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大禾方国(二)人面方鼎
“你知道人面方鼎吗?”小花问道,眼里透着的那似有若无的笑意,令我有些琢磨不清。
“人面方鼎?”约摸静默半响之后,我才试探反问道,只见小花听后略微挑了挑眉,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眼下小花面上看着倒似是没什么不对劲儿,刚才的那股子咄咄逼人的意味儿,此时此刻也消散得踪迹全无,只是,小花那一双眼眸里透着的那丝丝笑意,看得我浑身都不自在,不禁连带着想起了,之前小花意味不明的朝闷油瓶一指,以及他的那句,“作为发小的提醒”。
不是解当家,只是发小。
只是,眼下情况特殊,一连串的谜团接踵而至,压得我根本就来不及多想,小花的这些举动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胖子至今昏迷不醒的状态,在我心里面一直纠着,弄得我几乎都喘不过气来,黑眼镜又是位深浅不知的主,究竟靠不靠谱,说实话,我心里根本就没个准数,因为这一路上他都似乎毫无目的可言,纯粹就跟个陪衬似的,可从他之前的那些举动来看,事实又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没有准数无疑是最大的变数,我心想到。
而闷油瓶……暂且抛开不提,心底那些模糊不清的情绪一直困扰着我,我下意识地想避开远离有关于闷油瓶的一切,哪怕只是一会儿也好。
况且,就凭那块儿意外发现的陨玉碎片,便足以让我脑壳高速运转,直到穿透死机为止。
偏偏在我脑袋胀痛得厉害的时候,小花却意味深长地问我那些甚至可以说是‘无关紧要’的问题,一两次还好,可连带着三次四次下来,我心里便不由得逐渐带上了些不耐烦的意味儿,只是每每当我刚要爆发出来的时候,都会想到小花的那句所谓提醒,瞬间就是心里一阵发堵,于是,这些不耐烦的情绪就会被强压下去不少,弄得我最终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要是这时候能有根黄鹤楼就好了,我心想到,不由得咂了咂嘴。
“似乎有点儿印象,但具体的……我并不清楚。”我缓缓回应道,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自然些,好让我话里的可信度更高些。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这所谓的‘有点儿印象’,其实也就是相当于没有,只不过是我下意识地想着不能把话给说得太绝,心说,总得给自己留点面子才成。
只是,这人面方鼎……单听名字的话,似乎是青铜器一类的东西,我心想到,难不成是跟人脸有什么直接或间接关系的青铜鼎?
一片静默。
小花听后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也不像刚才那样出言讽刺,弄得我心底没由的一阵紧张,约摸半响之后,只见小花突然勾起了抹微笑,只是说话语气却淡得跟白开水似的,“既然人面方鼎不清楚,那四羊方尊你总该清楚一点儿。”
看着小花脸上那压根儿就没有一丁点儿笑意的笑容,我知道,我刚才耍的那点儿拙劣的小把戏,在小花面前根本不够看。
我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这种时候,才真的是沉默是金。
小花倒是不怎么在意,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有这么出反应,自顾自地对我继续道,“人面方鼎跟四羊方尊其实都同出自一地方,两者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老乡’,只不过,四羊方尊的名气太大,所以,人们往往都不由得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跟它一起出来的人面方鼎,”小花顿了顿,大概是在观察我的反应,不过很快他便复而笑道,“地方你应该很清楚,炭河里,是个盆地,就处在宁乡黄材镇,跟我们现下所处的沙田乡,地境相连。”说到最后时,小花特意加重了‘地境相连’这四个字。
听到这儿我不禁一愣,地境相连,什么意思?
我不由得抬头看向了小花,想问个明白,却因为之前的那些事儿,一时间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开口,小花见我的反应倒也不奇怪,只是笑了笑,淡淡地问了我一句,“反应过来了?”
“嗯,”犹豫了半响,我还是点头应道。
小花说的的确没错,炭河里这地方,我的确不陌生,或者说,只要是道上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听过那么一些这地儿的大名儿。
炭河里,或者应该称作炭河里遗址。
当年,四羊方尊就是从这儿被人给一锄头挖出来的,就此,炭河里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考古发掘,至今为止算起来统共大的发掘了五次,掘出来共两万多平方米的遗址,之后人们又根据从中发掘出来各种的青铜陶瓷物件,确定其年份是属于西周后期。
炭河里遗址便因此一举成为南方地区已知的,最早的西周城址,炭河里,这个小小的南方盆地,就此名声大噪。
因为没有人知道炭河里这地方究竟还有多少青铜器没能挖出来,所以,道上一些不成器的小角色,时不时的也会去那儿捡捡漏,碰碰运气,赶上运气好的时候,没准儿就能捡着点儿小的青铜摆件,换得一两个闲钱。
炭河里……我不禁捏了捏拳,当初来这宁乡的时候,倒还真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茬。
“你再瞧瞧这个。”小花突然道,不待我反应过来便一手把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手机递给了我,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思绪被骤然打断的感觉并不好受,所以,我不由得暗自嘀咕了两声小花手机那恶俗的粉红色。
但当我看见小花手机的屏幕上显示出来的东西时,这丁点儿嘀咕便立马就被我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因为那手机屏幕上所显示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小花之前就跟我提起过的人面方鼎!
我之所以敢这么肯定小花手机屏幕上所显示的东西就是人面方鼎,除开递给我手机的人是小花这一原因外,再者,便是这鼎的模样太过特别。
十分特别!
从图片上来看,整个鼎略呈长方形,立耳,四柱状足,从鼎的样式上看得出来,是典型的商代后期鼎。
小花给的图片十分清晰,而且不止一张,鼎的各个方向侧面几乎都有,所以我很容易就能看清,鼎腹的四面,竟然都铸有清晰人面浮雕!
人面方鼎这名字,估计就是因此得来。
只是,当看到方鼎上人面纹饰的正面图时,我却不由得感觉背后一阵发凉。
方鼎上的人面浮雕可以说相当写实,特征突出,十分醒目,而人面纹饰的神情,更是给人以一种威严肃穆的沉重压抑感,可人面的高颧骨,却带有些明显的女人特点。
人面纹饰的双眼瞪得老圆,咋一看倒有些像是鱼眼,而在眼睛上面的眉毛,却弯曲似蛇,虽然这眉毛上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花纹,但当第一眼我看到这人面浮雕眉眼的模样,我立时便不由得想起了蛇眉铜鱼。
我顿时就觉得心里猛地跳了几下。
难不成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我心想道。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我很清楚,两者之间实在相差太多,所谓的相似之处,极有可能只是一时碰巧而已,更何况,在这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准数的相似之处上继续深究下去,对眼下的问题并没有什么益处,所以在这个念头闪过之后,我也并没有多去在意,而是继续看向了方鼎的其余地方。
毕竟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那个可以称得上是诡异的人面纹饰。
方鼎上的人面浮雕厚唇紧闭,且双耳肥大,上面更是雕饰有勾云纹,而其下方则带有手爪形的纹饰,地衬云雷纹,腹部四角都有外凸的扉棱,并雕有齿状凸饰,四足上部饰兽面纹,下部也同样雕有外凸的扉棱,与腹部呼应,耳外侧饰阴线夔龙纹,这些加起来,倒是让整个方鼎看起来都尽显庄重肃穆,层次分明。
然而,正当我意犹未尽地翻向下一张图片时,上面呈现出来的,却只是两个铭文,看模样似乎是刻在方鼎的内部,铭文略微有些模糊,我凑近了些仔细辨认了一下,约摸半响之后,我才勉强辨认出来,那两个铭文刻的似乎是“大禾”。
“大禾?”我不由得出声疑惑道,正当我刚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谁知一抬头就好巧不巧地对上了小花那似是探究的眼神,弄得我整个人都不禁一怔,不过在愣怔之后,我便不禁转念一想,我刚才在愣怔什么?
不过,小花并没有给我多余的时间去琢磨这些问题,只见他在听了我的疑惑后,轻笑了两声,继而便从我手里拿回了他的手机,摆弄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对我道,“小邪,听过‘铙王’吗?”
铙王?我不禁疑惑,那是什么?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小花微微晃了晃食指,对我笑道,“铙王咱们可以先暂且不提,但是,关于铙,你应该知道比我要多。”说话间,小花顿了顿,朝我笑道,“你说是不是,小三爷?”
我顿时就感觉背后冷汗直冒,连带着脊梁骨都猛地一阵发颤。
不过此时此刻,小花正说在兴头上,并没有多去理会我的反应,只见他语气一转,接着道,“铙是商周时期一种相当重要的打击乐器,而在中国古代的青铜文化当中,以礼乐治国这条政治理念便一直贯穿其中。而乐为六艺之一,在这之中更是有‘礼非乐不履’的地位,”小花语气一顿,似在卖关子,半响之后,他才继续道,“而所谓‘铙王’,其实所对应的,就是国王。”
小花这儿话音刚落,我整个人便早已经完全愣住了,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解当家的居然会去调查这些东西,而且他娘的还一件都不落!
但这好像并不是重点……
只是小花本人却对此毫不在意,看了我一眼之后便继续道,“你先别急着发懵,等我把接下来的话给说完了,你再继续懵去。”
我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小花见我点头之后,沉默不语地盯着我看了半天,弄得我心里有些尴尬,可面上却又强撑着,刚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的时候,他却突然开了口,正经道,“当时发掘出来的,还有一个约摸半个足球场大小,人工建造的黄土台,台子上有许多柱洞,成规律排列,具体的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这些柱洞最大的直径有近两米,而基脚则更是长达近四十米,整个台子的位置坐北朝南。”
小花说着,还朝我比划了一下,继而又道,“听到这儿估计你也应该明白,这所谓的黄土台子,无疑是一座宫殿的遗址……”
小花突然停顿了下来,突然对我笑道,“至于接下来的,相信不用我说,你也能明白。”
我点了点头,眼下我脑子里是一片混沌,自个都还在云里雾里绕呢,所以也没有在意小花眉宇间透着的那股意味深长。
只是,当小花的一字一句都尽数落入我的耳中时,一个有些模糊不清的想法,却又已经在我脑海当中逐渐成形。
一个对我们眼下所处的情况十分不利的想法。
炭河里遗址必然就是当时的宫殿,我在心中暗道,既然有宫殿,那么就必然存在方国。
关于这一猜测,其实并不突然,要怪就怪我脑子发懵,以至于发现太晚,说实话,自从看到人面方鼎那一刻起,我就早该想到这一点。
这还得从西周时期的列鼎制说起。
列鼎制,目的是“别上下,明贵贱”,其规定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元士三鼎,所以鼎可以说是标志着统治者的权力以及身份的等级,同时也是国家权力的象征、传国的重器。
从宁乡发掘出来的这尊人面方鼎便足以证明,商周时期,这里绝对不是所谓边陲之境,穷乡僻壤,更不是聚居小镇这种一般地方政府的治所,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方国。
而人面方鼎内部所刻的“大禾”铭文,很有可能就是这方国之名。
大禾方国?我心中疑惑,心说,这名字倒是起得挺好(方国是指夏商之际的诸侯部落与国家,一般来说,多数方国的规模较小,仅仅是一些原始的氏族部落,但也有少数方国的规模较大,已经具备了完善的国家机构,而这里的‘大禾’,应该属于后者)。
因为爷爷以及自个感兴趣的缘故,长沙乃至整个湖南以内的历代明器,我都曾做过一定了解,其中,关于这青铜器群的基本造型,我也有过一些相关研究,只是都涉及不深。
令我奇怪的是,据我所了解的现存的商周青铜方鼎中,既有四面以鹿头纹饰的,也有四面以兽纹饰的,但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四面以人面浮雕纹饰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尊人面方鼎是真正意义上的独一无二。
所以最令我在意的,也是方鼎上的那个人面纹饰。
因为它让我一瞬间就联想到了西王母国。
一个以女权为尊的国家。
当然,这绝不是我的空穴来风,根据小花先前手机里的那几张图片,可以清楚地看出,大禾方鼎鼎身四周写实化的人面图象,似乎都带有较多的女性特征,那宽圆的脸庞,弯似小蛇的眉毛,丰厚而无胡须的嘴唇,都可以表示其是属于女性,而正视瞪圆的双眼,以及宽厚的双耳耳垂下,带有的爪形坠饰,则表示其头上有发饰或是冠带存在。从这些细节之处很容易就看出,它所表现的,都是一个身份高贵的女人形象!
在这一点上,它同西王母国相差无几。
而鼎上的女人面,很有可能就是大禾方国所信仰的神明,或者说,是其统治者形象。
早在殷商之前,中&国便已经存在为神明塑像的习惯,所以,在方鼎上铸造神明的图象并非毫无可能,但是把女人塑成神明信仰的话,一般来说,都和女权文化脱不了关系,譬如红山文化。
虽然到了商周时期,主要已经是男权的天下,但这并不表示女权便就此绝迹,保不齐这大禾方国就是女权的天下,它的统治者就是一个女人,而大禾神明的图象则更不用多说,就差没把他们的女王大人给直接印上去了。
所以,那有没有可能,这个所谓的大禾方国,其实就是西王母国迁移至此的结果?
我不禁被自己的这一想法给惊得猛地一怔。
一想到这儿,我便不由得再次想起了出发之前的那种种推断。
西周穆王以后,西王母国就此在历史上逐渐淡去。可是,如果从另一层面上来看,这种淡去其实很容易让人产生疑惑(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因为根本没有人清楚,这种所谓的淡去,究竟是消失灭亡,还是以另一种极其隐秘的,休养生息的手段。
又或者是苟延残喘。
而据我所了解的当初炭河里遗址的发掘过程中,判定其很有可能是处在西周后期,而后才被新兴的楚国所吞并取代。
从这一点上来看,它其实也是一个残余的地方女性政权,而且与西王母国衰退淡去的时间,相差不远。
而在后来的楚文化中,其崇凤抑龙的传统,也很有可能就是来源于大禾方国的女权文化。
我顿时就感觉自个的脑门上突突地跳了两下。
如果我猜测的没错,那么大禾方国极有可能是就由西王母国在衰退之后,大举迁徙至此而成的!
而炭河里遗址又是地处在盆地之中,只要是个人都明白,那地方有多么的易守难攻,所以,把都城宫殿建造在那儿,也就成了落难至此之人的必然选择,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陨玉会在这儿出现,也就不算奇怪了。
西王母国……看似与这宁乡的大禾方国毫不相干,没想到在背后,这两者之间却有这么多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陨玉碎片,这才发现,它早已被我的手汗给浸湿了。
最终,在片刻的犹疑之后,我还是开了口。
我把自个的这一系列想法粗略整理了个大概,斟酌着都告诉了小花,见小花听得入神,继而便趁热打铁,把我之前发现的那片陨玉碎片,一同递给了他。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原本在没看见陨玉碎片之前,小花还是一副神情依旧,甚至有些悠然自得的模样,能看得出他跟我一样,同样都把大禾方国跟西王母国联系了起来。
他之前所说的话,现在想来……还真能算得上是个提醒。
就是这提醒上面,还带着不少刺儿。
不过,在看到我拿出陨玉碎片后的那一刹那间,小花脸上的神情却猛然骤变,甚至在接过陨玉碎片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小花的手指尖上,竟然带着一丝丝颤抖,弄得我当即心里就是一怔,差点儿没把陨玉碎片给直接扔出去,惊疑不定地看向了小花。
顿时四周一片寂静。
“小邪,”约摸半响之后,小花才缓缓道,神色间一派难以言喻的严肃深沉,眸子里更是晦暗不明,令我有些琢磨不透。
“郑狗,或者说,他后面的那个人,绝对不简单。”小花说着,捏紧了那块儿陨玉碎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