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勤快且闲不住的人。春节过后,母亲找到了来矿区的第一份活,到东村农场种菜。家属班长何大爷对家属妇女们说:“你们跟丈夫享福来了,都要好好干活啊!”菜种完了,浇水看菜要不了那么多人,母亲失业了。不久,母亲在公社洗衣厂找了份工作。洗衣厂房,是由木板和芦苇搭的棚,一口大锅,再加洗衣板和凳子,洗衣水要用人力车到远处井里拉运。那时,焦炭生产工艺落后,焦炭工人衣服既黑又油腻。清洗这些工装,难度最大,先要放到锅里加上碱煮,再揉、搓、刷。母亲的手指头常常裂开,碱水刺得钻心痛。冬天拉水很困难,井口结的冰有几尺厚,就是空手走到井口都困难。更何况将200斤重的运水人力车推上、拖下。母亲到新疆怀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冬天到井口拉水时摔倒流产的!这里工作实在太脏、太累,和母亲一起来洗衣厂的8个阿姨,只有母亲和另外一个阿姨坚持了下来。几年后,弟弟出生了,他患有严重的软骨病,一岁多还不能站立,弟弟需要照顾,母亲只得离开了洗衣厂,在家里一边照顾弟弟,一边收衣服、洗衣服。记得小时候,放假了,我还陪母亲到集体宿舍收衣服、送衣服。弟弟健康了,母亲又到公社幼儿园当阿姨,到炼油厂职工食堂做饭。她工作努力,还经常被评为先进个人。母亲很自豪,她当年带的许多“小朋友”,后来都成了优秀的工人,有些走上了领导岗位。独山子文体接待服务公司的总经理高卿、干休所所长陈秀梅都是母亲带过的“小朋友”。很多年过去了,他们没有忘记当年照看他们的阿姨。每到过年、过节都要来家里慰问、看望父亲和母亲。父亲80岁寿辰那天,高卿出差在外,还派专人代表他送来祝福和慰问,陈秀梅给父亲和母亲送来了名贵的衣服。多么至贤、至仁的油城新一代领导干部,此景此情令我这个远离父亲、母亲的儿子深感愧疚!
母亲是一个宽厚、仁爱之人。她辛劳了一辈子,还是闲不住。家门口有个卖菜摊,每年夏天,母亲就提壶开水,把一杯杯开水送到菜贩手里。邻居若有婚丧嫁娶,母亲就到别人家帮忙,或送一刀草纸(川人习俗)。母亲醪糟做得好,每年春节前,她都要做10多斤的醪糟,一小盆、一小碗送给亲友和邻居分享。家里穿剩的衣服,她都要洗干净送给外来务工人员。炎热的夏天,送液化气的工人扛罐来到家门口,母亲总要切块西瓜给他们吃。家里的单元楼道,母亲经常拎着水,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依次清洗,见到近80岁的老人如此,邻居老少都抢着来帮忙。
10年前弟弟去世了,给母亲又带来了沉重打击。母亲信佛了,她相信积德、积善,来生更好。从此,她开始给驻地解放军做鞋垫。10年间,给解放军做鞋垫500多双,鞋垫代表了她对弟弟和子弟兵的一种思念。几十年前,在小山沟农村时,母亲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在桐油灯下,她一边哄着我睡觉,一边给远方的父亲做鞋垫。2006年,年已78岁高龄的母亲,被矿区评为“双拥好市民”,媒体还进行了采访报道。
人老了,总爱唠叨,她常责备父亲不孝,养母和生父去世,都没有给老人送终!我总是宽慰母亲说:父亲的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你在家尽孝,父亲在外为国尽忠!
母亲日渐老了,背驼了,脊梁都扭曲了,走路摇摆着。看着母亲的身影,我想起油城许许多多家属母亲,她们用自己瘦弱之躯,扛起宏伟的祖国石油大厦,记住他们,就是记住了共和国石油发展的艰辛和辉煌!
儿子
1970年5月,我被分配到独山子东村农场劳动,这是母亲曾经劳作过的地方。理想在这里播下了种子,我幻想将来当一名诗人、作家,甚至是军事家和政治家……
每天清晨,当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知青点还静悄悄时,我就带着郭小川或贺敬之的诗歌,跑步到菜地和树林的尽头,对着初升的太阳,背诵吟咏!
年底,我被分配到炼油厂当电焊学徒工。我的师傅是维吾尔族,家境贫寒。我将他的苦难经历编成故事,以大字报形式抄写在几十米长的宣传栏上,车间干部工人都来观看,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文章“发表”的快乐!在当工人学徒3年期间,我和志同道合的朋友白雪峰(已故)、傅灡滨(原市文联副主席)、丁青臣(晚年出版了诗文集)、王平(原《新疆铁道报》编辑部主任)成立了工人业余文学创作组,梦想将来当工人作家!
1973年,我第一次来到克拉玛依,参加管理局开办的文学写作培训班。1974年,在当工人还没有转正定级情况下,正式调入报社。报纸还没复刊,出版的是《简报》,每周两期,对开四版。社址在光明新村,一座苏联专家住过的土平房,两个单元办公室。刚到报社,我住的是报社一间只有几平方米的公用水房,冬季来临,小屋窗上的玻璃已经损坏,我和老孙(已故社长)将窗用砖堵起来。
新闻和文学是两码事,我刚来报社,搞新闻还是“门外汉”,整天想的是搞文学创作。报社前辈孑一背后批评我说:“新闻导语都不会写,还搞什么文学创作!”这位前辈非等闲之辈,据说和郭沫若同事过,写一手沫若体好毛笔字。
“知耻而后勇”,真感谢前辈孑一的批评。我搁下了文学创作,埋头到新闻工作中。1975年元旦,由朱德题报头的《新疆石油报》复刊。这年上半年,我采写的“****”后第一篇长篇通讯《学铁人的好干部——孔凡兴》发表。11月,反映独山子整顿经验的新闻在报纸头版发表。1976年5月,在报社全体编采人员会上,报社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罗国梦宣布我任报社记者组长。当时,报社下设编辑组、记者组、维编组、广播站。6月份,受管理局政治部委派,我和孙长善(已故,时任编辑组长)、尼牙孜(已故,时任维编组长)前往大庆、辽河、华北油田报社考察。在辽河油田,******(时任政治部主任)还接见了我们一行三人。
当记者组长,还带头写新闻、通讯。1977年,独山子炼油厂自力更生建设催化裂化,我在独山子一待就是半年多,深入工地采访,积累素材。那时,每天出差费3角钱。年底,催化裂化投产的当天,我采写的投产新闻和长篇通讯《自力更生的凯歌——记独山子炼油厂催化裂化建设》在报纸上发表。
1978年,是我人生转折的时期。7月份,陈皋鸣(时任报社副总编)对我说:“《工人日报》复刊,报社决定调你到《工人日报》工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东北作家傅钟涛要去南疆考察,李敬(时任管理局党委书记、局长)来电指示,要求派记者赴南疆采访。陈皋鸣考虑我调动情况,不同意我去。但我还是带着摄影记者买买提·依明执意前往。
在昆仑山下,在柯四井现场的帐篷,我第一次见到了李敬。他对记者谦和、平易近人。他说:“老赵,请你来,就是要把这里好好宣传一下!”我感动地说:“《新疆石油报》是市局党委机关报,你是党委书记,尽管安排好了!”在20多天时间里,我采写了长达12000多字的长篇通讯《勇攀高峰的示范钻井队——记华北油6003钻井队》,为了及时宣传报道,《新疆石油报》专期报纸首次远离编辑部2000多公里外现场采写、现场编辑、现场发行。
回到北疆报社,南疆石油大会战动员开始了。我报的决心书也上了报纸,调《工人日报》报社的事情就埋藏在心底了。我才离开南疆会战现场,仅十来天,又风尘仆仆回到了会战指挥部的帐篷。
刚到指挥部没几天,李敬就把我和衣培显(已故原报社副社长)叫去,说:“请老赵和小衣来,报道一下物探三指的同志们,他们太辛苦了!”老衣扮了个鬼脸,悄悄地对我说,我是老衣,不是小衣。第二天,我和老衣来到60多公里外的莎车县城。短短十来天时间内,我和老衣采写组织了一期《新疆石油报》,我采写的反映物探工人创业事迹的长篇通讯也发表了。
在南疆2年零3个月的时间里,我一边参加《南疆石油报》创办工作,一边坚持写长篇通讯(报告文学)。这段时间,是我长篇通讯写作的黄金收获日子。1979年上半年,采写了《东秋里传来的凯歌》。同年9月,采写了长篇通讯《边疆油城新铁人——记劳动英雄、5014钻井队长买买提·依明》。这篇通讯作为国庆三十周年征文,同时在《新疆日报》、新疆电视台、《新疆石油报》播出、刊发。12月,又采写了反映九号井抢险模范事迹的长篇通讯并编辑一期《新疆石油报》。
1981年初,轰轰烈烈的石油大会战下马了,我重新回到《新疆石油报》报社工作。我一直认为,作为一名优秀的记者,就是要不断挑战自己,不断地攀登、创新自己的新业务水平。在80年代和90年代初,在通讯写作风格上,开始向纪行文体方向探索、发展。这种通讯文体,把“我”和采写“对象”“环境”融为一体,写起来自然流畅。我先后采写了《准噶尔盆地东部纪行》《白杨河纪行》《西北缘纪行》《天山西部纪行》《塔里木纪行》等纪行通讯。在述评、言论写作上也有长足进步,先后撰写了管理局多种经营和校园经济发展系列述评、先后撰写了以石油勘探、科技发展、职代会等内容的6篇社论。1986年,管理局召开勘探技术座谈会,局地质处和科技处领导找到我,要求撰写一篇社论,我撰写了《动员起来,为多拿石油储量多拿产量而奋斗》的社论,谢宏副局长亲自签发。5年后,谢宏任局长时打电话,通知我让带一名副总编去办公室见他。我当时觉得谢宏局长挺够意思,相处多年,竟然不知我在报社当什么“官”呢!采访谢宏局长后,在报纸上发表了《管理局今冬明春“五项”工作》的新闻。
心“净”,才能心静。只有心灵干净了的人,才能静下心来写出传世佳作。在私欲横流、重官拜商、金钱生辉、文章黯淡的年代,静心作文,是需要决心和意志的。刚到报社时,陈皋鸣对我真诚地说:“小赵,你想当官,就别到报社来!”我刚任记者组长,他对我说:“你不成熟,我反对!”近40年了,我从没有记恨他,我尊他为师长,爱他如兄长!我痛恨“牌牌子主义”!我已经是资深记者了,经我带过的实习记者,许多已经当了副总编辑、总编辑了,我为什么还要耽误时间昧着“良心”弄个“牌牌子”?甚至申报高级职称也放弃了。1976年,李浩华(原报社社长)对我说:“老赵,你应该申报高级职称,这是对组织的态度问题!”我到管理局职称办询问,职称办主任对我说要考外语,只要考15分就行。我淡然一笑,离开了,从此没再问。
我在记者组、记者部主任职位上“三上三下”,从无怨言。老衣生前回忆南疆会战的日子,对我说:“没想到,我们合作那么好,关系那么好!”赴南疆会战时,我是记者组长,老衣是普通编辑。到了南疆,老衣负责筹备报纸工作,我成了下级。70年代,我曾有3次被推荐到乌鲁木齐、武汉、兰州上大学,可我都放弃了。曾有几次放弃记者职业,转做行政工作的机会,也放弃了。1984年1月,刘仁杰(时任市局党委副书记,南疆会战领导小组副组长,后任海洋局党委书记)亲笔写信,调我到海洋局工作。1989年,出差到他家做客,还督促我赶紧办理调动事宜。1986年,南疆石油勘探公司成立组建机构,张学民(干部处副处长)对我说:“周源书记(时任市局党委副书记,公司党委书记)黑名单上第一个就是你!”这两次重要机会我都放弃了。2011年9月,在回成都的火车上,我遇到了中石油东方物探西部安全总监冯志文。他说:“20多年前,我任地调队党支部书记时,组织队上职工给他们念《欢笑的叶尔羌河》这篇通讯,鼓励职工发扬石油创业精神。”他握住我的手说,“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在火车上相识了作者。”这就是我几十年来做记者工作的快乐!文章的发表、读者的高兴和满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和快乐!一个人活着,还能被人记住,这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和奖励!2000年,李敬副部长的夫人和孩子来到成都看望我。她说:“老伴告诉我说,在成都有个战友,你们去看望一下。”夫人回到北京之后不久,李敬又请人给我捎来他的书法条幅: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原市长、局长戴明梓,副市长雷红霞,他们到成都,都要来家中集会,老朋友相见甚欢。感谢这些领导,在我离开新疆多年后,他们没有忘记一个普通的记者朋友。
记得38年前,在住进报社那间简陋公用小水房时的第一个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哭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哭。回忆父亲、母亲把我抚养大了,还没有尽孝道,就离开了他们。我想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柯察金说的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辛勤劳动,总是有收获。1996年和2000年,新疆青少年出版社先后出版了我的报告文学集《克拉玛依人》和《大漠风碑——赵登钊新闻作品选》,李敬亲自给新闻作品选书写序言,戴明梓给书题词。回首近40年,可以告慰父亲、母亲,你的儿子没有虚度年华,他把一生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新疆石油新闻事业!
父亲80岁寿辰那个晚上,父亲和母亲都很开心,微笑总是挂在他们慈祥的脸上。母亲很自豪地说:“儿子,你很长面子,老爹80岁生日,市长(是指现市人大副主委雷红霞,曾任副市长)和报社社长(唐跃培)都来了。”是啊,这是母亲的自豪和骄傲,也是我和这些领导长期结下友谊的体现,更是市领导和报社领导对一个普通记者工作的认可和肯定。
(赵登钊,1953年8月(农历)生,四川省盐亭县人。曾在独山子炼油厂成品车间、新疆石油报社和新疆石油管理局驻成都办事处工作。在新疆石油报社工作期间,任记者部副主任、主任,中国石油报驻新疆记者站负责人。新疆青少年出版社曾出版其文集《克拉玛依人》《大漠风碑——赵登钊新闻作品选》等。)