吃冰,没有朋友的也走回学校去了,那个在前一次装扮工人的苍白脸男子,还等待什么神气,一个人坐到一角看报。把小组会议结束了以后的士平先生看看许多人都走了,就到出纳处去知会本天的用费,回来时,走到屏风处去看萝,陈白也跟着走过来。因为先前萝是同士平先生一同来的,士平先生就问萝说:
“回去还是要到别的地方去玩?”
陈白却代替萝说:“她答应了我到太和旅馆看日本人的摄影展览会。”
萝因为在士平先生面前,她有一种权利存在,她表示她自己趣味是陈白不能占有的,这时对陈白的话加以否认了。她说:“士平先生,我不想去看那个日本画,我要回去。”
“当真吗?”
“我不愿意来说谎话糟蹋时间。”
陈白脸上觉得稍稍有点发烧,但仍然极力镇静到自己,“我陪你去。”萝不加思索就答应:“也好。”陈白从语气上有了点不平,又改口说:“我不能陪你去。”这个话伤了萝的心,就默了一会儿,向士平先生说:“士平先生,你无事情作,就同我家中去坐坐,我们昨天谈到那个故事还没有完,舅父的酒是等待你去才会开瓶的。”
士平先生望到陈白不做声,心想“这是小孩子故意报复。”就说:“陈白,你不陪萝去,这是什么意思。”
陈白走开了一点,有一个人不快乐的神气:“她并不要我去!”
看到陈白这样子,萝在心上有了打算:“陈白你这样,我就做一个事使你难堪。”她同另外几个女子点点头,就走到放衣帽处去为士平先生拿帽子。陈白看得一切很清白,且知道这是故意为使他难堪而有的动作,他也走过去拿帽子,预备走路。这男子是在任何情形下皆不觉得失败的,他看到他们下楼去了,看到那个忧郁的学生,还似乎在看一张报纸,非常用心,忘了离开这大厅,就过去望望。“密司特周,转学校去还是要到别处去?”
那学生看到今天萝是同士平先生在一处走去的,这时陈白来同他说话,在平时所有因某一种威胁而起的恶劣情绪少了一点。陈白是他的教授,所以忙站起来一面整顿自己衣服一面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莫回学校去,我们两个人到太和馆看画去,好不好?”
“好。”这样答应着,这人似乎又即刻对自己所说的话有所惑疑了,就望到站在面前健美整齐的陈白,作着一种不知意思所在的微笑。
陈白懂到一点点这人忧郁的理由,忽然发生了一种同情,这种同情是平时所没有的,就拉着这年青学生的手一定要同他去玩一阵。到后,又看到那另个女生要走的样子,就说:“小姐们,同志们,一起看画去,一起看画去。”女子们互相望了一会,像是都承认这个事情不能拒绝也无拒绝的理由了,就不约而同的说:“好。”
一共到太和馆去的他们有六个人。看了一会日本人的西洋画,几个人又被陈白邀到一家附近咖啡馆去吃冰。陈白走到电话处打了一个电话,问士平先生回了学校没有,从电话中知道士平先生还不回学校,陈白有一点点不快乐,与学生们分了手后,就赶到萝所住的地方去了。
过一礼拜后,XX剧团又在光明剧场排演了一个士平先生的创作剧本,名叫《王夫人的悲剧》,主角仍然是女角萝。因为这个剧本须要两个男角作陪衬,陈白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个由陈白挑选了那苍白脸的周姓学生充当。在排演期间,陈白从一些旁观中,含着秘密似的侦察到萝的一切,至于萝,则因为那配角默默的不大说话,就常常带了一点好奇、一点挑拨的意味,去与这怯弱的男子接近,在一处练习剧情上的言语与动作。有时在陈白面前,为了特意要激恼这自私男子,为了要使他受一种虐待,且似乎看得出是陈白应当得到的虐待,也会故意把女子所有的温情给予那周姓男子过。其实则这女人完全没有想到这危险游戏,所种下的根是另一面的爆发,她在这一件事上,稍稍把她的聪明误用了。
当这剧本正式上演以前,在预演上就得到了极好的成绩,那周姓学生,不知为什么原故更沉默了,士平先生没有明白这理由,到后方始稍稍注意到他,就问他,为什么这样不快乐。这学生红着脸一句话不说,走了开去,到后又像害怕导演士平对于他的行为有所疑心样子,把这一角另外换一人,所以又写信到士平先生处去,释解这忧郁只是身体不大健康的原因,毫无其他理由。士平先生是对于年青人心情懂得很多的,他相信这个人的诚实,且觉得这个人对于表演艺术与语言天才,都不是其他脚色所赶得上,故特别同他说了许多努力整顿自己的话,使这学生对于土平先生,多了一种信托,只想有机会时,就在这中年人面前来披心沥腹述说一切。
把戏演过后,这学生同士平先生似乎特别熟了,每每走到士平先生房中来时,常见到萝在这里,就非常拘束的坐到一旁,听萝同士平先生谈话。有时独与士平先生在一处,谈到萝同陈白的要好,这年青人露着羡慕可怜的样子,总是这样带点固执的调子,说:“他们都说陈白要订婚了,他们都这样说。”
士平先生听到这个话很有许多次数了,有时只是微笑不答,有时检察了对方一下,就也似乎固执的说:“这是一定的,这是一定的。”
苍白脸学生听到这个话,就显着稍稍狼狈了一点,沉默不再言语了。或者再过一会,忽然又这样说:“他们都说萝好。”听的就问:“谁说?”于是又好像不知所答的默然不语了。
在士平先生心中,有对于这学生十分同情的怀抱。
四新的一幕
XX剧团与XX戏剧学校有一种谣言发生,是关于陈白与萝恋爱的事。这谣言如一般故事一样,在一些年轻人口中,正如生着小小的翅翼,不久就为许多人所知道了。谣言的来源是有一个学生,夜里到XX公园去,当夜天上无月光,这人各处走动,到了一个土山上,听到山下背阴处萝的声音,同一个人像在争持一种问题,非常兴奋。到后这学生转到园门外边去等候,就见到陈白同萝一同走出,一出门,萝跳上一部街车一句话不说,车就拖走了,陈白非常颓唐样子,在门外徘徊了一阵,又一个人走进公园去了。大家把这件事安置到心上,再去观察他们俩人的生活,谣言不久就由事实为证明了。
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原因,把那友谊上的裂痕显到行为表面上以后,那沉默成性不常与人言语的周姓学生,似乎是最后才知道的一个。他听到这个消息,心上起了一种空漠的感想,又像是这消息应当使自己欢喜一点,但实在他却在这消息上更忧郁了。这是一个最会在沉默里检察自己的年轻人,他把这事情,联合到自己的生活上作了许多打算,看不出有快乐的道理。当时他走到士平先生住处去,没有遇到士平先生,返回自己宿舍时就站到廊下看蜻蜓飞。这时已经是六月中旬了,再过一阵因为暑假将使许多人回家,也将使他自己难过。萝常常来到学校,不外有两种理由,其一是因为练习演戏,其一却是拜访士平先生与陈白,暑期天热戏是不会排演了,到了暑假陈白一定要离开这里,士平先生或者也要到一个地方去避暑,所有一点好机会都失去了。这时这大学生,听到了这新的消息,他心里想,“我的灾难是到了。我头上落下了一样东西,我一定逃不去的。我要死了,倘若机会使我死得方便,我将为这件事死了。”他非常悲哀,不能自持,一个同学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来问这个人,有些什么事用得着他,他可以去做。这大学生只是摇头,等到同学走后,他望到窗间的一个女角萝扮演XX的照片,就哭了。
陈白同萝是早听到了这谣言的。为了自尊的原因,陈白对于这事自然有点难过。他曾想过了用各样方法,去挽救那种由于言语造成的过失。对于萝,他自己觉得已让步得很多了,可是都无法恢复过去另一时的情形。他知道自己是失败了,却仍不缺少一个绅士的做人态度,当到一切人的面前,从不现出忧戚的颜色。另一面他又照着身分,因此在其他女人得到了一种同情的收入。他先是觉得这件事为人知道了,是他一点耻辱,一点不利于己的过失,过一会,却另有所会心,以为这事对于自己也仍然很有利益了。
萝并不像陈白这样子。她原是一个女人。女人对于恋爱,有一种习惯的贪婪,虽说她同许多女人一样,是在不变的热情中感到厌烦了男子的一个人。她曾有意把陈白的印象贬价估计过,还在男女间故意找寻过友谊的罅隙,极力使之阔大,引为快乐,她曾嘲弄过这恋爱。可是,她在并不否认这恋爱是在习惯上成为离不了的嗜好的。她习惯那相互间的勾心斗角,她习惯那隐藏在客气中的真实,她玩弄自己的心情,又玩弄这使自己忽而聪明忽而愚蠢的旁人一笑一颦。她因为把那一个女人不应当明白的男子种种坏处完全明白,所以她就在一种任性行为下把生活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