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薛析灵坐在床边,一面用力地拧着毛巾,一面看着李亦痕说。她眼睛弯着月牙,看起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跟往日一样。
李亦痕摸着自己脑袋上的厚厚绷带,只感到身体里巨大的疲惫与不适,看起来他睡了很久。
“我睡了多久?”他问。
“五天。”薛析灵继续拧她的毛巾。
“五天!?”李亦痕惊讶得就想一下子拉开被子,却被薛析灵重新压了回去。
“嗯,过去了,所有的事在五天前已经结束了。”薛析灵将李亦痕身上的被子重新盖好,然后又一次开始拧毛巾,似乎永远都不会拧干。
“对不起。”李亦痕低下脑袋,他觉得薛析灵一定没有走出来,事实上连他都不太敢去回想那件事,那件事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他拼尽了全力,却依然没能做到。
“我答应了你,但我食言了。”
“我不怪你。”薛析灵抬起脑袋看向窗外,那里有只杜鹃正围着窗台跳舞,面前是蓝色的小花。
“庄主给我说了那天的事,说实话我挺释然的,一直为她担心惯了,看到她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为她高兴,我为自己的妹妹高兴。”
“可你还是在难过吧,我能感受到。”李亦痕将身体贴在床头,让自己的姿势更舒服些,“毕竟她是你的妹妹。”
“是啊。”薛析灵将毛巾放下,看来已经拧干了。
“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李亦痕心疼地说。
“嗯。”薛析灵没有拒绝,她确实是累了。
薛析灵走后,另一个人走了进来。他靠在门前,看也不看房内的情况就开口说:“庄主在飞檐台等你。”
说完,他迈开脚步就要走。
“等下,兰歧。”李亦痕开口叫住了他。
秦墨停下脚步,回过脸说,“对了,关于那天的事,我来晚了,我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没人了。所以,对不住了。”
“那天不怪你,你来了也没用。”李亦痕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你那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私事,不便回答。”秦墨白了他一眼,没有继续逗留,径直走开了。
李亦痕起身前往飞檐台,看来典狄已经知道他已经醒了,否则不会让秦墨来叫他。虽然他对神兵山庄的大部分建筑都不太认识,但这飞檐台他还是有些印象的,他记得是在庄主所居之处的前面,典狄要他过去的差不多是他居室的地方。
飞檐台是从悬崖上延伸出来的一个亭台,四处云雾缭绕,颇具飞鸟之境。典狄站在上面,背着手,目光凝视前方。
“师兄,你找我?”李亦痕没花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这里。他大伤初愈,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这时候典狄就要找他,不知是为何。
“你是怎么想的?”典狄问。
李亦痕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典狄说的是关于那天的事。
“不知道,很乱,醒来后就一直很乱。”
“难过么,恨自己么?”
李亦痕咬着牙,没有说话。
“你跟我来。”典狄转身离开了飞檐台,李亦痕则跟在后面。
从飞檐台离开,他们转入了旁边一条隐秘的小路上。这条小路十分隐秘,一般的神兵弟子都不知道它的存在,更妄论入门时间浅的李亦痕了。这条路并非是开垦出来的,更像是一脚一脚踏出来的。而且从足迹来看,更可能是由同一个人经过无数次的来回踏出来的。
李亦痕莫名地对典狄感到钦佩。
下了小路,他们转到了一个平台上,平台的一侧是强有力的瀑布,白色的水沫弥漫在空气四周,从外层看很难觉察到这里还有一个平台,更难察觉这平台里的一间茅屋。
李亦痕呆住了,他没想到这里会出现一间茅屋。这间茅屋与神兵山庄的任何建筑都不在一个风格,它就只是一间茅屋,如同普通农舍一般的茅屋,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师兄,这是……”
“我的家。”典狄头也不回,走过去把门一推就走了进去。
“家?”李亦痕更是蒙了,庄内不是有专门的居所属于庄主的吗?难道这是他的恶趣味?比如喜欢住茅屋?
李亦痕的脑袋里充斥着一堆的疑问,但他还是很快跟着典狄的脚步走了进去。
屋内的摆设与一般的平民百姓家并无二致,多的是一股明显的苦药味。李亦痕捂着鼻子,转头看到典狄站在床前停下。
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她的面容算不得漂亮,只是耐看,也许是因为她的脸色太过于苍白了所以才给了李亦痕这样的错觉。她的年纪大概与云罗妗相比差不了多少,只是因为头发已经花白所以才看起来格外的苍老。
“她是谁?”这是李亦痕冒出的第一个疑问。
“她叫阿柔,是我的妻子。”典狄在一旁解释说。
“妻……妻子?”李亦痕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典狄居然早就成家了,想他当初还极力撮合他和云罗妗呢!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个妻子?”
“你来山庄时间不长,不知道也不意外。”典狄伸手温柔地贴在床上昏睡女人的额上,确定她的体温,这个动作他做了太多次了,所以只需一点轻微都接触他就能掌握她身体的情况。
“她在与我成亲之前就是这样了,那时我还不是庄主。她吃了一辈子的苦,住不惯庄内的房子,总是容易发病,于是我就把家放在了这里,庄内的人便很少听说过她了。”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我。”典狄轻轻地拨开昏睡中女孩额上的发丝,眼神温柔如水。
“荆楚之南有一名为断水的河,正好从一条村子里穿过,往日水丰时这条村就会被分成两半,枯水时则合二为一。我与她便出生在那村子,正好隔河相望。我们两家的关系很好,平日里农活时也会互相帮助。我七岁那年家里糟了火灾,人虽没事,谷粮却被毁了。秋末时交的谷粮不够,县里的老爷们不高兴,就把我父母关了起来,没过多久就有人回来说他们死了。阿柔家里没有男丁,她父亲见我可怜便收留了我,还给我们立了婚约。”典狄顿了一下,尽管这段记忆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每当他想起时仍会想起那时的绝望。
“再后来我只身到了神兵山庄学艺,三年后她也来到了这里。因为她父亲染了恶疾去世了,所以她来找我。但也就是那一次,庄内遭到袭击,我虽及时赶到,但却功力不济被击倒。混乱中阿柔一心救我替我挡下了敌人的黑掌,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没有办法医治她吗?”
“这些年来我遍访名医,但都无济于事。所有人都说,她已经是个活死人了。”
“活死人?”李亦痕呐呐地说,也就是说她一直都无法醒来,而典狄一直在照顾着她,照顾了这么多年么?
“因为我的软弱,我失去了她。从那天起我就发誓决不让她再受到半点伤害。我一直以此为目标鞭策自己,直到今日的地步。我从来都不相信天才,至少我就不是,很多东西不是你为了得到而去努力,而是为了不失去而去努力。亦痕,你懂我的意思吗?”
李亦痕低着头,他当然知道典狄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一次他输的太惨了,如果不赶快变强,未来他还会输的更惨。
“我明白。”他紧紧地握着拳头。
“坦白说,我不算合格的庄主。无论是面对青龙还是别人,我一直在逃避作战。我总是害怕自己如果死了,那她怎么办?”典狄这时已经坐到了床榻上,李亦痕从未觉得他像现在的虚弱。
他理解典狄。如果他是典狄的话,很大可能也会是同样的选择。当某个人在你的心里占据了足够大的比重后,你的一举一动就再也没能独立于她了。
“封长老一直都说我优柔寡断,说白了便是我怕死。我的确怕死,人越短命就越怕死。亦痕,我今日让你来此不仅是为了开脱你的,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这时的典狄变得无比认真,李亦痕隐约猜到他的意思。
“若是以后我死了,你就替我照顾好她,好吗?”
李亦痕重重地点了下头。他不说什么师兄你长命百岁,你不会死的啦这种废话,他清楚,当战争开始后这种话就跟谎言一样站不住脚。
“师兄,亦痕明白了。我会加倍努力的,为了所有我所关心的人,我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我想,这也是我要成为‘侠’的意义吧。”
从典狄那里出来,李亦痕低着头在庄内漫无目的地游走,他的思绪漂浮不定,一时间产生的巨大压力几乎要逼迫他喘不过气来。突然,在经过一处花圃时,他发现了一个人,秦墨,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见到他了。
秦墨在修理一块石碑,李亦痕走过去时才发现这已经不知是他修理的第几块石碑了,地面上散落着各式的碎石块,有些上面依稀可见一个“墓”字。
“谁死了?”他看似随意地问。
秦墨没有应他,继续自己的工作,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只是在拿着短刀磨棱角,工序里只差题字了,但在这一步他毁掉了不少的半成品,这已经是他今天做的第十七块了。
“你若是嫌自己字不好,我可以代劳。”李亦痕继续搭话。
“不关你的事。”秦墨依旧低着头,突然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师叔,如果你要给一个很重要但又必须忘掉的人写碑文,你会怎么写?”
“你这个问题自相矛盾咧,既然重要又何必要忘记?如果你抉择不了,就等自己想好了再写咯。”李亦痕对他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
秦墨想了想,最后低下了头。
“师叔,你现在应该回去准备一下,八月初七盟会在兖州举行,庄主已经决定了带你去,明天就走。”
“盟会?”看来典狄这是要带他去白帝盟了。李亦痕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那我先走了。”他留下一句,见对方没理他,就自顾自走开了。
秦墨走时,在那里留下了了一块无字碑,伫立在一株桂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