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我们非先给他解决精神上的问题不可。我们要替他从苦闷中找到出路,从彷徨中找到方针,从意兴消沉中仿佛叫他有了兴趣,从他不知将往哪里去的时候能够让他看见一点前途、生出一点希望。总之,第一要想法子让乡下人活起来,不但使他脱离了迷信与习惯,并且使他脱离了彷徨及苦闷;必如此,农业方可改良,合作社方可组织。否则,一个没有精神的人干什么也干不好!一个颓败死板的民族,想让他农业改良、组织合作,实万不可能!至于如何让乡下人活起来,将来自有许多讲究,而根本的一点是做乡村工作的人自己先要活起来。如果做乡村工作的人本身无勇气、无力量、无大志愿、无坚毅精神,则什么事也不必作、不能作!我从丹麦教育联想起来我们精神陶炼的意义,就在要复活我们每一个人,打破我们每一个人的彷徨与苦闷!
关于让乡下人活起来的意思,我在《乡农学校的办法及其意义》一文中曾经详细论述过。因为在乡农学校里边有精神陶炼的课程;安排此一课程的目的,就在救济乡村精神的破产,让乡下人活起来。所谓精神的破产,即指着一切旧的风尚、规矩、观念,都由动摇而摧毁,新的风尚规矩此刻尚未建立;所以就成了精神的破产。此中原因:一方面因为中国文化传之日久,文化愈老,机械性愈大;一方面因为中国社会是农业社会,照例多保守、多定驻、多死板,不像工商业社会一样。这样死板机械的社会,卷入了新的世界潮流,遂起了剧烈的变化。几十年前,从沿江、沿海输入许多新的生活习惯,使中国社会先从上层政治变动,影响到社会其他方面。几十年来不断的剧烈变化,最后乃影响到乡村。因为上层强迫乡村变化,乡村就不得不变化了。它对于这种激烈的变化,心中虽然感觉不适合,但不能明白其中意义,所以心中无主,同时没有判断力,又不敢去否认这种变化。大概乡间五十岁以上的人,多数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窘闷痛苦;因为传统的好习惯、好风尚都被破坏,他很觉不合适。在三十几岁的人虽不觉得窘闷之苦,但心里也是无主,而成了一种顽皮的样子。
我们要知道,任何一种社会,都有其价值判断,是非好歹;可是现在的乡村社会就失掉了它的价值判断,所以乡下人整天在苦闷无主之中。再则:近数十年来的天灾人祸太厉害,--本来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之中总要遇到几件不幸的事情;可是不幸的事情如果连着来,那一个人就受不了。社会亦然,如果接连遇到许多不幸的事情,它的精神也就要消沉下去。
乡村中人现在既无乐生之心,进取的念头更谈不到。有此两面--价值判断失掉,天灾人祸频来--所以乡村中人死板沉寂而无气力。这个时候,你若要乡村中人进取,则非先使他活起来不可。如何使他活起来呢?一面须恢复他的安定,使之有自信力。此必乡学教员先认识古人的道理,让他已经失去的合理观念恢复起来,把传统的观念变为自觉的观念;让他安定,让他看见前途,从我们的指点让他认识一点进取的方向。再则在人生实际问题上来给他点明,使看见前边的道路,他才能有乐生之心、进取之念。所以我们要先安定他,然后再给他开出路子。有了活人,其他事业才可以说得上。
我们作乡村工作的人,必须对于人生实际问题有一个认识、判断、解决。比如家庭问题、社会问题、如何处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等,自己先有一点见地,然后才能给乡村中人开路子;所以我们训练部的功课有人生实际问题的讨论。在"丹麦教育"只收十八岁以上的人,就是因为年龄稍大才有人生经验,才能彼此讨论人生实际问题。除了人生问题的讨论之外,尚有音乐、历史的讲求,也是让丹麦活起来的一个有力的因子。
我们的精神陶炼,含有三方面:即合理的人生态度与修养方法的指点,人生实际问题的讨论,及中国历史文化的分析。刚才所讲人生实际问题的讨论,即其中之一;前边所谓深心大愿,即修养方法与合理的人生态度的根本。中国历史文化的分析也很重要;由此我们又想到丹麦教育。兹仍以丹麦教育与我们的精神陶炼相比较:
丹麦民族的复兴,靠丹麦民族活起来;中国民族的复兴,也要靠中国民族活起来;丹麦民族复兴靠丹麦教育、丹麦精神陶炼;中国民族复兴也要靠中国教育、中国精神陶炼。话虽是这样讲,可是事情的大小很不相同。
中国的民族复兴,问题太大,事情太难,与丹麦的民族复兴简直不能相比。我们所遇到的困难都是丹麦民族所未遇到的。丹麦民族复兴,是前八十年的事情。我们现在所遭遇的时代丹麦未遇着;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人类历史的剧变,是一很特别的时代。此刻,不单中国社会已失其价值判断,即全世界全人类从来所有的价值判断此刻也都在动摇变化;所以这个时代,思想顶纷纭,最富于批评,充满了怀疑。这个特别的时代,丹麦未遇着。
人类到现在太能批评,太能怀疑了,一切固有的文化都在动摇之中;欲在此时建立一个新文化,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中国此刻欲谋民族精神的复兴,较丹麦是困难得多,简直不能相比!丹麦民族是因为被德人战败而颓丧灰心,格龙维出而谋丹麦民族的复活,遂创始了丹麦教育。他的问题小得多。且丹麦人的精神原来是宗教的,格龙维等很得力于此;他们是以宗教的精神来苏醒丹麦民族。他们视人生问题的批评讨论虽很重要,可是音乐、诗歌、文学、历史也很重要;这些科目都带有宗教的意味,都含有感情奋发的意味。而感情奋发就大可以复兴了丹麦;中国则完全不能那样!
中国此刻讲精神陶炼,诗歌、音乐、文学的帮助固很必要;可是恐怕要多重人生问题的讨论,多用思维,多用脑筋才行,--不是一个精神的奋发即能解决中国人的苦闷。中国人的苦闷,从音乐、诗歌、文学、宗教来解决是不够的,必须从人生问题的讨论始有解决的希望,这完全因为此刻正是一个怀疑批评的时代,意见分歧的时代,理智作用兴起的时代,非用理智不能够对付,单靠感情的兴奋恐怕冲不过去。此时非从彻底的批评怀疑,不能转出一个彻底的非批评怀疑的精神,不能用不批评、不怀疑的精神,而希图挡住批评怀疑的潮流。
假定中国民族精神如丹麦民族之靠宗族,则中国民族将永无复活之望;因为那个样子必不能打破我们的难关。丹麦的宗教,是比较浅的生命;若遇到大的困难,它就不能动了。丹麦民族假使遇到像今天中国这样大的难关,它一定就完了!不过中国民族的精神却不是那样的,中国民族精神是人本的、是现世的;中国虽无科学,而其精神接近科学,远于宗教,而合于思维。中国人的精神是什么?中国人精神之所在,即是"人类的理性"。大家慢慢体会参究,可以了然理性之为物。此处所谓理性,虽然不就等于理智,可是包含了理智,或者说最接近于理智;所以中国虽无科学,而其精神却很接近科学,--诚以科学即理智之产物也;所以中国民族精神与科学完全不相冲突。
我们所谓"合理的人生态度"之"合理"二字,亦即"合于思维"之谓。
在丹麦则不然,它必须多靠音乐、诗歌以启发人的感情,启发人的志气。如果要让中国人的志气,中国人的感情振作起来,那就非讲理不可!中国此刻虽然遭遇这么大的难关--人类剧变时代,怀疑批评时代--精神因而动摇摧毁,可是动摇摧毁不到它的深处,以其植基于理性之上,而理性力量特别深厚,则完全不怕批评与怀疑。除了中国以外,任何民族,--尤其是受宗教的孕育,借宗教的精神以自立的民族,都冲不出这个难关;唯只中国人可以冲得过去,因为他接近理性,不怕批评与怀疑啊!
如果大家留心看我的书,就可以看见我常常说:除非中国文化完全没有价值,如果其有价值,则他对人类的贡献只有一点--就是对人类的认识。只有中国人反回头来认识了人类是怎样一回事;将来不敢说,此刻其他洲土对此尚无认识。中国文化的可贵即在此。中国古人最先认识了人类,就从这一点上开出了中国文化;中国文化之与众不同即在此。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在其具有理性;中国古人很早就认识了人类的理性,发挥了人类的理性,所以中国民族虽遇今日之难关而无碍。过去的人,现在的人,将来的人,都是人;能够认识人类的这种精神(理性),是始终不会被打倒的。只要人类存在,中国人的精神即可存在;因为人类之所从来即由于此(理性),中国人能把握住这个(理性),当然可以站得住。丹麦民族的复兴,胜过了它的难关,是因它的问题小;而中国问题虽大,因其精神合于思维,亦足以通得过现在的难关而复兴。
以上略将中国历史文化加以分析。大家应当注意"分析"这两个字,只能在中国历史文化上用,而不能用于丹麦。丹麦人固可借其过去的历史而复兴;民众学校只讲它过去历史的光荣,历史人物的伟大,丹麦民众即可活起来。我们中国的复兴则不能全靠这个;恐怕要靠一点分析,用思维的眼光,找出中国文化的特点。--从这一种自觉(对自己的认识)里,方可以看出现在及未来中国社会所应走的路。对历史文化的分析,很要紧的是认识过去的社会组织构造,找出它的特点,而求得今后我们应走之道。这在我们的精神陶炼上是必要的,而在丹麦即非必要矣。
一个民族的复兴,都要从老根上发新芽;所谓老根即指老的文化、老的社会而言。这在丹麦即是如此,丹麦的老根是它的旧宗教精神。它发新芽的"发",是靠它的教育,它的新芽是指它从民众教育生长出来的新社会。丹麦农业与合作的发达,完全是从这个新萌芽生长出来的。中国亦要从一个老根上(老文化、老社会)发新芽。自一面说,老的中国文化、中国社会已不能要了,一定要有"新芽"才能活;可是自另一面说,新芽之发还是要从老根上发,否则无从发起;所以老根子已不能要,老根子又不能不要。
中国老根子里所蕴藏的力量很深厚,从此一定可以发出新芽来。现在有一个大问题:就是很多人都有一个念头,以为中国民族已经衰老了,照普通生物的例,衰老以下跟着就是死亡。一些比较有学问的人,皆不免有此恐惧、有此观念。中国民族的衰老是不容否认的,但其是否有返老还童之可能,或者是一直下去就死亡,这很成问题。此问题甚大,必须是一个有大学问的人,才配讨论这个问题。
近些年来,一般研究文化史的学者,以及许多思想不同的讨论文化问题的书籍,都讨论到文化衰老的问题。我曾经看过一本书,在那本书中,从头至尾都是说民族文化同生物一样,有其少年时代、壮年时代,以及衰老灭亡时代。他列了一个表,把世界著名的有文化的民族全罗列于内,并指明某一时期为某一民族的少年时代,某一时期为某一民族的壮年时代,某一时期为某一民族的衰老时代,某一时期为某一民族的灭亡时代。他把每一个民族都拿这种眼光来看,最后又说没有哪一个民族可逃此例,没有哪一个民族能有其第二度的文化创造,第二度的壮年时代。这样说来,则问题很严重!中国是不是就会灭亡呢?抑尚能返老还童呢?
如果中国民族真能返老还童,真能够开第二度的文化灿烂之花,那真是开历史上从来所未有的纪录。这个问题很不易说,我想粗略地说几句:
我的话虽简单,而意思却有根据。在我想,民族衰老这句话不要顺口说去,我们应当分析何谓衰老?其衰老在何处?一个民族社会,是群体而不是个体;个体与群体的生命不同。群体生命是由许多个体生命构成,个体生命既有其死生灭亡,则群体生命的构成原很显然的是常常更换,常常新鲜。
诚如是,则所谓民族衰老的话怎么讲呢?似乎群体生命与个体生命自一面说是不能比的;然而自另一面说则也能比。如果让我回答"民族衰老何所指"这个问题,则可说所谓衰老非指其构成乃指其机构而言。一切文物制度组织结构,自一面说愈用愈熟,可是愈熟则机械性愈大;愈成为习惯,则愈失其意识适应的力量。个体生命的衰老亦复如是。个体生命有其机构,社会(群体)生命亦有其机构。所谓衰老,乃指其用得日子太久,机械性太大,适应环境的力量太小,至此则这一套家伙非换不可;所谓死亡,就是指这套家伙已不能用了。个体之死亡,民族之灭亡,莫不如是。说到这里都还是说社会生命可看成个体生命。底下要转过来说:个体生命的机构是先天的,社会生命的机构是后天的。
一切文化制度是后来想出的方法,非如五脏六腑之与生俱来。文化是后天的安排,故不能比与生俱来的那套家伙,到不能用的时候就一点没有办法,就非换过不可。民族文化、社会生命因为是后天的产物,所以能够改,能够创造翻新,不是绝没有办法,而如个体生命之绝不可移易也。
我说这些话,好像是大胆地回答了那个问题:民族文化衰老之后可有第二度的创新,有第二度的生命,非如个体生命之由衰老即至于死亡。--"民族文化能够返老还童",我们实可如此说。
现在再回头来说老根上发新芽的话。所谓发新芽者是说另外的一个创造,而这个创造是从老根来的。中国民族复兴,一定得创造新文化,那一套旧家伙已绝不可用,非换不行。然其所换过的生命里头,尚复有不是新的地方在;这个不是新的地方,是从老根复活的东西。这个东西自一面说很细微,很抽象,很不易捉摸,而自另一面说却非常实在,非常明白,绝不虚缈。这个不容否认又不易捉摸的东西,即所谓民族精神。只有民族精神是当初的原样;除此之外,那一套家伙都换过了,所以谓之为"民族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