拇指泉边的小绿洲
2010年8月15日中午,我们顶着炙热的阳光穿越七克台北戈壁,来到了马三户小绿洲。事先我们已经知道,这里在地图上被标明为碱泉,但我们一直坚持使用自己的称呼。在我们看来,比起那眼拇指泉来,小绿洲以及那家独户人家应该具有更重要的人文地理意义,更何况那眼泉并不咸。
此前两个月里,从博斯腾湖到巩乃斯草原,从伊犁谷地到塔南沙漠,我们一路旅行着,一路收听着那些充斥耳际的有关“水”和“灾”的资讯——舟曲泥石流、映秀遭水劫、桐城大沙河崩岸、吉林某水库溃堤、鸭绿江洪汛直逼丹东安全、千余只化工原料桶漂流松花江、宝成线两节车厢跌落河中……以至于当我们嚼着一嘴沙土行进在满目干旱的大戈壁上时,脑海里依然映现着那些肆虐的河水和浑黄的泥浆。从冬、春的西南大旱到夏、秋的北方洪涝,水,这地球上原本的生命之源,一时间竟然成为中国大地上灾难的符号。
小绿洲位于东天山南坡那片广袤的山前戈壁的边缘。一条逶迤的小道,如同游蛇般从东天山深处探出它的躯体,游过小绿洲的一侧,又一去不返地消失在飘浮着海市蜃楼的大戈壁的深处。这是一条被今人舍弃、却为近代西域史所倚重过的古道。5年前,当我们为寻找一条跨越东天山的通道而来到山南戈壁时,小绿洲作为突兀在沙漠中的一丛阴凉,慷慨地接纳了我们。令人惊奇的发现是,这块方圆不足300米,依靠一眼拇指粗的泉水滋养着的小小绿洲,却被一家五代人从光绪十八年(1892年)独门独户经营至今!
这就是我们多次前往探究它的原因。
传承四代人的小绿洲
当我们将汽车小心翼翼地停靠在路边,轻轻打开车门时,两条健硕的大狗竟然毫不在意我们的谦恭。它们凶狠地扑过来,带着惊天动地的嘶吼。这使我一度对那两条锁链的牢固性深表怀疑,并因此而却步。
当我将求助的眼光转向小绿洲疑似的主人——一位头戴白帽、身着印满汗渍的蓝色衬衣,正蹲在树丛中侍弄杂草的汉子时,他发出一声凌厉的呵斥,随即便快步走向前来,向我们伸出友善的双手。不过,在相握之前,他又在衣襟上迅速地擦了一把。几分钟的寒暄之后,我们便成了朋友,恰如5年前相识的那一幕。只不过,5年前和我们握手的,是他的父亲马登荣,而现在,换成了儿子马贤。酷似的着装、酷似的身材以及酷似的相貌,令我一度以为自己正在享受老友重逢之悦。风雕日晒造就的岁月之纹,竟然让我难以分辨两代人之间的年龄差异。
也就是说,时隔5年之后,这个曾令我慨叹不已的“弹丸”小绿洲,已经传承到了马家第四代人的手中。
一片林地,一片苇丛,一块芨芨滩和几间土房,还有房后那片狭长的卵石围成的骆驼圈;一个涝坝,一座露天的土炕,一条橡胶的输水管和一线流水;三五只鸡,三四头羊,两只充当保安的大狗以及一笼野鹌鹑,这几乎就是这个小绿洲的全部景致,当然也就是它经济学意义上的全部有形资产。这本是广袤的新疆大地上最常见的图景,却因为孤独地沉陷在天山脚下的一个小小的皱褶里、隐没在一片大戈壁的尽头,也因为其一个世纪以来在脆弱的生态环境中的稳定存在,更因为马姓一家人百年以来的孤守,因而具有了生态伦理学意义上的昭示作用。借用哲人的一句话:或许,这是神作为标准安放在人间的一处家园?
在征求我们的意见后,主妇快手快脚地做了四盘拉面作为我们的午餐。与走遍天山南北随处可见的那种香喷喷、白生生、油汪汪、质佳量足的新疆拉面相比,这拉面同样的均匀、柔顺、劲道,炒菜中能嚼出新鲜萝卜缨的脆生与陈年风干肉的酥香,美中不足的只是盘中的绿色蔬菜少了一些。此后,当我们坐在那面不足三平方米的露天土炕上唠家常时,我突然醒悟到,这点美中不足,其实正是让马三户小绿洲经久存在的精髓之道。
此为后话。
小土炕不足半米高,用鹅卵石和草泥筑成,依傍在一棵百年老柳下面。炕面上独具匠心地雕刻着因岁月磨蚀而依稀可辨的棋盘格。几粒石子,几段小木棍,充作双方的兵马。可以想见,闲暇时分,父与子、祖与孙之间的五子棋对弈,就会在炕面上展开。其情其景,颇具天伦。这是这个小绿洲仅有的娱乐设施。以最新的环保观念来看,这种娱乐足够低碳,却诞生于那个不知低碳为何物的年代。在更多的时候,小土炕是一家人夏秋之日歇息筋骨的好场所。5年前,就是在这里,我们与马登荣老人结识。那时,头戴白帽的老人家正倚在炕面上打盹纳凉,他的那柄直板铁锹,静静地靠在那株百年老柳沧桑的树干上。
你能拿哈的,是老天爷给哈的
今天,同样在这棵百年老柳下,我们追寻一个并不古老,但却恍若隔世的故事。
光绪十八年,一个诨名叫做老铁狼的河州汉子为着讨生活,耗时半年有余,携家带口、一路颠沛,来到新疆。在沿着那条游蛇般的粮道跨越浩茫的天山山脉前,荒野中的一处苇丛和一眼泉水,曾为他濒死的全家人提供过生命的庇护。但是,到达山北以后,这块传说中的人间宝地却并没有带给他期望的温饱和安宁。本地人对外姓人的挤兑,使这个血性汉子饱尝了错把他乡当故乡的屈辱。那时,半生历程中所有的付出都浓缩为心底的一线觉悟和一声呐喊——要想生存,必须有自己的一垄地、一渠水。于是,一年后,一家老小再次翻越天山,找到了来路上那处曾经令他们获得庇护的苇丛和泉水,种下四棵柳树。从此,挖地窝子垒灶台,夯土筑墙石围堰,天山脚下、戈壁尽头的一眼野泉旁,飘起了马家人的第一缕炊烟。
这一飘,就单门独户地飘过了马家五代人。从清末到民国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100多个年头,那落地生根的四棵柳树,如今也繁衍成为一片800余株规模,包含榆、柳、沙枣、梧桐甚至四株核桃树的小小的林地。
“咋说呢,这些个树,也不全是我们种的。柳树长上三五个年头,根子底哈自己就发芽长小树哩。”——马贤操一口典型的河州回民口音说。
有水,有树,就有了生的气息;有家舍,有炊烟,就有了人间的温暖;有窝棚,有土炕,就有了过往的客人。河州汉子老铁狼就是在这条绵长而古老的粮道上,找到了一家人生存的依托。借用一句当代的时髦语言——老铁狼在那条古老的粮道上找到了自己的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