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被贬在西南的戒州,住在一处破棚子里。这天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棚子内四处漏水,躲也无处躲。他索性坐在竹椅上,望着忽明忽暗的夜雨夜空,闭目诵读当年写给苏轼的一首诗:“青松出涧壑,十里闻风声。上有百尺盖,下有千岁苓。自性得久要,为人制颓龄。小草有远志,相依在平生。医和不并世,深根且固蒂。人言可医国,何用太早计。大小材则殊,气味固相似。”
晁补之和张耒被贬去监盐酒税,晁补之在处州,张耒在筠州。当地乡亲们知道他们是苏内翰的学生、无辜被贬的好官,都对他们格外尊敬,很为他们不平,主动来帮他们的忙,让他们倍感温暖。一有空,他们或是教当地的孩子们识字读书,或是学苏轼想尽办法做好事,以回报这些淳朴的老百姓。如此,日子倒也过得去,只是心中着实记挂远在岭南的苏轼,担心这位六十一岁的老人受不了那里的苦。
此时秦观被贬往郴州,他最是多愁易感之人,一腔愁闷无以排遣,只得日日在酒楼买醉。不多时日,已是面容憔悴。这天夜里,又来酒楼喝酒,一直喝到酒客散尽。他摇摇晃晃地端起酒杯,来到窗前,只见郴江泛着粼粼月光,显得那样冷清,想起远隔千里的家人、恩师与诸友,不由得潸然涕下。他望着江月,自言自语:“先生啊先生,你时下还好吗?”
店家过来劝道:“秦学士,您喝多了,要保重贵体。自您贬到这郴州来,几乎日日大醉,这样下去,如何得了?”秦观苦笑道:“店家,多谢关照。你去忙吧。但求常醉,不省人间事。”店家无奈地下楼,口中嘟哝着:“多好的一个人儿,怎的被贬到这鬼地方?人人都道当官好,不如林中一小鸟……”
此时江雾已起,直向酒楼扑来,秦观恍然一惊,愁绪使他诗兴大发。他悠悠念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念罢,凄然一笑,醉倒在窗边。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苏轼正遭遇到晚年最大的打击。这天,苏轼又去建桥的工地,和翟秀才检查石料。翟秀才赞苏轼一心为民,德化一方。苏轼淡淡地说:“这算不得什么。民乐吾乐,民忧吾忧。民便吾便,民累吾累。一人生命苟活于世者,小生命也;一人生命与天下百姓生命融为一体,才是大……”一语未了,一个小和尚飞跑过来,惊慌地说:“苏大人,不好啦!你家夫人中了瘴气,昏死在路边,现正在嘉祐寺中救治。你快去吧!”苏轼登时慌了神,手中的石料也忘了丢下,不顾一切地拔脚就往嘉祐寺跑。
苏轼踉跄着冲进禅房,扑过去抱着朝云。朝云已是奄奄一息,见他进来,无力地一笑,喊了声“先生”含泪道,“朝云无福再陪你了,来世我还伺候你。”又看着苏过:“你多保重,不要喝这里的生水。先生的书稿在箱子里,保管好。”
说完这句,朝云已是气若游丝。苏轼早已如心被剜去一般,哭得气噎肠断。朝云艰难地抬起手,想替他拭去眼泪。苏轼紧紧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生怕手一松开她就会飞走。
苏轼痛哭道:“云儿,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一定办到!”朝云忽然红光满面:“先生,你叫我什么?再叫一遍!”苏轼附耳连声轻唤:“云儿,云儿……”泪水一滴滴落在朝云脸上,朝云笑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死后,埋在丰湖边的小丘上。”苏轼痛苦地闭上眼,点头说不出话来。
朝云微笑着轻轻念道:“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是身为空,离我之所……”念罢,微笑渐凝,阖眼而逝。苏轼抱着朝云,悲痛欲绝,恸倒在地:“云儿……云儿……你明知我已无所依伴,何以忍心离我而去?你一生辛勤,随我颠沛流离,无福安享,都是我害了你……”
苏过也是痛哭流涕,法空大师等人在一旁合十叹息,赶过来的翟秀才等人也伤心不已。法空劝道:“苏内翰,朝云夫人已皈依我佛,躬修法会,该以佛家葬礼厚葬,接引亡魂,早升西方净土。”苏轼痛哭着点头。
法空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众僧齐诵此偈。苏轼仿佛看见天空中佛光普照,片片莲花飘落,朝云在佛光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遥远的西天……
苏轼照朝云的遗嘱,把她葬到城西丰湖边的小丘上,那里离佛塔和寺庵不远,也是朝云生前常和苏轼去放生的地方。山上一片松林古木,旁边有瀑布倾泻而下。下葬那天,詹范、翟秀才等官员百姓都来参加葬礼。法空带着和尚,义冲带着尼姑,一起念经超度亡灵。
苏轼望着棺椁被缓缓下到墓穴,泪眼模糊,看到朝云的身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下葬完毕,苏轼亲手焚化自己写的挽联:“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便思卿。”片片纸灰漫天飞舞,如墨色的蝴蝶一般。
苏轼失神地回到白鹤居中,朝云的笑声还在耳旁,她的温情还在心中,一草一木都有她的影子。苏轼焚香净手,绘制了朝云的画像,悬挂在中庭。连日来,他都茶饭不思。苏过心知劝也没用,只得静静地在一旁陪父亲坐着。
这天,天阴晴不定,不多时下起了雨。苏轼默默地注视着朝云的画像,捻笔在像下题了一首《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从此,苏轼的饮食起居都只由苏过一人照料。苏轼每日把自己沉浸在著书与修桥中,用忙碌来让自己忘却悲伤。这日,苏轼又跑到工地,一个童子跑来喊道:“苏先生,你的一家人都来啦!”苏轼忙问道:“在哪里呢?”童子一指:“已到你的白鹤居。”这是几个月来唯一能让老人心里高兴的事。苏轼仰天而笑,孩子般地载歌载奔而去。民工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他的背影,笑着叹息不已。
苏轼一路小跑着回到白鹤居。苏迈、苏过正带着一大家子向屋内搬东西。苏迈的夫人范氏笑着拭泪,对苏过说:“三弟你辛苦了。三妹不知为你和公公流了多少泪。这下好了,一家子团圆了。”苏过笑道:“都团圆了,不知父亲该有多高兴。”说着,忙里偷闲,从妻子陈氏手里抱过四岁的儿子亲了一口:“儿子是块宝,为父舍不了。记得前年夏天分手时,吾儿尚在怀中。”
苏轼满头大汗,还没进门就喊道:“我的好孙孙们在哪儿呢?”苏迈等人都抢上来,喊道:“父亲!”“公公!”“爷爷!”苏轼答应不暇,乐得合不拢嘴。苏迈等人跪在地上见礼,苏轼乐不可支地伸手扶起:“都起来,都起来!”
苏迈的长子苏坚已二十岁,次子苏符十八岁,三子苏然十五岁。苏轼拍拍苏坚、苏符的肩膀,摸摸苏然的脑袋,又抱起顶小的孙子大亲了一口,眼中闪着泪光:“爷爷做梦都想着你们!”
苏轼转过去对两位儿媳妇笑着说:“孩子们,我谢谢你们,颠沛流离,无怨无悔,继承了苏家门风,还给我生养了这么多好孙子。”范氏、陈氏笑笑,陈氏从苏轼手中抱过儿子:“来,让爷爷歇会儿。”
苏坚拉过妻子王碧来向爷爷行礼。王碧就是苏辙之婿王适之女,王适已不幸早逝,临终还教导女儿恪守孝道。苏轼见了她,不由得悲喜交集:“你父亲走得太早了。孩子,不要难过,有爷爷在,你受不了委屈。”
苏轼见苏迈等人的表情有些异常,忙问道:“今天乃大喜之日,如何哭丧着脸呢?”苏迈含泪道:“未料想朝云姨娘已不在人世。”众人低头黯然不语。苏轼神色也黯淡下来,摆手道:“先不说了。过两天,你们再到坟上祭奠。”
苏轼好不容易一大家子团聚,正享受天伦之乐,稍从失去朝云的伤痛中摆脱出来,然而,章惇等人又将魔爪伸向这位老人,可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说起来,又是以诗论罪,用的还是当年李定等人的伎俩。只不过现在章惇大权在握,审都不用审就“结案”了。
这日,蔡京把抄录来的苏轼在惠州写的几首诗交给章惇,并告诉他苏轼还盖了房子。章惇接过来,见有“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和“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等句,阴着脸冷笑道:“苏轼过得蛮舒服的嘛。”
蔡京谄笑道:“倒是越贬越舒服。看来,他是越往南方越快乐,索性就遂了他的心愿,再让他往南一些。他的字叫子瞻,就贬他到海南岛儋州好了。”这回章惇倒有些犹“海南是域外蛮荒未化之地,还未听说有谁被贬到那里。”
蔡京一脸奸猾地说:“宰相不是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生恐他留有退路吗?这茫茫大海,正好无路可走,无论如何都不能生还中土。去那蛮荒海岛,与死又有何异?听说他还能求雨,最好在海上就被龙王这位老朋友请去。”章惇意味深长地冷笑道:“也罢,也罢。海岛宁静,就让他好好颐养天年吧!”
蔡京最是个以害人为乐的,见此还不称心,道:“惠州太守詹范经常为苏轼提拱酒食,对他倍加照顾,二人引为同道。广州太守王古与苏轼写诗酬答,苏轼还鼓励他建立什么治病的安济坊。程之才不但没有挟制苏轼,二人反而和好了,还替他办了不少事。”章惇怒道:“大胆,无视朝廷,全都罢官!”
蔡京脑子最灵活,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对,一个都不赦。可给王古定个妄赈饥民的罪过。”章惇点头道:“你可授意御史黄庆基弹劾他们,而后我再奏明圣上。顺便将‘苏门四学士’,还有其他元祐党人,一并再贬!”
不多时日,宣旨官由詹范陪同着来到白鹤居,宣道:“责授苏轼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即日起程。”苏轼平静地接旨。他的儿媳等人忍不住低声哭泣,苏迈愤怒地说:“什么……这……那可是有来无回之地!”苏轼忙喝住他。
宣旨官走后,苏过恨恨地说:“章惇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这新屋刚刚建好,花了我们多少心血,还没住几日,却又要将我们赶走!那海南地属海外,罪再大也没被贬到那里去的,他们这是成心置我们于死地!我还年轻,不碍事,父亲已这么大年纪了,可怎么办……”说到这里,难过得流下泪来。
苏轼淡淡地说:“这本是意料中事。”转头对詹范说,“詹太守,只怕于你也有不利!”詹范黯然地说:“我已不是这里的太守了……”苏轼十分歉疚。詹范叹息道:“无辜被遣,我心坦然。能结识苏公,不枉此生了。”
晚上,苏轼一家子忙着打点行装,苏过与苏迈兄弟俩争着要陪父亲去海南。苏过道:“大哥,你不能去。你是县丞,这一大家人吃饭还靠你!”苏迈道:“有兄长在此,怎能叫你去投荒海南?”苏过道:“小弟习惯了,做饭、服侍父亲,都得心应手。你还是安心留在这里,一家子都拜托你了。”
苏轼走过来说:“不要争了。迈儿留下,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过儿陪我到海南。”苏迈哭着跪到父亲面前,一家子跟着哭跪在地。苏轼平心静气地笑道:“孩子们,都起来。把眼泪留着,等我死了再哭也不迟。记住,我苏家在此,要做惠州良民。”
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苏轼被贬海南儋州。苏轼打算从雷州码头出海,正好去看苏辙一家。苏迈等人一直送到雷州。苏辙告诉他们:吕大防责授舒州团练副使,循州安置,死于途中;刘挚责授鼎州团练副使,循州安置;梁焘责授雷州别驾,化州安置;范纯仁责授武安军节度副使,永州安置;贺州安置范祖禹,移送宾州;英州安置刘安世,移送高州。秦观由郴州编管移送横州,晃补之由处州酒税移为信州酒税。朝廷设立了诉理局,专行迫害之事。
苏轼兄弟二人相见,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走到码头。落日熔金,水天茫茫。波浪滚滚,涛声震耳,几只白鸟戛然飞过。苏辙看着哥哥被海风吹乱的霜鬓,哀叹道:“全国坐党籍者达八百三十人,数哥哥被贬得最远。”苏轼望着夕阳,心平气和地说:“此乃愚兄的荣耀。他们有必要把我这个秤砣看得这么重吗?贬吧,能怎样?世有万劫不复之物,即有万劫不灭之人。”
次日,苏轼起程。苏轼与苏过伫立在岸边,不远处两个艄公正在装船。苏轼凝望着汹涌的海面,喃喃自语:“公莫渡河,公莫渡河。公若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苏过一惊:“父亲何以竟出此语?”苏轼微笑道:“为父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今到海南,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记住,这是我东坡的家风。”苏过含泪应下。
苏轼与苏过乘船扬帆而去。苏辙、苏迈等人久久地摇手挥泪相送。渐渐地,苏轼的船已成了沧海中的一个黑点。波涛翻滚的海面,一如苏辙此时的心情。他对着那个黑点大喊:“哥哥!”苏轼立在船头,似乎听见了,激动地挥挥手。史云泣道:“哥哥此去,不知何时能再回来?”苏辙已是老泪纵横:“恐怕已不能回来了。哥哥,这就是你我的诀别吗?”众人潸然泪下。
茫茫大海,翻滚着怒涛,一叶孤舟飘摇其上。苏轼、苏过站在船头,凝视着前方,默默无言。苏轼向来能做到范文正公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饶是如此,以六十二岁的高龄被贬谪到海南蛮荒之地,心中也不免凄然。环望大海,只见海天无垠,人是何等微不足道,不过太仓一粟。既如此,人世的悲欢便如庄子所说的蜗角触蛮,又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想到这儿里,苏轼心中豁然开朗,只觉此身化入天风海浪之中,“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
一阵大浪打来,浪花打上了船头的书箱,父子俩赶紧用雨布把书箱遮好。苏过劝父亲到舱中去,苏轼点点头。苏轼回到舱中,拿出纸笔来撰写《易传》,对苏过说:“过儿,时不我待!但愿天假以年,能让我得毕此书!”船体忽然一阵剧烈摇动,苏轼勉强撑住不倒。
苏过含泪问道:“父亲,船摇得厉害,能坐得住吗?”苏轼静静地说:“不是水动,不是船动,乃是心动。心若不动,万物皆静。你尚年轻,心性好动,到船头上看看大海吧!”苏过道:“我们一生都在这海岛上了,还愁看不到大海吗?”苏轼淡淡一笑,赞许地点点头,继续著书。
苏过走出船舱,只见浊浪滔天。一个大浪打来,水漫到船上,几乎将船掀翻。两个艄公手忙脚乱,惊叫起来。苏过踉踉跄跄地跑进船舱,惊慌地说:“父亲,起浪了,起浪了!”苏轼平静地说:“我岂不知!”
苏过道:“公若渡河,堕河而死!我们已身在险境!”苏轼稳坐如磐:“过儿,遇事,要从最坏处想;遇坏事,却要从最好处想。这《易传》未成,《书传》尚未开工,为父岂会堕海而死!哈哈,放心吧。坐下。”
苏过“啊”了一声。苏轼平静却不容置疑地说:“坐下。”苏过只得勉强坐下。苏轼道:“慌也是这样,不慌也是这样。与其慌,不如不慌。”苏过擦擦头上的汗水,结结巴巴地说:“父亲果然能做……做到‘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苏轼一边随船俯仰,一边念,一边写:“言为心声,有言必发;言出必践,践之必诚。此为君子。”写罢,将字递给苏过:“送给你了。”苏过见字迹不乱,叹道:“父亲真乃神人也。”苏轼笑道:“什么神人,这点小风小浪算什么,宦海沉浮,才是真正的惊涛骇浪!”
苏过忽然觉得浪小了,高兴地说:“父亲,浪小了,浪小了。”苏轼道:“是吗?不觉得!”苏过奇怪地问道:“怎么不觉得?”苏轼意味深长地说:“不觉其大,故不觉其小。”苏过脸一红:“是,谨记父亲教诲。”苏过走出船舱,苏轼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
苏过走上船头,见两个艄公满头大汗。艄公问道:“公子,大人怎么样?”苏过道:“正在写字。”两艄公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向船舱探头一看,见苏轼果然正在写字,十分惊异,赞道:“我们见惯了这海上的风浪,尚且惊恐不已,苏大人真乃仙人!这海峡历来浪大,不知打翻了多少船只。这次不死,实在是托苏大人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