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电影编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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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电影编剧的秘密(上)(3)

我们看电影理论书的时候,经常会遇到一个困惑,那就是不同的书对同一个意思所用的名词却不一样。麦基把所有的电影和剧作分成三个类型……大情节、小情节和反情节。而另外一个理论家虽然也是分为三个类型,但一个是古典模式,一个是形式主义,实际上就是麦基说的反情节,再就是现实主义,类似麦基讲的小情节。你看,他们说的内容其实大同小异。

那么,我把他们讲的内容用我的理解说出来就是——

时间轴线代表时间和空间的篇幅。沃尔特说了,一个电影最好是一百分钟,实际上,电影可以长到一百八十分钟,有的甚至长过三个小时,比如像贝托鲁奇的《1900》,《霸王别姬》是两小时四十五分钟,《活着》是两小时十五分钟。

为什么编剧难当?因为他有时间限制……这就是时间轴线的意义。

然后,其实,故事没有别的目的,它一定是在展现人物,就是展现人物的个性。有的时候,我们看完电影会把故事忘掉,却会把人物记在心里。比如说《霸王别姬》,在看过很多年后,大家已经忘记了故事的具体情节,但是却记住了张国荣这个人。

故事的“开始”,永远是主人公和对手的戏,不管对手是谁。对手的角色可以改变,每段情节都是对手戏。随着斜线的上升,我们看到通过一个个场面、动作,即戏剧冲突逐步升级,然后一个场面接一个场面,最后达到结尾叙事,即高潮戏,然后就戛然而止了。

古人总结作文经验,有一个形象的比喻,文章开始像凤头,中间似猪肚,结尾用豹尾,其实电影跟这个差不多。所谓的“凤头”,就是开头要漂亮,用今天的话就是吸引眼球,开头要很漂亮,引起大家注意,引起大家的兴趣,引起悬念;“猪肚”就是中间要饱满结实;结尾的时候要像豹尾,就是收场的戏一定要有力。这是做文章的一个说法,但是同样适用于剧本。

过去八股文典型的模式是启、承、转、合,启就是开始,转就是中间部分,合就是结尾部分。其实,结构道理都差不多。

总之,类型就是一个规定,标明你的产品特性、功能和作用,但类型的归类没有标准答案。

麦基把类型分为二十六个类型;有的专家说有一百多个。大家买DVD的时候,可以看到一些港台片的包装封套上都有一栏特别注明类型,比如说:爱情片、枪战片、武打片,或者更细一些:古典爱情片。

麦基把《活着》归类到生活灾难片;他把《霸王别姬》也归类为:一个要说真话而说不出来就自杀的故事。

类型这个东西是一个工具,它让你明确写剧本时必须具备的特点和材料。比如,如果剧本属于一个爱情片类型,但里面却没有什么爱情,那你这个电影到底在说什么?我会感到主题混淆不清。

大家如果真要成为内行的话,类型一定是你碰到的第一个问题。专业编剧更应该下功夫研究类型。

创作《霸王别姬》剧本前的准备

○王天兵:谈了类型和艺术这些抽象的东西,真正开始写剧本,又当如何呢?这就要请芦苇以具体的某次写作为例了。芦苇两部最著名的影片《霸王别姬》和《活着》都是根据小说改编的。芦苇可以说是一个改编专家。那么,请芦苇讲一下从小说到电影的改编过程。

很多艺术创作者在完成一个艺术品之后,你问他是怎么创作的?他往往说不出来,他会像理查沃尔特那样说:“如果艺术创作有秘诀的话,我一定会教给你,但艺术创作没有秘诀,艺术是不能教的。”

那么,我们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但我却相信一定有东西可学。比如,如果在芦苇写作《霸王别姬》时,你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他到哪里你到哪里,他看什么你看什么,他写什么你盯着什么……那么,你一定可以学到电影剧本写作的基本常识。所以,让芦苇试着给大家复原一下他写《霸王别姬》时的状态。比如,他当时都面对什么问题?又是怎么解决那个问题的?他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是看了什么书?还是采访了什么人?还是闷头自己苦思冥想?

如果芦苇能如实回忆出那个过程,大家可能就会边听边心有所悟。这可能就是一种学习艺术的途径,所谓“师傅带徒弟”不就是这样口传心授吗?

首先,《霸王别姬》改编自李碧华的小说。请芦苇给我们讲一下他是怎么介入这个小说?你拿到李碧华的小说,觉得什么地方打动你了呢?你觉得是否适合改编成电影?改编中要做哪些补充?你讲了类型问题,那么,你觉得这部小说要改编成什么类型的电影为好?

●芦苇:我认为改编小说完全因人而异。同样的小说,有的编剧认为没有问题,一定可以改编成一个很好的电影剧本;有的编剧就说我没有办法弄,它根本就不是一个很好的电影素材,缺少电影的基本要素。这个没有严格的界限。总的来说,我知道它对我合适不合适,对别人我就不知道了。

《霸王别姬》这个小说,我多说两句。原著者李碧华是一个具有鬼才的女作家,她是香港人,作过记者,代表作包括《胭脂扣》和《霸王别姬》。《霸王别姬》的投资老板是徐枫,她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台湾第一明星,得过两次最佳女主角(1976年和1980年两届台湾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后来嫁给了一个台湾人。徐枫买了李碧华小说,想把它编成一个电影。这之前,香港人根据这个小说拍过电视剧。

○王天兵:你能不能把原小说的内容叙述一下?

●芦苇:好的。李碧华是女性作家,小说戏剧性不强,故事性也不强,但充满了女性伤感,按照陈凯歌的意见,不适合改编电影。

她在故事中提供了三个人物……段小楼、程蝶衣和菊仙,但缺少故事性,徒有大量的感叹和不少诗意的想像。她毕竟是一个香港人,对北京的生活有距离。但她在小说中提供了关于忠诚和背叛的主题和三个人物的关系,这是我常在改编之初寻找的,也是她小说的突出贡献。此外,她对这段历史采取了正视的态度。

故事开始的情节和她对人物的定位,与后来的电影不一样。

开始时,一个妓女把她儿子程蝶衣送到京戏科班去了,但剁儿子指头的情节小说中没有,这是我们加进去的。后来,她儿子跟段小楼结为好友,以后都成了角了。结尾也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文化大革命”爆发时,菊仙下落不明,终至失散;段小楼也被下放到福建,在一个陶瓷厂当工人;程蝶衣则一直在“牛棚”里面关着。“文革”后,程蝶衣当了艺术团的顾问,他已经结婚了,娶的是茶叶店的一个党支部书记;段小楼流落到香港,在一个电车厂做工。程蝶衣和京剧代表团到香港访问时,他们哥俩在香港重逢,又去泡澡堂子……两个人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最后在香港凄然话别,这是小说的结尾。

小说对于电影来说,只能是一个素材。

当时,陈凯歌把这个小说给我看。看完以后他问我:“怎么样?”我说:“不错。第一个:有主题,第二个:有人物关系。”他说:“文笔怎么样?”

平心而论,我是小说发烧友,看得也多。从小说技巧来说,李碧华写的是一个二流小说,不是经典。陈凯歌说:“你的评价比我还高,我认为它是三流小说。”

当然,这是我们背后说的话。徐枫态度很强硬……上千万的投资必须是这个。你有任何梦想,把这个拍完再说。当时这在中国是很大的投资。

我们面临的任务是必须把它搞成剧本拍成电影。陈凯歌不想拍,他有另外一个题材。之前,陈凯歌拍了《边走边唱》,但在票房上失败了。他要继续拍大片,除了徐枫投资以外,再没有别人了。既然如此,我们就只有这样干。

○王天兵:假如把这个任务给我,我头就大了。因为是京剧人物,而我根本就不了解京剧,此外,它讲的是老北京的故事,那台词就都得是老北京话,可我根本不会说北京话。可是,芦苇作为一个陕西的编剧,又是美工出身,怎么敢于接这个活儿呢?是不是因为以前的积累正好有契合的部分?

●芦苇:陈凯歌找我实际上因为他在美国看了我写的《疯狂的代价》,他很喜欢。他说:“中国电影过去塑造的人物都很概念,可你写的人物却都很生动。你有没有兴趣给我们编一个有关京剧的电影?”

我听后心中窃喜。我是一个铁杆儿戏曲发烧友,从小就爱听戏。我今年五十八岁,当年1991年,陈凯歌三十九岁,我四十一岁。其实,这个年龄段的人对戏曲感兴趣的人不多了,但我算是一个。

我说:“你把人找对了,我从小爱听秦腔、山西梆子、河北梆子,包括福建的南戏,我都听得如痴如醉;对陕西省的小戏,比如说眉户、老腔等,我不但听,还搜集,对昆曲,我更是铁杆发烧友。这个题材你找我,找对了。”

陈凯歌非常兴奋,他说:“太棒了,你对戏曲如此热爱,你做编剧是再合适没有了。”

○王天兵:《霸王别姬》中有一句台词贯穿始终,给人印象非常深刻,“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这在你写这个剧本之前就熟知吧?

●芦苇:戏曲发烧友的特点就是爱唱、爱哼哼,可以背大量的戏文。我是昆曲发烧友,碰到昆曲就看,迷得不得了。这个台词取自昆曲《双下山》,是一个讲尼姑思凡的爱情题材。小尼姑耐不住寂寞就唱“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因为程蝶衣是性别倒错的人,当我写到那段戏时,它就蹦出来了。这句话,我可以利用它、发挥它,一直到最后程蝶衣自杀前,他和段小楼又重复了这一句台词。这叫……贯穿台词。一个编剧爱好广泛一点,有很多好处,你的爱好就是一种积累。这种例子很多。

写《霸王别姬》时,我觉得什么过瘾我写什么。我把我喜欢的唱段都往里写,程蝶衣在日本的宪兵队的时候,唱的是《牡丹亭》“游园”的片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良辰美景奈何天……”,意境非常美,唱得也非常好,到给国民党唱戏的时候,点的也是这一出。

说起我跟昆曲的关系,可以追溯到我十六岁那年,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我们批判电影《桃花扇》,它就是一个昆曲。我年龄不大,但总觉得唱得怎么那么美妙,只是不敢说。等进了西影厂,拍第一部戏的时候,刚好剧组来了一个老演员马长春……现在已经过世了,她演的就是《桃花扇》里的丫鬟小红。我悄悄问她:“昆曲你还记得吗?”她说:“记得,好听。”那时候是“文化大革命”后期,她就经常背着剧组教我昆曲。我现在还得记得一段昆曲。

○王天兵:能不能给我们唱一下。(鼓掌)

●芦苇:(静默片刻后闭眼唱道):

孙楚楼上,莫愁湖畔,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

(热烈鼓掌)

这是马长春老师教给我的。大家一吆喝我又紧张起来了,把后几段词就忘了。

○王天兵:我觉得大家很有福气。我认识芦苇这么长时间,还从没有听他唱过。芦苇也很有福气,在那样一个人吃人的年代,竟然有马老师教你这么优美的昆曲。现在,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全世界巡回演出,又广为人知。可是,芦苇在九十年代初写《霸王别姬》的时候,了解昆曲的人已经很少了。

刚才,芦苇说在写剧本的时候,那个台词就蹦出来了。我觉得这个“蹦”字用得特别好,这就是秘诀……当你写到一个东西的时候,一个东西就蹦出来,当你写这幕戏的时候,下一幕戏就冒出来了……这大概就是写作的实际过程。但为什么跳出来、冒出来,只有上帝知道。

下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掌握京腔京味的?芦苇的祖籍是河南。

●芦苇:其实我生在北京。我三四岁的时候,就跟着父母从北京调到西安来了。那时候我很小,对北京只有很模糊的记忆。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在西北局工作,同学很多是从北京来的。我小学四五年级时,跟那些孩子混在一块儿,已经是满口京腔了,所以说有点儿底子了。上中学以后,说的话成了西安方言,最后下乡又把京腔忘了。

但写《霸王别姬》的时候,我又去北京了,因为陈凯歌他们都是京腔,慢慢的又恢复一点儿,有的时候混着说,说几句别人还真听不出来。

我觉得京腔的艺术魅力,是我在看《茶馆》时得到的,那真是莫大的享受,听语言就像听音乐一样。我面临的任务要求我必须用北京方言,也就是用北京人表达情感的方式写出剧本。李碧华的小说里面没有提供这个,因为她是一个香港人,她对语言的感悟力比我差得多,我必须生活在北京的环境里。因此,去北京后,我就来了个热身赛……编剧的热身赛。

干什么呢?那个时候已经有磁带了,于是,我就从陈凯歌的父亲陈怀皑老师那借了一盘《茶馆》的磁带,反复看。我一边学习,一边享受,其乐无穷,那个台词写得太棒了。

这是台词经典。我们说台词反映性格,台词即人物,《茶馆》就是例子。我那个时候看《茶馆》看上瘾了,一天到晚用北京语言跟别人对话。

有一天我碰到林连昆,就是演《茶馆》里的暗探便衣的那位,他是我的星,我是他的追星族啊,我就模仿他的口气说话,他就跟我对开了,我说得很开心,很过瘾。

老舍先生所有的小说都是拿京腔写的,以至于形成了京派文学,其中有位邓友梅,他的《那五》也是京腔,但邓友梅不是北京人,而是南方人。老舍先生永远是我语言的老师。看他的小说,两个字……“过瘾”。我后来把《茶馆》百分之六七十的台词都背过了,也可以体会北京人是怎么表达自己的。这种热身赛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