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最近有一个很有性情的、叫作李娟的女作家和她的《我和阿勒泰》。书中充满三毛的浪漫情怀还有点想要好好过日子的厚实感觉,有午后大街上流动缓慢溢着果子香的空气和子夜里夜市上微醺时的柔和火光。假使我不是在阿勒泰生长十六年,假使我是苏州人、我是北京人,哪怕是南疆小城里的,我一定会为书里温柔的讲述而把阿勒泰当作一个香格里拉。可是,它明明不是那样,应该说所有未知的世界都是美好的,人的思维和教人乐观的生存守则总是督促人心向善,因而总是惯性地期待着后来的事。有另外一句话也说过,正所谓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松树林间。其实自从不再热衷于奶疙瘩,我的归乡目的变得越来越模糊,不如说是偏离了。我承认我是为了茉莉回来,为了能一直和茉莉像任何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那样,即使没有cap ou pas cap的异想世界的经历,却可以一直在一起,以我们一直的默契。不承想我自以为堪称完美的默契,居然有着如此之大的漏洞,我从未打算像任何一个安于天命的Kazakh那样,留在虔诚的茉莉身边。我无法豁达地说出汪峰那句“我爱你,却更爱自由”。突然地,我开始找寻心里那条关乎信仰的绳索,往林子深处走得越深,我发现空气其实是变得越清明。
树枝之间互相搭挽缠绕架起网一样的藤蔓,雾凇松松软软地垂下造成它们假象,每一棵树都模糊而独立。山上因为是草场,所以鲜少会有带着棱角的石块,我却被一个坚硬的棱锥磕到了脚腕,不是那么疼。我猜想那说不定是我的觉得什么都要跟我过不去的想法带来的幻觉。总之,在感受到这种极度主观的痛感之后,我躺在了这绵柔温暖的假象之上,一股子带着生铁气息的凉从四面八方扎进我的皮肤,那么不善意。一片片雪分明地贴在脸上,变成让人痒痒的滴滴水珠,我很想就这么睡去。
醒来并不是因为冰冷刺骨,至少不完全是。我闻到了漠河烟的刺鼻味道,自从阿塔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闻到过那种刚烈莽撞的味道。他们说那烟已经被禁,有人像依靠止痛片来解毒瘾那样,把漠河烟当大麻抽。就是在我们的村子里,老人也不怎么提起那物什,早就被云烟和兰州红河取代了。我一度想不通,曾经在他们的祖辈最热血的时候——解放战争时期在可可托海,作为全新疆第一个盖起楼房的,被称作小好莱坞,充斥着苏联人和矿石的地方时,他们怀揣着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那个淘金梦和一篓的漠河烟度过。淘金梦作为缥缈的幻想,终于在现实的打压下变得越来越轻薄,放弃它们理所应当,而漠河烟可以说是唯一遗留下来的具体物象,也就这么被轻易地抛在脑后。我将之理解为民族的顺从意识,这是我所不喜欢的,或许可以勉强把它算成是我急于离开的原因之一。
当我结束遥想,找回意识,漠河烟的味儿还没消散。这让我认识到,有一个人带着他的漠河烟,待在一个离我并不远的地方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坐起来后才感觉到,冰雪给人带来的痛觉不容小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子间浮起了浓雾,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明亮,一切都是惨白的。
在那惨白中有一个飘忽不定的身影,我可以看见有一点火光透过浓雾直达我的眼底。我艰难迈开感官还未复苏的腿,就像在冬牧场从毡房里拨开毛毡做的门一样,伴着期待和准备好了被寒气包裹的决心,我试图拨开这迷雾。
我看到了一个切切实实的人。
一个戴着毡帽穿着厚底毛皮做的靴子的,有着略显累赘的背影的人。他的夹着烟的手已经辨别不出最初的颜色,一道垒着一道的龟裂的口子里灌满了黑色,手背上薄薄的一层布满老年斑的皮,是一个饱经苦难的勇敢的哈萨克老人的手,它和阿塔抱着我唱押韵俏皮的摇篮曲时的那手一模一样。
“阿塔?”并没有多想,为什么这时会有一个老人像我这失意的年轻人一样,出现在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雾气缭绕的地方。
没有回音。老人只是像一座沉默的塑像,坐在那儿的一块大石头上,似乎二者本为一体,若不是那星点的烟火还闪着光,我疑心这迷雾般的空气就是它造成的。
“阿塔?您在这里干什么?黄昏快到了,要不然您告诉我您家在哪里,我送您回去吧?”我们忌讳黄昏,用汉人的说法大概可以表达为那时间段正是阴阳交汇,尤其在可可托海,这种无故失去很多人且又僻静的地方,黄昏总是不祥的。我自然不会因为惧怕那说法和纷纭的传说而匆匆回家,我只是又冷又累。
“回家吗?”就像斑驳的树皮被剥下的撕裂声,老人说了一句听来并无什么意义的话,“孩子,过来。告诉我,你家在哪儿?”我走到老人身旁,站在漠河烟的世界里了。
“下了山,那片白桦林里的第一个院子。过会儿下去了,我可以指给您看。不过,那不是我自己家,是阿帕家,我家在哈巴河县城。”我想,老人说不定阿帕阿塔的旧相识,毕竟村子真的太小,容不下一个人占用太多的气场来保持自我沉默。
“家?你不知道什么叫家。”老人慢慢地抬起夹烟的手,送到嘴边很慢很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粒很快便与空气中氤氲的露水融为一体。
村庄麦田树木
是翅膀上的图案
烟雾上升缭绕
是它扇动翅膀
不会飞走的
它留恋这里的一切
人们知道家乡很美
但不知道美如蝴蝶
他们没有坐过飞机
没有从飞机上鸟瞰
这片土地和
土地上的河流
吐完最后一口烟,老人用他的沧桑万变的嗓音唱了一首民歌,虔诚得像每个礼拜日站在清真寺顶念经文的阿訇。很久以后,我发现博斯坦德克老人唱的其实不是一首歌,只是哈萨克族最伟大的诗人的一首诗被他唱得跟歌一样。
“告诉我年轻人,你到底把不把这里当作你的家?你对这里怕是没有什么感情吧?你看,我们的麦田一直被耕种着,我们的村庄一直安稳地存在着,额尔齐斯河亘古不变地向着北冰洋奔流着,这是万古常留的规矩。留下,回来,和大家在一起。这也是Kazakh的默契。”老人眯着眼,杂草般蓬乱的眉毛把眼神分割得七零八落,不过我想那是睿智的。
“您是谁?是哪一位亲人请来劝我的吧?”我无法忍受,在刚刚因为离开而失去了茉莉之后,又被劝阻着留下。
“你知道在黄昏的时候眺望这村子的感觉吗?你一定不知道。汉人有一句话说得实在好,夕阳无限好。你没有眺望过,你不知道我们的村庄有多美。你知道我们的村庄美,你不知道它美如蝴蝶。”老人唱着他的歌站起身来,自顾自地往我来时的路走去。
“我还是送您下山吧?天真的快黑了。”我的声音颤抖,我知道那是因为老人的话和这离奇经历的共同作用。
“我的家不在这里,不用你送。那儿很遥远,我姓博斯坦德克。”老人的声音开始变得悠长起来,说完这句话,在我以为再也没有下文了的时候,“Kazakh的姑娘头发最亮,眼睛最黑,你要珍惜她。我能看见你的心。”老人似乎是笑着说出最后一个词。这回真的停下了,只剩下一把收不拢往外溢的寂静。
他能看见我的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茉莉的眼神抓住了我在冰雪消融的可可托海的夏天,上一个雨季冲刷出的河床里涌进了全新的小溪流。茉莉的耳边被我别了一朵紫色的蒲公英花,全然忘记了那天我们谈论过些什么。我的眼里全是茉莉的白牙和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来的耳旁的花。当茉莉突然带着干燥的青草味儿凑近我说出那句话,我以为我欲盖弥彰的秘密被她发现,但其实最终她只是说,“你饿了吧?走吧,我们回去吃饭。”后来,我很希望那时茉莉真的明白我在想什么,那样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雪卷在风里兴高采烈地扑打着我的脸,似乎在集体嘲讽我的后知后觉。我从未逆着暴风雪行走过,我不愿意看到温柔的雪花变得暴戾,这是我之前的说辞。可我轻轻睁开眼睛看见的,明明是一幅再温柔不过的景象,雪花飘散时,跟小时候我送给茉莉的玻璃球里面的一模一样,当然更为壮观。玻璃球里透过雪花的是两只依偎着的泰迪熊,而此时我面前的雪所笼罩着的,是一整片草场还有半壁森林。所有的树,松松垮垮地罩着吊着流苏的冰凌雾凇透出层层苍绿,没有光线照射的雪原一片死沉厚重的白,它明明如此温柔。我想,被看透了心的我想,我只是惧怕想当然的风刀割面的疼痛罢了。
正如此时,我惧怕即将到来的黄昏望故乡之旅。或许此时我应该安慰自己,一切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万晓利那首歌,歌词固然美好,可毕竟千百人千百种人生,多少人生能被完整概括在一首歌里,至少我的不能够。
不过,当我第一次站在我祖辈生活的村庄后面屹立千年的山峰顶端,我觉得似乎有的事真的可以比想象中的要好。
林子因为茂密阻隔了阳光的到访,其实太阳已经变成它最大的模样,朝着大地洒下万丈金光了。而我的村庄,就像天空之城身后布满密云,自己因为屋顶的积雪反光而发散出万丈霞光。我回想起曾经,我的阿帕坐在清晨云雾缭绕的青色石头前挤一罐羊奶,阿塔赶着马从bazaar回来在雪地上踩出星星一样的脚印,夜晚时篝火散发出祥和的光,每个人的脸被映上诡谲的颜色,弹着冬不拉唱着唱不完的没有调子的歌。和一群现在已经很少能见面的男孩儿,在白桦树林间捉迷藏,其中有一个再未见过面的男孩儿家族姓博斯坦德克,总向我们夸口他有一个在传说中出名的祖爷爷,被我们嘲笑直到再也没见过面。清晨走到院子的篱笆边,在哈出的第一口白气渐渐散去时看见茉莉的脸,两人睡眼惺忪地望着彼此哈哈大笑。甚至有一次,我们从正午开始在冒了新绿的草地上嬉笑、厮闹,直至沉沉睡去直到黄昏,虽然周围早已无人,但醒来看见的第一张近在咫尺的脸是茉莉,这件事依然让我高兴了一整个暮春和盛夏。
我不是没有动容,不如说在整个我自以为排斥和背离我的故园的过程中,我是如此欣喜甚至是主动地去接受它灌输给我的一切,一切的记忆、往事和感情。
我以为我与它已疏离,其实我们早已融为一体。
我依然会去内地,随便哪个未知的地方,上完我的高中或许还有大学。但我会回来,哪怕只有一匹马,一顶毡房,我只需要再有一个有着淡淡茉莉花香的姑娘,毕竟我们身后有那么一大片林海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