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电影编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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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电影编剧的秘密(下)(2)

●芦苇:我对基督教有好感,来自于它自身的美感。首先基督徒都很干净、整洁,教堂也很肃穆超脱。不像我们的寺庙,有的华美艳丽俗不可耐,有的黑烟缭绕破旧肮脏。

我看过《圣经》,纯属于文学的阅读,不属于研究,也不属于探索信仰性的系统阅读。《圣经》故事在我看来是好听的故事,而不是深奥教义。

○王天兵:“耶稣”这个形象对你有影响吗?

●芦苇:“耶稣”是完美的假定。人这个动物很奇怪,会追求完美。“耶稣”就是人类在情感和理智上追求完美的某种结果。他是完美的寄托。

○王天兵:过去你说过,中国人要是信了基督教是中国人的福气啊。

●芦苇:更多的感叹是国人无福消受。

○王天兵:你什么时候有这个结论的?

●芦苇:可能就“****”结束以后吧。我有时候考虑,类似“****”这种邪教的、半邪教的运动,在中国历史上为什么层出不穷?为什么这种现象在曾经信奉基督教的国家里相对而言比较少?是不是一神教传统,对于泛神论的邪教具有某种免疫的抗拒能力?

我们的社会制度跟苏联很像,但苏联却没有全民狂热式的“****”,而中国却发生了。这个问题学界应该做一个比较研究和思考

○王天兵:因为苏联还有个东正教背景吗?

●芦苇:至少有某种联系与渊源。你没发现美国人的眼神,跟中国人是不一样的吗?

○王天兵:有哪些不同?

●芦苇:美国人似乎天性比较沉稳自信。中国人的神情总有种惶惶然不可终日之状。

○王天兵:心理不安定?

●芦苇:一种是安定的,一种是不安定的,这就是区别。

○王天兵:这是因为宗教吗?不完全是吧?

●芦苇:我觉得有关系。首先他们有自觉的心理生活,而本民族过去是没有的。举个例子吧,教徒每个礼拜必须要到教堂去,他的心理问题会与神主、神父去交流,去倾吐。他们的心理问题是有人关怀庇护,是可以得到减压解脱的。

而中国人往往没有这个能力解决这个问题。别说个人与家庭了,一个村子一方区域也难得有这样一个得以解脱之处。谁去给人的心灵排忧解惑?只有任其发展成一种心理疾病了。中国农村精神病患者数量之众,没在农村待过的人是不大能体会的。

我插队的时候,闹鬼闹神、鬼附体癔症,不乏其人。现在有愈演愈烈之势。

○王天兵:对这点我必须澄清,因为我在美国工作、生活了十多年,美国不是一个基督教国家。当年的制宪元勋们就郑重声明过,美国不是信奉某一种宗教的国家,而是一个所谓世俗的、信仰自由的国家。我认识的美国朋友中几乎没有每周去礼拜的人。现在很多中国人以为美国人有信仰,都信上帝,这是一种滑稽的误区。

其实,中国和人家面对的问题不一样。他们的有识之士还在批判信仰,比如英国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的《上帝的迷思》,曾经畅销全世界,就是逐条批驳宗教信仰,批判信仰可能带来的迷狂,批判教堂、教会、传教士的虚伪无知。他们的问题是信仰太多了,而我们也许太缺乏信仰了,导致对西方的误解。

小布什上台后,美国更趋保守、更趋向宗教信仰,这也早被很多明智的美国知识分子所诟病。另外,美国人的抑郁症、各种心理病症发病率也是很高的。

其实,有人说我们中国文化的起源是萨满教。先秦时期有一神教的萌芽,被****扼杀了。你对萨满教有研究吗?

●芦苇:我没有什么研究,但知道萨满教相信万物通灵。中国宗教某些地区可能还到不了萨满教的程度。中国是泛神论。萨满教当然也有泛神论的色彩。人类历史上,泛神论和一神论在文化品质上有巨大的差别。信仰可有误,但信仰不可无。路标亦有误,但不可无。

○王天兵:对。

●芦苇:这也是文明的差距。普遍的共识都认为一神论比泛神论要进步,因为它所缔造的社会形态比较理性成熟。中国的汉民族是泛神论的一个民族。什么鬼神都要拜,逛一趟庙总有磕不完的头、拜不完的神……不信到华山上去一趟。这在西方的国家里见不着,或很少见。因为中国没有经过一神教阶段,才会产生“****”期间那种极端的赤裸裸的个人崇拜。

○王天兵:无论怎么说,罗素也好、维特根斯坦也好,对你是一种人生观上的启蒙。

●芦苇:人类的思想天地其实非常广阔,空间是无限自由的,你不会再陷入到“******思想是不是真理”、“****是忠臣还是奸臣”这样的垃圾问题里面。另外,应该把****流行的标语口号做一个专集出来,文本价值连城。

注释

[1]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和逻辑学家,致力于哲学的大众化、普及化。有很多人将罗素视为这个时代的先知,与此同时,罗素的许多政治思想又是十分有争议性的。

关于契诃夫

○王天兵:接下来我们来谈一谈契诃夫。你刚才说了,对你影响最大的文学家是契诃夫。你在少年时代就通读了契诃夫的全部作品。你作品的中有契诃夫的气质,包括他的人道主义,他对知识分子、市井小民、农民的关注和悲悯,已经渗透在你的剧作中了。

你是什么时候接触契诃夫的?

●芦苇:契诃夫是初中时候就开始看了。“****”后下乡时,我带了一箱子书下去了,其中就有平明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契诃夫的选集,大概有十几本,很薄,比如《灯光集》、《苦恼集》,他的作品很有美感,如同陈酒佳酿一样,喝了就会上瘾的。

○王天兵:契诃夫的小说分成两大类,一类是他的短篇小品,很短的,几千字的,现在看来也很一般,有一点过时的感觉。

●芦苇:他的创作分几个阶段,原先他是个医学院的学生穷得要命,他写笑话挣零花钱。

○王天兵:幽默小品。

●芦苇:他把生活里听到那些笑话记到本子上,忽然发现居然能挣钱,写作就成他的爱好了。他受过一些人的影响,比如说果戈理。当时的文人比如柯罗连科[1]也给了他很大的鼓励。他的小说越写越棒,越写越长。中年以后中长篇就多了。

○王天兵:他46岁就去世了,契诃夫的写作生涯不是很长。

●芦苇:肺结核要了他的命,当时是不治之症。

○王天兵:契诃夫的中篇实际上也不长,几万字,但都是经典……你现在还能想起契诃夫小说的篇名吗?

●芦苇:《第六病室》、《草原》、《萨哈林旅行记》……,他的精神是一贯的。他是一个俄罗斯人,有东正教的文化背景。人性的优美在他诗意的、伤感的文字中闪烁,“含着眼泪的微笑”就是契诃夫。没有人,很少能够再找到第二个跟他有同等精神境界的人。

○王天兵:就是说你在青少年时期已经系统地接受了契诃夫的熏陶。

●芦苇:契诃夫教给我的就是对人性的欣赏和珍惜,与一颗伤感而博大的心灵。

○王天兵:怎么理解你这句话?什么叫对“人性”的珍惜?人性有好有坏……

●芦苇:他讲述的是人性的真相,丰富而细腻。

○王天兵:关注人的灵魂……

●芦苇:灵魂的质感与秘密。

○王天兵:你看《第六病室》大概是什么时候?

●芦苇:二十二三岁的时候。

○王天兵:《第六病室》我们可以多说一些。因为《第六病室》这篇小说非常重要,对整个俄罗斯文学,以至于世界文学的影响都非常大,它影响过很多人,包括中国的巴金。巴金曾说,看了《第六病室》以后很害怕……。

●芦苇:他们受《第六病室》启发,开始怀疑社会环境、文化传承,以及身受伤害等问题。没有《第六病室》就没有鲁迅《救救孩子》的呐喊声。

○王天兵:《第六病室》讲的是俄罗斯外省一个偏僻小城的中年医生,整个城里的人都让他感到庸俗、麻木……但他在医院里的精神病房,也即第六病室,发现了一个年轻人,是当地唯一可以沟通交流的人……最后的结果却是,这个医生被诊断成精神病患者,关进了同一个精神病房。

看完《第六病室》,你能感觉出契诃夫发现了那个时代已经病入膏肓了,他在呼唤革命……其实整个十九世纪的俄罗斯小说都在呼唤变革、呼唤革命。契诃夫不是有个小说叫《新娘》吗?

●芦苇:经历过“****”的一代人,都有“第六病室”的经验和体会。“**********”的时代与社会就是一个规模浩大的“第六病室”,场景光怪陆离,疯狂不可理喻。

○王天兵:整个国家都疯了,整个国家都病了。

●芦苇:这不就是“第六病室”的放大版吗?契诃夫写得很真实有预言性。他没有经历过“****”,他也不知道中国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写出了人类身陷悲剧而不自知的境遇。

○王天兵:《第六病室》的主题是:一个良知尚存的人被周围所有的人当成精神病人给关起来了。这就是世界。很犀利。

●芦苇:中国的林昭、张志新,不都是这种人吗?她们只是因为情感与心智还正常,就必须要被扼杀掉……《第六病室》早已预言在先了。

○王天兵:这篇小说影响非常大,二十世纪俄罗斯有个叫布尔加科夫[2]的大作家,他的杰作《大师和玛格丽特》和《第六病室》有一种渊源关系。甚至美国电影《飞跃疯人院》,可能都受过它的影响。这篇小说对正处在都市化、城市化的当代中国,也有启示,也不过时。

●芦苇:他还有一篇小说叫《黑衣修士》,讲一个优秀的神学院教师的神经怎么失常的故事……契诃夫故事多讲面对困境的情感与心灵,这是他的永恒的主题。

○王天兵:你大概几几年看到《黑衣修士》的?

●芦苇:应该是1968年之后,我看了很多遍,每次开卷都会心灵颤栗。

○王天兵:我是九十年代中期在留美期间看的《黑衣修士》,英文名Black Monk,对我也有很大影响,它讲的是主人公因碰见一个黑衣修士告诉他:他是一个天才,渐而走火入魔,竭力留下传世力作,最后家破人亡的故事……

其实这牵扯到我们最开始讨论的哲学问题,以及对真理的探讨等等。契诃夫探讨了极易在知识分子身上出现的一种心灵病症……

●芦苇:我们讲在信仰体系时,也会走火入魔……不追求信仰,人生会失却方向,但是追求信仰走火入魔的话,人类又会陷入偏执的禁锢中。《黑衣修士》是讲这个过程的两重性。

契诃夫把他的主题藏得很深,在他娓娓道来的辞句后面,是一颗高贵灵魂的诉求。

○王天兵:契诃夫是不给人物贴标签的。你不能把他的人物分成好人、坏人、进步、落后的。这和后来的苏联文学、和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大相径庭。

●芦苇:他是一个博大的艺术家。契诃夫还写过一篇小说大概叫《普通人的故事》。描写俄罗斯一个小知识分子的一生,一个追求真理向往光明,但在生活中屡受挫折历尽苦难的故事,写得也很棒。

○王天兵:契诃夫还有篇小说叫《带叭儿狗的女人》,大约写于十九世纪末,气质迥异于十九世纪的俄国小说,毫无道德说教,却有很强的电影性……这是小说进入现代的标志。

●芦苇:他的戏剧是现代戏剧的里程碑。在他之前,戏剧有套固定程式,契诃夫打破了这个程式。他的戏剧刚登上舞台的时候,很难为人所理解,因为过于超前了。他的戏剧跟他的小说一样,同样重要,比如《三姐妹》、《海鸥》、《万尼亚舅舅》等等。

○王天兵:还有《樱桃园》。

●芦苇:对。他把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和一代人的追求、他们的苦闷绝望、他们的挣扎突围,都刻画出来了,成为俄罗斯知识分子的一部精神史。你看他戏剧的时候,会看到这一代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思想与情感的历程。

○王天兵:这些东西你都是七十年代看的?

●芦苇:其实早就看过,但看不太懂。我从农村回来,有了些生活阅历,他的戏剧就看懂了。

○王天兵:农村回来是哪年的事?

●芦苇:1972年以后。

○王天兵:你二十出头的时候。

●芦苇:二十二岁。

○王天兵:现在回过头看,契诃夫对你在技法上有哪些影响?比如说在你塑造人物的时候,在你编故事的时候,在你编情节的时候,有无影响?

●芦苇:我不觉得在技法上有直接的影响。契诃夫对我最大的影响是他对生命的珍惜与对生活的热爱。他很尖锐又是最宽厚,这才是巨匠。

为什么伟大作家多是出生在有宗教背景的国家?其他国度的作家往往有洞察一切的能力,却没有超越时限的博爱。鲁迅就很尖利,契诃夫的宽容在鲁迅身上却看不到。而这两种品质完美无缺地结合在契诃夫身上。

○王天兵:这就是所谓宗教感,就是你所说的东正教中最优美的东西吗?

●芦苇:契诃夫对东正教也有质疑,他笔下的人物就在质疑彷徨,在怀疑挣扎,但远处总有东正教的歌声缭绕不去。

○王天兵:实际上契诃夫本人就是契诃夫式的人物。

●芦苇:他把自己看得很透彻,这是他独享的秘密。

○王天兵:他和他的人物一样彷徨犹豫,他在呼唤革命,也在怀疑革命。他是一个充满怀疑的人。现在看来他是一个先知。

●芦苇:他对革命疑虑重重。

○王天兵:但他不把人物分成革命的、反动的,或资产阶级、无产阶级。他所有的人物都处在一种灰色地带。这就是契诃夫。

契诃夫对你的影响,可能不能落实在具体的技法上,但是对你的影响确实非常大。

●芦苇:主要是精神和情感上。他的观察有穿透力入木三分,同时他又很宽容与博爱。这两种品质要结合在一个人身上,天人合一非常难得。

○王天兵:你有没有过把契诃夫改编成电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