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阔天的电话原本是打给杨君的,接电话的却是东方。
“杨君呢?”江阔天和东方寒暄几句,便问起杨君来。
东方瞟了一眼好像被人洗劫的办公室,苦笑道:“他出门办案去了。”
“什么案子?”江阔天问。
“还是杨小惠那个。”
“他找到新线索了?”
“没有。他打算从另外的地方着手。”东方翻了翻桌上放的一沓A4打印纸,上面潦草的写着几个人名:罗华、罗佳、杜莉萍、蓝舟。
江阔天愣了一下,不明白杨君准备从什么地方着手,但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杨君不在,东方反而是个更合适的人选。他匆匆向东方交待了两句,东方理解地笑了笑,答应帮林鸥的忙,江阔天放下心来,挂了电话。
悬崖边的绳梯已经搭好,法医和鉴证科的人员已经下去好一会了。这里山深林密,无线通讯信号时断时续,只听见对讲机里嘈杂吵闹了许久,才分辨出说话的内容。下面的现场已经围好,法医们招呼江阔天他们下去。江阔天带着三四个人顺着绳梯爬了下去,邓局从悬崖边探出头来目送他们,起先还能听见他不放心的叮嘱声,下了大约1/3之后,就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其他的声音一概被风声遮掩了。
好不容易下到谷底,甩了甩冻僵的手,朝法医围出的现场走过去。
因为有灌木覆盖,一眼望去,现场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地上有些零星的骨头碎片,大部分的骨头都被灌木架空,或者落在腐叶上,保持着完整的骷髅形状,有几具骷髅落在岩石上,碎成许多块。
法医们各自忙碌着,拍照和静态勘验已经完成,正在进行动态勘验,几个年轻的实习法医正在用网兜兜虫子。江阔天绕过他们,来到法医老王的身边。老王正在看着土里的一支温度计。
“有什么想法?”江阔天问。
“惨。”老王言简意赅地道。
江阔天忍不住笑了:“说正经的。”
“真惨。”老王将土壤标本放到物证袋内,“一共52具骷髅,初步判断是从悬崖上摔下来的,是生前还是死后暂时还不能判断。”他指了指脚下的一具骷髅,“你看,骷髅上的骨头碎裂很严重,其他的我不敢说,至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在骷髅上指点着,“有很明显的锐器伤痕迹,而这里和这里,则是钝器伤。”他看了看四周,“这具骷髅四周没有石块,按理说不会形成这种伤痕。”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摔下来之前形成的伤痕?”
“不好说。”老王摇了摇头,“要进一步确定。但是有一点很奇怪,这些骷髅都没有颅骨。”
“什么?”他这么一说,江阔天留心看了看,果然,不仅仅是脚下的这具骷髅,周围所有的骷髅都没有颅骨。
死者的头颅失踪了。
“滚到什么地方去了吧?”江阔天问。
“不可能。”老王说,“附近没有人兽出没的痕迹,就算滚也滚不了多远。”
“能判断是怎么回事吗?”
“暂时不能。”老王说着又忙他自己的去了。
头颅遗失了,意味着这不是自杀。
江阔天在现场走走停停,有些法医正忙着将已经勘验完毕的骷髅收拾起来。到处都是人影晃动,白大褂和白骨头晃得他眼睛都花了。
惨。真的很惨。老王的这个词没用错,江阔天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数量庞大的骷髅群。他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一线阔叶般的灰天在绝壁的夹缝里朝外延伸着,死者最后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样灰暗狭窄的天空吗?
察看了许久,现场除了骷髅,什么也没剩下。法医们企图找到一点衣物的残余,却没有任何收获,这点很奇怪,衣物的腐化不会这么快,也不会如此彻底,除非死者们是裸着身子从上面落下来的。江阔天带着人将谷底走了个遍,没有找到出口,四面都被山壁围得死死的,要上去只能走绳梯。他原本猜想这些死者会不会是在谷底遇害的,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谷底大部分是腐叶和灌木,只有几处地方是岩石地面,上面也不可幸免地落着骷髅。除此之外,基本没有松动的石头,除了一块石头之外。那块石头大约1米见方,突兀地立在灌木丛中,不像是从上面落下来的,也不像是附近的岩石松动脱落的。江阔天总觉得它看起来很别扭,围着它琢磨了一阵子,没发现什么。石头的底部被灌木和荒草围住了一半,附近的灌木比别处的矮小,所以石头的大半个身子都露出来了。
“你看什么?”老王走过来问他。
“石头。”江阔天说,“这下面的老灌木都被石头压坏了,新的灌木比其他灌木都要矮。”
“从上面落下来的吧?”老王仰头看了看悬崖,“要不灌木压不成这样。”
“怎么落?”江阔天摇了摇头,“这里差不多是山谷的正中央,两边不靠壁,从上面滚下来的岩石不会落在这里。”
老王看了看石头附近的灌木,没有被石头滚过的痕迹。如果是从悬崖上落下来的岩石,应当先落在靠近崖壁的地方,然后再一路翻滚过来,沿途的灌木势必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除非,这石头是有人从悬崖顶上抛下来。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老王还在疑惑,江阔天已经钻到灌木底下,用手电细细地察看石头的底部。他也没指望看到什么,只是为了让心里的不安释放出来,没想到这么一看,果然看到了些东西。
石头底部,露出一些仿佛雕刻般的线条,曲折地延伸出一小部分,大部分都被压在了靠近地面的部分。
“这是什么?”老王凑过去看,看不出所以然来。
“不知道,肯定是人为的痕迹。天然的痕迹不会长成这样。”江阔天钻出来,招呼两个兄弟过来,一起把石头翻了个底朝天。
底部被腐叶浸染成深黑色,擦去浸染的痕迹,雕刻般的线条清晰地露了出来:
不需要多检验,谁都看得出这是人工的痕迹,一笔一划之间都是90度的直角,天然生不出这样一串的直角来。
“这跟案子有关吗?”一个警察问。
“不知道。”江阔天沉吟着。
在过去的四年中,除了本村自然死亡的人之外,聚水坳意外身亡的只有四个人,杨小惠是其中一个,其他三人死于2003年,也就是村子里收到扶乩的指示、但尚未引起重视的那一年。四个人的死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死于回村长住的前夕。这恰好应验了扶乩上的指示。
杨君不相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说,四个人都在回村前夕死亡,这种隐隐的联系让他找到了另一处突破的希望。杨小惠的案子本身已经走到了死胡同,所有的线索都在邮局中断了,找不到寄邮件的人,表面的证据都指向杨小惠自己,无数的疑点又表示杨小惠是被人陷害的。这种两难的局面让他放不下也解不开,聚水坳的诅咒让他眼前一亮。
既然杨小惠本身已经查不出什么,不如转攻其他方向。也许聚水坳的诅咒,就是案件联系的关键。
听到杨君的这个想法,东方抽了半天的烟,两人在烟雾笼罩中沉默了许久,最后东方打破了沉默:“你能确定杨小惠的死和另外三个人的死之间有联系吗?”
“不能。”杨君摇了摇头,“唯一的联系,就是他们都应验了诅咒。”
“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杨君的语气有点急躁,“这个还不够吗?四个人应验诅咒,而且只有他们四个人违背了扶乩上的指示,除非诅咒真的存在,否则也未免太巧了。”
东方没再说什么。杨君对于杨小惠的死一直存着一份内疚,这个案子他是非找到答案不可,况且他说的也有道理,目前来看,杨小惠本身的线索已经断了,要想找到真相,除非另辟蹊径。虽然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四个人的死之间有什么联系,一切都只是猜测,然而,推理并非只是数据的积累和分析,有时候也需要想象力。杨君敢想敢做,依靠他的冲劲和想象力,许多毫无线索的案件最后都被他找出了真相,希望这次也不例外。
“你全力以赴吧,社里其他的事就交给我了。”东方点了点头。杨君将手头几个案子移交之后,便一身轻松地出门了。
江阔天站在谷底白骨群中的时候,杨君已经赶到了心苑花园。
传达室里坐着一个打毛衣的女人,杨君从窗口探头进去招呼了一声,女人抬起头来望着他:“找谁?”
“罗佳在吗?”
女人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将毛衣放在一边:“我就是,你是?”
没等她问完,杨君已经一闪身进了传达室,罗佳警惕性高涨,朝后退了几步,大声道:“你是谁?”
“什么事?”两个保安朝这边踱过来。
“我是聚水坳杨晓堂的侄子。”杨君飞快地说。
“晓堂叔?”罗佳的态度热情了点,“你好你好。”
两个保安在窗口望了两眼,又慢慢走开了。
杨君将自己的名片递上去,简单地介绍完自己之后,直接说明了来意:“能给我说说你的父亲吗?”
“你是私家侦探?”罗佳研究性地看着名片,不解地问:“你问我爸爸的事做什么?”
杨君简要地说明了一下,罗佳听得有点糊涂,挥挥手打断他:“我不太明白……你是说,我爸爸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我不知道,”杨君摇了摇头,“能给我说说详细情况吗?”
“不可能,”罗佳无法置信地摇着头,“他不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说说看。”
“当时我就在他身边,没看出什么不对劲。”
“怎么回事?”
“那是前年的事了,”罗佳说,“前年,我被一辆车子撞了,住进了医院,”她站起来走了几步,腿略微有点跛。“看,这条跛腿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她说,“我爸爸到医院里来照顾我,没多久我就出院了,住到了这里,”她随手指了指某栋房子,“爸爸每天陪我散步,他喜欢听花鼓戏,每次散步的时候,老是往社区小戏院走。我们这里的戏院朝外开放,每天早上都有好多花鼓戏爱好者在那里唱戏,唱得还真好听,听的人很多,一楼的看台挤得夯密,我爸爸就带着我到二楼看戏。看久了,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位置……”
“固定的位置?”杨君打断了她。
“嗯,其实也不是什么座位,在二楼没座位,都是站在栏杆边看,不过看久了,每个人都固定站在栏杆的某个地方。他给我带了张椅子,我坐在他边上,他自己靠着栏杆。人多的时候,栏杆边能围好几层,有几次压得我都受不了了。就是这鬼栏杆有问题,”罗佳愤愤地道,“不晓得造了多久了,栏杆都是木头做的,好多地方都开裂了,也没人来修,结果有一天,我爸爸被人挤得压在栏杆上,栏杆突然断开,他就摔下去,当场就死了。”
“他是从平常站的位置摔下去的吗?”杨君问。
“不是。”罗佳摇了摇头,“我爸爸很小心,平常站的那个位置,栏杆很结实。那天也是碰巧,一个经常来的人突然没来,他平常老跟爸爸吹,说他那个位置看起来最舒服,弄得爸爸很羡慕他。那天他的位置一空出来,爸爸就连忙占了那个位置,没多久人越来越多,朝前一挤,就……”
“没有人推他吗?”
“没有,我就在他旁边,因为挤,我想叫爸爸把我的椅子挪出去,所以一直在喊他,他光顾着听戏,没留意到。后边的人没推他,这点我可以保证。”罗佳肯定地说。
从罗佳的话里,杨君没听出什么问题,看起来这纯粹是一场意外。
“你爸爸有没有跟你提到诅咒的事?”他转了个话题。
“什么诅咒?”罗佳疑惑地看着他,继而仿佛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你是说聚水坳的扶乩?”
“嗯,他跟你提过?”
“他没提过。我是在回去送葬的时候,听村里的人说的。那话信不得,我爸自己都不信。”
“你不是说他没跟你提过扶乩的事吗?你怎么知道他不信?”
“扶乩上不是说,离开村子三个月就不能回村了吗?他要是信,就不会离开村子那么久了。”罗佳说,“我的腿一个多月后就完全好了,只是有点跛。他要是信那种事,早就回去了。”
这倒有意思,扶乩上的话是罗华解释的,他自己却不相信自己解释的话,然而,最后又偏偏是他自己应验了这话。
“他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杨君问。
“没有,挺正常的。”罗佳说完之后,显出犹豫不决的神情。
“怎么了?”杨君问。
“没什么,只有一点和平常不同……”
“什么?”
“他好像比以前大方了很多,”罗佳侧头思考着,慢慢说,“以前他很节省的,家里穷么,但是那次来,他一下子变大方了,给我买了好多东西,还说要给我买房子。”她摇了摇头,伤感地说:“可能是他预感到自己会死吧,听说快死的人都有这种预感。”
真的是预感到自己会死吗?
或者是因为某种原因,认为自己会死?
“你的腿是怎么伤的?”又闲聊了一会之后,杨君问到了她的腿。
“车子撞的。”罗佳说,“是我自己不留神,过马路的时候,看着虽然是红灯,但是两边都没车,就冲过去,哪知道突然拐弯的地方冲出来一辆,就撞上了。”
“是故意的吗?”
罗佳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司机当时比我还慌,救护车和交警都是他叫来的,他吓得都快哭了。”
杨君也笑了起来。
“听说你哥哥失踪很久了?”东方招呼林鸥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你喝什么?”
“随便。”林鸥紧张地说,“茉莉花茶吧。我哥哥失踪两年了。”
东方冲好茶,坐到她对面:“手艺不好,将就着喝吧。”
林鸥忍不住笑了:“冲这种茶还有什么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