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老人院,我才深深地体会到,其实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悲、可怕或可怜的事情,死亡是一个释然的结局,一个悲欢离合的终点。真正悲哀的是到达终点前的这个衰老的过程。与中国老人那种在儿孙环绕的幸福中安然仙逝比,这里的老人一个个都去得那样凄凉,无论自己的过去曾经多么荣耀,却都只能孤独地走向死亡。
那绝不是一个美好的地方。老人院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以及各种不清洁的刺鼻味道。老人们仿佛都已灵魂出窍了,一个个轻轻地,缓慢地但又毫无目的地行走着,看他们走路就像是看慢动作镜头回放。一张张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呆滞。但是看到往来的访客,出于白人社会自幼养成的习惯性礼貌,有的老人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Hello,同时原本惨白僵硬的脸上会不自然地挤出一丝H说男θ荩他们不Hello还好,一Hello反而把人吓得心里一哆嗦。我每次都是硬着头皮走进那个大门,为的是给那个即将走向生命终点的老人送去最后一丝温暖。
两个多月以来,我和姐姐每周都要去这个老人院看望我们的朋友--一个94岁的老太太帕蒂。
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一个明媚夏天的清晨,就是从那一天起我们和这位世纪老人结下了一段跨国的忘年之缘。
那时候,姐姐急着搬家,偶然在超市的广告栏里面留意到了一个条件比较吻合的房屋出租广告,于是就决定去实地考察一下房子。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茂密的树林将房子挡住,低矮的栅栏木门防君子不防小人。木门上面没有门铃,我们只得扯开嗓子Hello了两声,隔了一会儿,只见院子里的房门慢慢地打开了,门里走出了一个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她问明了来者的意图便步履缓慢地来给我们开门,阳光下的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薄衫,年龄并不能抹去她的风采,反而增添了她的魅力。
原来这座大房子是老太太的妹妹留下来的,几十年来只有她们两姐妹居住,妹妹先一步去世后,只留下她一个人住在这三百多平米的大房子里。像很多当地的人家一样,她们的院子后面还有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平房与主房相连,用来出租给别人。但是考虑到安全因素,老人对房客的选择是慎之又慎的,收的房租却很低廉。初次见面,大家很谈得来,她说她们一家人对中国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于是我们就将小平房租了下来。由于我们和帕蒂要共享厨房,而且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从那以后我们就小心翼翼地开始和这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打起了交道。
小心翼翼是因为东西方人在生活习惯上往往有很大的差异,而且根据我的经验,外国老太太里喜欢斤斤计较的不在少数,再加上自己先前也有过不愉快的经历,所以刚开始对帕蒂的确是“敬三分且有所畏之”,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她,被扫地出门。
其实帕蒂非但不是一个麻烦的老太太,反而还非常的友善甚至可爱,在友善和可爱中还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凄凉。她是一个非常独立的老人,九十多岁的高龄,一切的生活都由自己打理。由于年龄太大,她的耳朵几乎失聪,平时交流都是靠助听器。我很喜欢她那标志性的一个眨眼,老人的那样一个眼神可以化解一切的不愉快。相互熟悉了以后才知道,帕蒂从来没有结过婚,因此也没有子嗣。尽管有一些晚辈的亲戚,但也都在异地。再加上与她同龄的亲人朋友都已经在几年之中相继去世,只留下她孤独一人,她常常乐观地说希望自己早些死去。
帕蒂的生活很有规律,日常生活用品每周都由超市的员工送来,南非的大型连锁超市一般都乐意为年老的顾客提供这种免费的上门服务,而且态度认真热情。通常都是固定的员工为固定的顾客服务,彼此之间建立一种信任感。她一日三餐都有固定的食谱,尽量每天不重复花样。但是人老了记性不好,所以时不时地问:“露茜,你记不记得我昨天吃了什么?”搞得一向大大咧咧的我也不得不留心观察她每天的饭食,渐渐成了她的生活小秘书。我们还常常在做晚餐的时候互相欣赏一下彼此的饭菜。中国人做饭习惯油煎锅炒,样样都得噼里啪啦烟熏火燎的才能烹出来。刚开始还担心这么一折腾把老太太给吓坏了,以为厨房着火了。观察了一段发现她对这传统的中国式烹饪没有什么异议,反而还饶有兴趣地询问那些怪异的饭菜都是些什么,并称赞我们的美食闻起来很香。而她的餐盘看起来就单调得多,经常一个人烤一大块儿厚厚的牛排,再配上些想来也索然无味的土豆、南瓜、豆子、生菜等等,这样的吃肉方法恐怕我们中国的老人是消受不起的。当我皱着眉头看她的晚餐的时候,机敏的她笑着说:“怎么,你不喜欢我的晚餐么?”说完就冲我眨个眼儿。
老太太是一个好读者,由于孤独和耳聋,她的世界总是那样静,只有书是她最忠诚的友人,一生为伴,不离不弃。每一个清晨和黄昏,她总是安详地坐在她的沙发里,要么从宽大的落地窗里欣赏朝阳或余晖映照下的花草植物,要么就是在彩虹之国那和暖的阳光里阅读。她那宽大的书架上早已尘封了的各类书籍说明了老人的阅读之广泛。老人退休前一直在邮局工作,退了休又成了邮局的老顾客。她每月书信、杂志、期刊各种邮寄业务往来不断,每天上午去查看院子里的邮筒是她雷打不动的一项事务。因为那个邮筒能给她一些期盼或是来自远方亲人的惊喜,也是她寂寞生活的调节剂。有趣的是九十多高龄的她居然也订阅了几本看似只有年轻人才喜爱的那种时尚刊物。老太太爬满皱纹的脸很明显地与封面上那些时髦女郎的面容形成极大的反差,每每看到这种场景我都在暗想,看来女人真应该活到老美到老。显然,这类时尚杂志是对帕蒂有一些影响的,她的发型师每隔一周就会来接她做头发,每次出门之前,她都不忘对着门口发黄的老镜子涂上不知是哪一年剩下的口红。尽管如此,我以为,老人那种不渝的,对形象美的追求是完全自然和谐的,岁月留下的风韵在某种程度上是年轻女子粉墨妆饰所不能及的。
偶尔有一两位比帕蒂稍年轻一些的朋友在午后去看望她时,她就愉悦地摆出自己那一套色彩已经有些暗淡,但做工精致的英式茶具。如同我国有悠久历史的茶文化一样,西方人喝茶也有着非常的讲究。端茶的方式,茶勺的摆放位置,握杯的角度等等,要是真学习起来,恐怕不会比餐桌礼节容易多少。漂亮的杯碟茶壶就是一件件实用的工艺品;喝茶时配的各种小巧可爱的饼干甜点让人看了不忍吞食。
老人的和善从不会影响她做事的原则,她最不喜欢的就是不守时和不诚实。她向来对自己的园丁和女佣非常照顾,除了固定的工资以外,每次还要送给他们一些额外的食品,带回去给家人分享。然而在对他们工作表示不满的时候,却从来态度坚决,甚至多多少少表现出一种殖民者的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