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既是感觉顶敏锐,是甜、是苦、是痛、是痒、是合适、是不合适,他感觉得顶快顶大;那么,我们就要在这个地方留心,应当让我们的感觉敏锐深刻,快而且大。我们应当知道什么是甜、什么是苦、什么是痛、什么是痒。
--梁漱溟
谈佛
(与张蓉溪舅氏书)
东渡过速,不及晤送,亦歉亦怅。两年来,劳悴太甚,得此休息,原自大好。至于国危民困,亦但有流涕而已,吾独奈之何哉?留别书读过,根本之论,确切不移。甥常有肆论。
舅辛亥迄今,无论关乎政治之行为,或个人私行,为无过誉,无过毁,则"始终不失书生本色"最为的评。世人颇视书生为贬辞,自我观之,立宪制度下之政治家,实以能保持书生本色者,为最上选,而居议员地位者为尤然也。今之政象不良,未始非一群"不为书生"之政客有以成之。世有明德君子,必不以我为迂也。甥以畴岁极荷青睐,屡思以年来思想,今后志趣,书陈鉴教。值政务鞅掌,未敢多渎,今幸清闲,可毕吾说矣。所谓年来思想者,一字括之,曰佛而已矣!所谓今后志趣者,一字括之,曰僧而已矣!顾吾所谓佛,异乎千年来一般人之所谓佛也。有如苏轼、白居易之流,资质聪明,未闻大道,窃附解脱之说,驱遣烦恼,义唯大迷,语皆非量,斯为最下。又如宋明诸儒,无欲近似无念,敬静仿佛止观,《订顽》、《识仁》诸篇,乃更几于大乘诸经(《订顽》为《西铭》旧名)。论者谓实杂佛老,其或然欤。然义理良知,匪是真如。(梁启超指义理为真如,大谬!)利民济物,不出有为,知欲之务去而不悟,即此饥思食,渴思饮,冬求暖,夏求凉者,亦罔非妄。其所以耽著世间而不能出者,亦只差此一间耳。故既曰,学为人而已。又曰,灭人欲净尽,支离矛盾。王船山、谭复生先我而讥之矣。然千年来能仿佛佛理者,固无能出其右,斯为最上。迨乎近世欧风东渐,平等博爱之说以昌,谭、唐、梁摘拾经句,割裂佛说,专阐大悲,不主出世。不学之辈,率相附和,是则晚近一般人心目中之佛所从来也。稽其造诣,又远在濂、洛、姚江之下矣!然则我之所谓佛,果何如乎?噫难言矣!灵山说法,四十九年,湛渊浩瀚,千经万论,犹不能尽,顾可以毛道如溟者,笔之于片纸乎,无已则亦姑妄言之耳。于此有须先识之者,则权实之判是矣,实者所谓第一义胜义佛理之究竟也。权者所谓世谛俗谛为接初机便钝根而说者也。天竺论师云,佛初时说有,令离恶住善;次说不有而空,令离染住净;再次方说究竟,玄而又玄离言说相矣!此而不辨,则矛盾刺谬荆棘横生,未有不罔措失据者。若甥今兹所欲云者,以不愿失佛学真相故。说离染住净,以不愿闻者生疑骇故。暂置第一义,权而几于实者矣,审此则吾将为佛教下左之诠释。佛教者,以出世间法救拔一切众生者也。(众生或称有情,一切含生者之谓也)故主出世间法而不救众生者非佛教,或主救众生而不以出世间法者非佛教。前者声闻独觉是,后者孔、墨、耶诸家,社会诸主义是,复进而分别说明之。
一、出世间法无始终无内外,强名曰法界,法界性即法身。因不觉(或曰无明,或曰妄,或曰染)故,而有情世间器世间以生(器世间指天地及一切无机物)。所谓苦乐善恶要即以此不觉为因,而入于因果律中而起,初非实有,故仍当以觉而返于法界而为法身,名曰涅槃,即出世间法也。觉觉之法若何,则所谓慎勿造因,所谓无念,而藉静虑以证得之是矣。(佛之轮回即吾之所谓因果律静虑,或曰止观,即坐禅入定。按以上所云,一字一字皆有理由来历,甚深微妙。千经万论不出此范围,实一佛教之简而赅的说明也。然但有言说都无实义,须知在佛学中固不值一文也。)质言之,则一切倡言救世者,无不谋人类之生存发达,而佛则从根本上认人类为妄,而绝对否认其生存发达者也。(苟不知此而要讲佛,虽千言万语都无是处。然亦非要人死,盖死仍是造因,则仍不出因果律,必藉静虑证无念乃能绝。因果出轮回不复为人畜生等等矣。此专言其戒慧,二者亦不可缺。)
二、救拔众生孔仁耶爱,以及一切言救世者,其范围不过止于人类而已,独佛则必曰一切有情(有情即含生),非好为高远也。舍于有情而证涅槃实不可得故。盖所谓法身者,统有情世间器,世间而言之也,有一小众生未返于法界,斯法身为不完,斯涅槃为不成。(千年来之讲佛者,主出世者不主救世,主救世者不主出世,以为二者不相容。观此则二者,不但相容,而且只是一事不是两事。彼不懂救世者即是不懂出世,不懂出世者,即是不懂救世。)佛说修静虑波罗密多者,得五神通,谭浏阳全本仁学,只发挥得此通字。通者,通于一切有情。而不局于四大假合之一体也。故涅槃非寂灭以神通故,非不寂灭以无念故。声闻独觉,刻苦修证,非世所趋,唯一切世间法,执食色为天性,以生存为前提,最便业识众生五欲之图,故孔耶诸家社会诸主义,藉名经世,盛诩大同,遂以风靡天下,而正法以晦,世乱未已,人苦滋甚,彼皆曰是吾道之未行耳。是故不待其圆满畅行之后,此等大惑,终不得解。即佛理无由而彰,然亦非谓诸家之说,必一一行之而后可也。人群演进,由图腾而宗法,而军国,后此并军国亦且不存。而诸家者泰半为军国以前说法。事属过去,其方兴未艾者,独社会主义耳?而人群之进,亦至斯而极,是经世派之救世法,亦至斯而穷,则所谓圆满畅行者,亦独在社会主义而已!(包括无政府诸主义)盖经世诸家,悲悯为怀,睹夫人之受苦为恶,而思所以救济之,志原可敬,特误在"人人饱暖,天下太平,斯即苦恶尽祛,极乐现前。"而不悟苦恶即藉人性,(即妄心耳)而有一方谋人类生存发达,一方谋祛苦恶,实南辕北辙,绝对的不可能也。是故社会主义既行,大同不难立致,而人之受苦为恶,则绝无以异于畴昔。所谓一切有为之为有漏法者此也。然后诸家乃憬然悟,翻然悔,而别求所谓无漏者,思之思之,鬼神通之,而后知四大假合之非身相,六尘缘影之非心相,则其入于佛也,驷马迫而弗及,千牛挽而莫回矣。故观于今日社会主义潮流之盛,而知佛理之彰不远矣。且雷铤发现原子不生不灭之原则,破宇宙客观存在之说不成,而一微空故众微空之义炳若日星,催眼术进步,而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复有左证,是以晚近柏林诸哲师,罔不钻研内典。他日进步,则所谓西洋哲学,尽成佛经注脚无疑矣。(以上年来思想一段完)甥之所谓僧,亦非复一般之僧也。盖在家居士,三惑未尽,(三惑谓娶妻食肉等)不免魔说,聚落喧动,不宜修止,戒定不有,复何学佛之可言?故决定立愿出家为沙门,今已得请于父兄矣(今年七月间事)。然今之僧,既不修学,复不敷教,宗法陵夷,于今为最。甥虽不肖,曾发大愿,一曰研考哲理,以阐佛学。一曰倡导社会主义,以促佛教之成功。
(吾所谓社会主义颇与时人所论有异,今不详。)"誓不舍众生而取涅槃"。我佛所诏,誓愿自勉。又僧侣生活,唯恃募化,致今之丛林,尽成偷惰,鄙夫藏身渊薮,颓风不挽,必且每况愈下。养生之途,唯农与医,似尚可取。是以迩者亟致力于中西医。他日布衣蔬食之费,或不难也。至甥此举,似有徒逞理想之讥。此甚不然,甥常谓读书人不当作此语,所谓书皆理想也。读书人皆求理想之实现者也,且自无机而有机,而原始动物,而至于人。或字曰进化,或字曰发展,或字曰意欲。要而言之,实一种不可阻之倾向。哲者因之以推未来,则所谓理想,岂容为能实现与否之商量,实不可逃耳。甥早岁失学,幸亟自鞭策,略涉理学之藩,又以师友之力,转而耽研哲学,读书无多,但假思考,穷搜瞑索,(虽上圊之顷无成废舍)致成脑疾。辛亥之冬,壬子之冬,两作自杀之谋。(回粤中途而返即因此事也,此中亦多有可述,不能详矣。)渐迄平复,遂入于佛。然夸辩徒逞,实义都无,亦济得甚事?是又可为惕然者矣。后此计画,愿宏力荏,竭蹶之情,嘹若可睹,此亦曾涤生所谓莫问收获,第问耕耘而已。
佛理
(致《甲寅》杂志记者)
记者足下,大志七期独秀君《绛纱记叙》,于佛理颇致讥难,漱溟窃不能安,略有申说。独秀君曰:"无明无始,讵有终邪,阿赖耶含藏万有,无明亦在其中,岂突起可灭之物邪,一心具真如生灭二用,果能助甲而绝乙邪,其理为赏识所难通,则绝死弃爱为妄想。"(下略)忆曩《庸言》载蓝君志先《宗教建设论》,于佛教亦颇致讥难,大意谓生灭由无明,然无明果何自来。世之致疑者不独二君,自昔有之矣,从未有为圆满解答者。此何以故,不可解答故。今仆所申说,亦但申说此不可解答。此其说有四,一曰所据以为难者非我本意。凡百事物皆为有对,盖"人心之思,历异始觉,故一言水,必有其非水者,一言风草木,必有其非风非草非木者,与之为对,而后可言可思。"(严译《穆勒名学》)若果为无对者,"则其别既泯,其觉遂亡,觉且不能,何往思议"。(同上《名学》)不可思议,宁可名言,而真如即此所谓无对者,以假施设,名曰真如,故遣以百非而非戏论,而设难者皆峙然有对之言,非我本意,何从置答。一曰不可思议。侯官严氏云:"不可思议之云,与云不可名言不可言喻者迥别,亦与云不能思议者大异。(中略)如云世间有圆丸之方,有无生而死,有不质之力,一物同时能在两地诸语,方为不可思议。此在日用常语中,与所谓谬妄违反者殆无别也,然而谈理见极时,乃必至不可思议之一境,既不可谓谬,而理又难知,此则真佛书所谓不可思议"。又云"所以称不可思议者,非必谓其理之幽渺难知也。其不可思议,即在寂不真寂灭不真灭二语,世果何物,乃为非有非非有邪。譬之有人真死矣,而不可谓死,此非天下之违反,而至难著思者邪,故曰不可思议也。"(《天演论》论十案语)独秀君曰,其理为常识所难通,诚哉难通,不可思议之谓矣。一曰非推知之事。有无知,有推知;元知者原于觉性,径而知之;推知者原于推证,纡而知之。前者非逻辑所有事,而后者有待逻辑勘其诚妄。何曰非推知之事,以其为此世之元始问题而又究竟问题也。"如物质之真幻,神道之有无,与夫神质二者之终为同异,宇宙二物,为心中之意、抑心外之端,时之与变是一是二。(中略)其物皆不二而最初,无由推证其所以然"。(《穆勒名学》部首九页)非推知之事,则难者虽有谨严逻辑,以勘我之诚妄,终无当也。一曰此属元知之事。不由推知,将由元知,然此元知不同俗所谓元知,俗所谓元知原于见闻觉知,而此则不原于见闻觉知。赫胥黎云,"物之无对待而不可以根尘接者,本为思议所不可及。"(《天演论》论九)真如涅槃,即此所谓不可以根尘接者,然则何由知之?曰依佛说而事修证,可以证知其境界,难者未尝修证,故弗喻也。四说既竟,吾更举一相类似之问题,还难独秀君,以明独秀君之难,不足以难佛。人性善恶,聚讼纷纭,然必谓性善,则是世不当有恶,以醇善故,今有恶,是知其性必有恶者存也,必谓性恶,则是世不当有善,以纯恶故,今有善,是知其性必有善者存也,性既兼具善恶二者,如独秀君说,将曰"恶能助甲而绝乙邪,其理为常识所难通",而世固有无恶之圣贤,此何说也。(此特假设为譬而已,不可误以善视真如以圣贤视佛)漱溟土苴百家,归心三宝,然自顾学殖未富,修证曾无,常以宣扬佛说为难,深恐所明不逮所晦,此篇盖亦不得已云。蒋观云先生,曩在《新民丛报》,关于哲学之著述颇多,深所钦仰。顷睹八号先生手函,知改治财政学,大以为可惜,漱溟私意财学固不若哲学之可贵,矧既治哲学有得而中废之邪,矧又为才思如蒋先生者邪,此真大可惜者矣,余再白。
求学与不老
我常说一个人一生都有他的英雄时代,此即吾人的青年期。因青年比较有勇气,喜奔赴理想,天真未失,冲动颇强,煞是可爱也。然此不过以血气方盛,故暂得如此。及其血气渐衰,世故日深,惯于作伪,习于奸巧,则无复足取而大可哀已!往往青年时不大见锐气的,到后来亦不大变;愈是青年见英锐豪侠气的,到老来愈变化得利害,前后可判若两人。我眼中所见的许多革命家都是如此。
然则,吾人如何方能常保其可爱者而不落于可哀耶?此为可能否耶?依我说,是可能的。我们知道,每一生物,几乎是一副能自动转的机器。但按人类生命之本质言,他是能超过于此一步的"机械性";因人有自觉,有反省,能了解自己,--其他生物则不能。血气之勇的所以不可靠,正因其是机械的;这里的所谓机械,即指血气而言。说人能超机械,即谓其能超血气。所以人的神明意志不随血气之衰而衰,原有可能的:--那就在增进自觉,增进对自己的了解上求之。
中国古人的学问,正是一种求能了解自己且对自己有办法的学问;与西洋学问在求了解外界而对外界有办法者,其方向正好不同。程明道先生常说"不学便老而衰"。他这里之所谓学,很明白的是让人生命力高强活泼,让人在生活上能随时去真正了解自己;如此,人自己就有意志,亦就有办法。如果想免掉"初意不错,越作越错,青年时还不错,越老越衰越错,"就得留意于此,就得求学。近几十年来的青年,的确是有许多好的;只因不知在这种学问上体会、用工夫,以致卒不能保持其可爱的精神,而不免落于可哀也。惜哉!
研究问题所需的态度
研究问题必须具有的态度,大概可分三点来说:
(一)要有一个追求不放松的态度。不追求则很容易只看见一些广泛的材料,而不能把握其要点。凡能把握问题所在者必能追求不已。譬如我讲话好绕大圈子,实则我没有法子不绕大圈子。因追求乃能辗转深入而探到问题的根本。等到讲话时就仿佛绕圈子了。
(二)要不怕问题牵联广大。并且不要注意这个,就忘去了那个,要能将与本问题有关系之各方面都照顾得到。要能辗转牵引,像滚雪球一样愈滚愈大,可是始终还是一个球。
(三)要从容有含蓄,不要性急。性急是一般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当你对他讲这样不好,他就以为你主张那样。你说民主制度不好,他就想到你是相信独裁;你批评资本主义,他就想到你是共产党。诸如此类,这都是由于性急之故。我说话时常常不愿说一面理,譬如讲近代西洋政治制度时,先说明其牵掣均衡的巧妙处,但我的意思却不在这里。这里是宾;其与我之主张结论相去不知多少路远,在这底下要转弯的;因为我的思想经过了许多变化,只要凭此曲折以衬托出我的正面意思而已。若还以为我的主张是这么样,便是一个大错误。可是在心浅性急的人,却很容易辨不清宾主本末而发生误会。
我最不想发表单篇短文章,不愿在许多问题中抽出一个问题来谈,除非在不得已的时候;因为短文很难将自己整套意思前后曲折发表出来。不能全部拿出来,是我最不甘心的。譬如一幅图画,是由阴阳明暗几面配合成功的;假如阴阳明暗左右前后没有完全排比出来,支节片段的东西就不能供人家的欣赏领略。有时为事实所迫,这不甘心的事却亦作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