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兵:我想探讨一个什么问题呢?就是艺术是否真是一个有超越性的东西?比如我们现在看某一时期的西班牙国王油画肖像,很多画家都画过同一个国王,他也没留下照片,谁也没有见过那个国王。他那个时代还没有照相术呢。但我们把那些肖像全放在一起的时候,委拉斯贵支画的国王最让人信服。他的肖像画具有某种权威性,我们不是愿不愿意接受,我们好像不得不接受。这很神秘,你发现了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解释这个现象?电影是否也有类似的现象?。
●芦苇:这就是心灵感应吧。你在生活里也会经常碰到这种情况,有些人你一见如故,有些人你跟他混了半辈子也识不透庐山真面目。
○王天兵:就电影来说,究竟哪些东西让你觉得它可信或不可信?
●芦苇:电影之所以具备人性,在瞬间可以进入真实的或心灵的世界,有穿越感。
○王天兵:这样说不等于玩语言游戏吗?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在刹那间进入它?
●芦苇:直白地说,就是影像的质量。
○王天兵:我也没有看过中世纪俄罗斯人穿的衣服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我看《安德烈·卢布廖夫》也会判定这是真实的?
●芦苇:我看过大量俄罗斯的中世纪绘画资料,积累多了自有感觉。
○王天兵:但我要是没有这个基础,我对俄罗斯一无所知的话,我看到《安德烈·卢布廖夫》也可能有这种感觉,也判断它是真实的,就和看委拉斯贵支的画所感到的一样。再比如《教父》,我也没在美国纽约意大利裔天主教社区生活过,但我觉得它真实无比,和那个亲历过此种生活的招供了的黑帮头目的判断一样。
●芦苇:那就是影像艺术本身的魅力。让人在顷刻之间不容置疑就走进设置的时空舞台里去了。这是一种能力。所以理论家说艺术有鬼魅的功能。
○王天兵:这就是电影天分。这很神秘。这正是电影的魅力所在,对吧?很多人拍同一个东西,为什么我觉得有一个人拍得更真实,其他人的就不真实?有一个人打动我,其他人打动不了我?他们可能都同样用功。
电影中有没有一种超越性的、绝对的真实?我们是在谈论神学吗?
●芦苇:这不是神学,是人类对本体论与生俱来的爱好,这种爱好与神学仅一步之遥。
○王天兵:循环论证的说法是:真正的电影导演就是具备这种还原真实的天分的人,他能通过捕捉某些光影、某些画面、某些动作,召回人心中一种近乎先验的记忆。我无法用语言来确切表述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芦苇:陈凯歌的电影《霸王别姬》打动过无数影迷渴求交流的心灵,之后这种关系戛然而断。观众期望的是真实的心灵交流,一旦感到上当,这个契约就过期作废了。
○王天兵:或者是说跟电影缘分尽了。
●芦苇: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王天兵:你在写剧本的时候,对文字有没有一种感觉:就是抵达塔尔科夫斯基的境界?
●芦苇:能否与你的人物息息相通,这是对编导能力的考验。所谓编导功力深浅,就是指这个能力。
○王天兵:你在写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判断:这段我进去了,那一段还没有?
●芦苇:剧本写得不好,多数都是进入不了人物的心灵空间。还有一种更坏的结果,那就是假冒伪劣代角色而言,凌驾于上。
○王天兵:这需要一种天分,也是日积月累形成的一种素养。我记得美国演员罗伯特·德尼罗回忆他和马丁·斯科塞斯一起拍摄《愤怒的公牛》时,他们之间有某种默契,如果哪个道具看着不对劲儿,他使个眼色,导演就会让剧务拿走或更换……没啥道理,就是感觉不对。姜文在拍摄《阳光灿烂的日子》时,也觉得开头的军用飞机怎么看怎么不对,他索性让人将机身全部涂成绿色……
●芦苇: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王天兵:其中的原委完全说清楚是不可能的。
还有,当一种新的影像问世后,之前我们认为真实的也会变得不再令人信服了……《安德烈·卢布廖夫》中的战争场面当年看着也许还行,但与《拯救大兵雷恩》、《兄弟连》等战争片,甚至与《魔戒》中的骑兵混战场面一比,就小巫见大巫了,还是过时了。我相信如果导演塔尔科夫斯基活到今天,他会采用日新月异的电影技术,去进一步还原中世纪的俄罗斯……
●芦苇:《霸王别姬》这个故事是虚构的。北京众多的京剧行家没有人说这个电影是假的。在同一题材《梅兰芳》上演后,有人评论说这是京剧界最大的一宗谎言。
○王天兵:虔敬,是不是还原真实的必要条件?
●芦苇:如若人只对自己虔诚,就不可能再对真实虔诚了。人是心灵自我欺骗的高手。我特别佩服《安德烈·卢布廖夫》的美工师、摄影师。《镜子》的摄影师非常出色,令人印象深刻。
塔尔科夫斯基的父亲是俄罗斯的著名诗人,能把俄罗斯民族性真相展现的人,就是塔尔科夫斯基此君了。
○王天兵:说到民族性的诗意,李安的《卧虎藏龙》有这种中国式的诗意吗?
●芦苇:武侠幻想的成分多。《安德烈·卢布廖夫》就是民族史诗。但你不会把《卧虎藏龙》跟史诗拉扯到一起去。
注释
[1]《保镖》(1961):也译作《用心棒》或《大镖客》。
[2]《活着》(1952):通译为《生之欲》,编剧:黑泽明、桥本忍、小国英雄。
关于类型的发展及电影教育
○王天兵:再说说类型问题吧,类型本身是否一成不变……像好莱坞教科书上所罗列的36种类型,72种类型?类型是否也在发展?
从八十年代初到现在,你做编剧也有三十年了,看了这么多的电影,电影技巧是不是在发展?
●芦苇:当然是在发展的,一定是在变化的。就算我推崇的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结构技巧也有一些部分过时了。
○王天兵:哪些地方?
●芦苇:比如说,劳伦斯一出场,就在一场意外事故中身亡了;结尾的时候,吊丧者在议论劳伦斯这个人……在我看来,首尾两段情节放在里面,是不必要的。这部电影是六十年代拍的,电影人正在探索各种手法表达的可能性。这两个情节删掉毫不影响这部电影。
○王天兵:我们看《阿拉伯的劳伦斯》还是感到有一些旧。
●芦苇:因为那是一个探索阶段,带来两个后果。《阿拉伯的劳伦斯》在创新方面大刀阔斧,负面作用是新的表达方法有余赘之嫌。
○王天兵:过去三十年来,有哪些电影展现出技巧的创新?
●芦苇:在电影结构上,有一部电影值得刮目相待,就是昆汀的《低俗小说》,或名《黑色追缉令》。
他那个《落水狗》也是有新意的结构模式,但《低俗小说》的电影结构,有独创性,有新的表现力,用新手法推进电影的叙事性和人物塑造,耳目一新。把昆汀的结构和大卫·里恩做个对比的话,会发现近半个世纪以来,电影的叙述模式是在日新月异的。这种叙述方法,在传统电影里面也有类似因素,但难以有如此高度自觉与精彩的内容。
电影叙述技巧有无限的可能性,因为它是人类生活的再现。
○王天兵:还有什么片子让你觉得在电影技巧上有重大突破的?
●芦苇:比如《罗拉快跑》。这种实验性质的电影,拍得也很精彩,也很经典。
○王天兵:它是电子游戏与类型片的结合。故事结构是电子游戏的结构。
●芦苇:英雄不问出处,电影从出生就是拿来主义的大杂拌儿。
○王天兵:《盗梦空间》你看了吗?
●芦苇:没有。
○王天兵:那个编剧也很精彩,据说剧本写了十年。
○王天兵:请谈谈你对3D电影的看法。这对编剧是不是产生了新的要求,新的刺激?
●芦苇:我不觉得3D电影对文化表达有什么根本性的突破,但对人的感官带来一种全新体验,是技术进步的结果。
○王天兵:从默片进入到有声片对编剧有一个巨大的冲击,默片和有声片编剧完全是两种感觉。那么3D电影出现了,会不会对传统电影有一个类似的冲击?
●芦苇:我认为电影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戏剧故事,3D电影也是个故事。
○王天兵:就是传统的技法永远适用。
●芦苇:故事永远伴随人类。只要讲故事,传统技法就起作用。
○王天兵:你对微电影、手机电影有没有一些想法?
●芦苇:这些不足以撼动传统正剧,也难以撼动常规电影市场,但是它会对电影摄制和电影理念产生推动。电影功能的范畴在增大。电影的可能性日趋丰富多彩。
○王天兵:我觉得正在形成一个电影生态。
●芦苇:会让人们对电影艺术更加专注,更加着迷。
○王天兵:另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电影教育大发展的时期。各个大学都有影视专业、影视制作专业,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现而今,但凡是个文科学院肯定有影视专业。你对这个现象能不能做一些评价,对现在电影教育做个评价?
●芦苇: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终于看到关注从事影视专业的大群人,和影视专业的影响力。忧的是各个大学影视学院的数量之多,有点儿“******”的意思,有拔苗助长之势。如同黄永玉画的一头猪凶猛进食,题款为:我是繁荣。要数量,不要质量。
实际上,师资力量、软件、硬件跟不上趟,产生一种假大空的“******”现象。学院多,学生多,教师多,但你看不到整体上有质量的力量被培育出来。
○王天兵:目前的电影教育很难培养出喜欢《普宁》的人。
●芦苇:外国书评家说,要读懂纳博科夫的小说,手旁要备一本《韦氏英语大辞典》,读三遍会进入三种不同的境界,最后发现“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普宁就活在你身边。
○王天兵:我们在迈向一个影像爆炸的时代,而且影像制作成本越来越低廉。现在给我们录像的这台佳能数码相机的影像效果就可以进院线了!这带来无穷尽的可能和机遇。
●芦苇:手机讯息必然带来文字的新时代,数码相机必然带来影像新时代。人类正在进入一个真假难辨的自制世界。
关于喜欢的电影
○王天兵:还有没有你喜欢的电影,这里简单讲一下。
●芦苇:我就想到哪儿算哪儿,罗列一下:
《朗读者》,讲一个女法西斯跟一个小男孩的关系,还包括德国人拍的《窃听风暴》,都讲在一种特殊境遇下民族性的悲剧,主题宏大,人物刻画很细致。
意大利电影《格莫拉》,获戛纳电影节大奖,拍得真好。我一直想用这种风格拍一部生动的中国警匪片、破案片。
俄罗斯电影《小偷》,拍个孤儿,他很喜欢他妈妈找的那个情人,穿一身苏联军官的衣服很神气,其实是个行窃的小偷四处偷窃。拍得很棒。据说导演拍过三部曲。
俄罗斯电影《你自己去看》,从一个孩子的视角看德军入侵俄罗斯,烧毁村庄,屠杀村民的故事,当之无愧的文化经典,可与塔尔科夫斯基比肩。
○王天兵:这部片子我从你这儿知道,而且借去看了,很受震撼。但最近我才了解到荒唐的事,这部影片是苏联解体前拍摄的。据最新的资料,当初烧毁村庄的其实是化妆成德国人的俄国军队,他们受斯大林之命挑拨当地居民与德国人的关系,因为德国人刚入侵时受到不堪斯大林****的农民的热烈欢迎,把纳粹当成了解放军……
就像“卡廷森林事件”,它原是斯大林亲自指使的,但直到九十年代初人们一直以为那是纳粹所为。导演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拍出了令人信服的“真实”,这颇为荒诞,也有点可怕,可以看出电影真实也是一种双刃剑,它可以被用来营造那种有害的“真实的谎言”。这也是为什么列宁那么看重电影,以至于我们今天的电影审查制度之严,还远过于其他艺术类别,包括文学、话剧等所承受的。电影的冲击力是无与伦比的。
●芦苇:王家卫的《东邪西毒》有才气,在独特的矫情中却尽展诗意。《东邪西毒》拍的是中国北方荒漠。他拍前曾问我什么地方沙漠里有点点绿意,我告诉他榆林有这景致。他的武侠片拍法独一无二。
侯孝贤的《悲情城市》,货真价实的台湾史诗。这是台湾也是中国人第一次获得国际电影节大奖……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这部影片我心服口服。大陆导演没有这种文化意识,但侯孝贤有这个自信,他是在台湾长大的人,把台湾的历史真貌还原出来,让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人物说日语,闽南话,东北话,上海话,国语,还有台湾人冒充东北话……他把本土文化的魅力拍出来了。他后来拍的《海上花》,是一部清朝盛装的大型广告片。
导演和编剧跟运动员一样,此一时彼一时也。
杨德昌的《一一》,无疑的是中国电影的经典之作,可惜两岸三地有眼无珠不知此货真奇。
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1900》。拍出了两个民族的不凡史诗。
马丁·斯科塞斯的《愤怒的公牛》、《出租车司机》。
库布里克的《全金属外壳》。
斯皮尔伯格的《印第安纳·琼斯》系列。货真价实赏心悦目的商业大片,看了之后很过瘾。独此一家,绝无仅有。门票是超值的享受,太过瘾了。
波兰五十年代的《折磨》是部黑白片,这部电影的台词特别少,故事特别简单,讲一匹马性子很野,不受村民的待见,都打它。偏偏有一个小女孩喜欢这个马,善待它彼此成为知心朋友。这部电影应该当影视学院的教科书。
贺友直的《山乡巨变》,是连环画。他画湖南山村,很有味道,很有功力。
我过去看完电影,经常把构图给画下来,包括写剧本的时候也画,这个习惯对我当编剧大有用处,培养了自觉的镜头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