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驴蹄子的地方”
进入祁漫塔格山区,车队开始迅速爬高。海拔突升造成的缺氧首先波及发动机。任油门踩到底,排气管喷出阵阵蓝烟,汽车仍然疲软得像个肺气肿病人,呻吟着、叹息着、有气无力地蠕动在无穷无尽的山道上。汽车如此,道路也不是省油的灯。与川地的河流不同,山区地貌对旅人的阻截有它自己的方式——沟壑。不知何时洒下的阵雨会迅速汇聚成短暂的水流,沿倾斜的沟谷一泻而下,便消失得杳无踪迹。不要小看这些转瞬即去的游龙,它如同一把把软锯,把原本并不平整的路面肢解成通过性极差的段落,就是天王老子也得不时下车伺候。这种刁蛮没商量的现实,硬是把四名司机、十五名队员外加向导牙生都毫无赦免地改造成一组工兵队伍,在接近4000米的海拔高度上无休止地折腾着。以至于日上中天,鸭子泉达坂仍不知在何处。
午后,原本阴云缠绕的达坂突然间扯开了厚重的帷幕,天空洒下一阵稀落的晴雨。随着车队最后的冲刺,鸭子泉达坂4200米高程碑从右侧缓慢滑过。发动机声变得轻快了,车队跨越了山脊。此时,居高临下鸟瞰分水岭南侧,一条九曲回肠的下山盘道将视线牵向远处,一直引入沙山与河流的幻影中。盘道折转处,已经依稀分辨出阿牙克库木湖东端的小尖山狼牙错落的尖顶。虽然烟波浩渺的500平方公里湖面尚未显现,但依协提帕克河大转弯处那片水草丰茂的沼泽地已经一览无余。
这是出发后的第四天下午,我们终于跨越了荒蛮的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北大门。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里程碑。此时,肉体尚未深入其境,意识中却已经浮现出保护区腹地一幕幕撩人心弦的景象——苍莽的沙山,涌动的沙泉,黢黑的火山口和蔚蓝的湖泊,金黄的针茅,霜染的草甸,轻捷的藏羚和藏原羚跃动其间。荒原尽头,藏野驴腾起的尘云久久地浮动在地平线上……
依协提帕克,直译为“陷驴蹄子的地方”。当晚,饱览了卡尔曲克野生动物英姿的队员们寄宿在依协提帕克中心保护站。晚饭后,两名队员开始呕吐。全队进入4000米海拔高度以来,这是首批出现的高原反应。
孤军深入
次日清晨,生怕再惹出什么麻烦的小章师傅早起检查车,竟懊恼地发现,乌尼莫克完全丧失了启动能力。
卡尔曲克之行,是拟议中东部路线的终点。按照修改的计划,今天,全队人马在考察大沙泉之后,应该沿阿牙克库木湖北岸西行,然后转南,跨越本次考察路线中海拔最高的风尘口达坂,前往保护区第二大湖泊阿其克库力,单程320公里。辎重车没有了马达,且完全没有修复的可能,这就意味着全队人马将在今后的行程中丧失油料、食品和行装等大部分给。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否让全体队员沿中部路线深入阿其克库力湖,已成为一个严峻的问题。莫非依协提帕克就是我们的滑铁卢?
一次探险行动的成败,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非常情况下的决策水平,这需要经验、知识和胆识。在众司机埋头在引擎盖下做最后的努力时,众人也在做最后的估量。此处距若羌530公里,山高水复,寻求外部援助绝无可能。即使仅仅为了安全撤出保护区,也必须依靠自救,这是显见的事实。此时,大侠仍然从容,林队依旧泰然,李诚屡遭噩耗打击,已经没了脾气,愤愤地放弃了他的国骂权。经过一番简短的协商后,方案立刻形成了:既定目标不变,而对实施方法做关键的修改。乌尼莫克拖拽启动,然后径直前往风尘口达坂北部扎营等待。其余三辆尼桑按原计划执行,考察大沙泉后,翻越风尘口达坂前往阿其克库力湖,然后回师达坂北部与乌尼莫克汇合。
这是一个大胆的选择。在我的脑海中,一年前发生在附近的那场惨烈的事故仍记忆犹新。那次,因5月中旬的高原突降暴雪,导致13名石油物探工作者冻毙。瑰丽的大自然从来都不缺少它顽劣的一面,你说不准它何时会带给你一场惨剧。但我们的决定也不无根据:第一,8月不是5月,气候相对稳定;第二,除不具备自启动能力之外,乌尼莫克尚具备良好的行进性能;第三,三辆尼桑的状态能保证在达坂另一侧具备互救能力。探险虽非冒险,但不探索也就无所谓探险。当然,随之而来的难题是,倒霉的乌尼莫克在今后的两百多公里路程上必须保证不熄火,或者只能熄火在坡道上,以便滑坡启动。而三辆尼桑失去了后勤,变得好像是一支侦察队,有了一种孤军深入的悲壮意味。
日上三竿,事不宜迟,两辆尼桑被调来拖拽乌尼莫克起步。在上演了一场老鼠拖大象的滑稽游戏后,我们一一握手告别,分别上路。
“老鼠拖大象”
阿牙克库木湖形似鞋套,东西方向50余公里长,北部路线紧临湖岸。当庞大的乌尼莫克傍湖而行时,竟被参照得成了一只蠕动在天地之间的甲壳虫,惊起成群的鸥鸟在碎银般的湖面上盘旋。静谧的水湾处,我们甚至拍摄到了珍稀的黑颈鹤。阿牙克库木湖海拔3880米,它拥有550平方公里湖面、数个浑圆的湖心岛和一道狭窄而绵长的水中长堤。
那道美丽的长堤让我们产生了登堤勘踏的强烈愿望。当山风掠过时,浪涌闲散地拍击着红砂岩的湖岸,无休无止……
但这并不是说,行走在北岸路线上一定是令人心旷神怡的。阿牙克库木湖北临祁曼塔格南坡,从南坡到湖岸间有一个宽广的山水冲积地带。即便是在看似极为平坦的临湖区域,也毫不显眼地分布着千百条大大小小的冲积沟。行驶在这里,三米一沟五步一壑,如同跨越枕木般不得要领。这辆万万不能熄火的乌尼莫克,活像个被顽劣儿童折腾得没了脾气的老人,就那么三步一减油两步一换挡地蠕动在美丽的祁漫塔格山水之间,5小时前进了不到40公里。而作为阿牙克库木湖西端标志的小黑山,此时仍然如影似幻地浮动在遥远的视界中。
那边,尼桑车队也不轻松。大沙泉是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内的一处奇观。百米直径的沙漏底部经年喷涌着清澈的泉水,这放在世上任何一个地方也算得上奇观。沙泉喷涌的实质是冰川水的远程渗漏,但沙和水都是汽车的死对头,更何况依协提帕克河的沼泽地是大沙泉的天然屏障。当躯体笨重的野牦牛在库木库力沙山上傲慢地信步徜徉时,我们辛苦的尼桑们却在“陷驴蹄子的地方”左冲右突,试图杀出一条血路。而当他们终于能够站在一块坚实的土地上举起相机时,那些野性的生灵们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空留一座偌大的沙山展示它的单调与寂寥。
这边,万万熄不得火的乌尼莫克终于熄火了,那是在一次小心翼翼的换挡加油动作之后。由于事发突然,没给小章师傅任何一点选择地形的机会,滑坡启动的预案就此搁浅。午后,高原上强烈的紫外线炙烤着干燥的大地,祁漫塔格蔚蓝的山脊显得格外清晰,阿牙克库木碎银般的湖水依然轻轻地拍击着湖岸,就连天空的浮云也匆匆散去,无暇顾及天底下这欲哭无泪的一幕。一个自重4.5吨又满载装备的庞然大物,绝非5个人单凭匹夫之勇就能撼动的。大家只能将原本指向小黑山方向的望远镜掉转过来,在小尖山方向茫茫的戈壁上久久地搜索着,指望考察完大沙泉一线的车队随后赶来,重新排演那场老鼠拖大象的游戏。大半个下午,东南方向出现的每一柱旋风,每一处闪光,都令我们大喜过望,随后又大失所望。
那边,驱车匆匆赶路的红T恤小李刚刚转过小尖山岬角,就用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发现了西北湖际线上那一星伫立不动的天蓝色。他立刻明白了前方发生的事情。但眼前那一道道了无穷尽的沟壑不仅刚刚折磨完多难的乌尼莫克,还将一无例外地考验红T恤小李、眼镜张和披肩发们的耐心。直到日将西下前,三只“老鼠”才终于与垂死的“大象”汇合。但救星及至,角色转移,不久前才用5小时勉强走完40公里路程的待援者们,竟然五十步笑百步,对增援者们的速度大加贬评。
夜幕降临后,全队在小黑山背后的一座小山包下扎营,营地海拔4100米。夜幕笼罩下,依然能分辨出阿牙克库木湖向西延展的湖面。
一切被安排妥当之前,优先将辎重车倒向浑圆的小山包顶部,用石块堰住,以便明日滑坡启动。
这也许是世上最离谱的停车场。整整一夜,我都在做梦,梦见没有堰牢的乌尼莫克呼啸而下,冲向我不堪一碾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